卓 立
“历史哲学”一词近年来颇有死灰复燃之势,甚至渐渐压倒了“史学理论”这一二级学科名称。这种“复活”或许与后现代主义等西方思潮风行后,引发的那些对历史学学科基础的质疑及相应争论有关,因为这些争论似乎更合适置于“哲学”而不是“史学”之下。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倘若学科分类本身所依赖的认识论预设已经在后现代主义等思潮冲击下岌岌可危,这种“解构”对历史哲学这一新兴“学科”显然同样有效。那么,在这种“后认识论”的理论语境中“历史哲学”应如何确立自身呢?
历史学可谓最晚被后现代主义侵袭的人文学科,“西方历史学家开始注意后现代主义的挑战,当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左右”[1](P1),而相关的哲学质疑早在数十年前已经甚嚣尘上。
在哲学上,20世纪总体呈现出向相对主义迈进的轨迹。哲学首先承担着反思实在信念的职责,而在19世纪以来对确定性的反复诘问中,人类精神却日益暴露出底层预设的悖谬。形上实在这个旧君主被放逐后,两百年来人们几乎尝遍了所有可能通往确定性的道路,然而除了回归常识性的实在信念外似乎别无出路。但那种“自明”的常识实在实际上意味着回归“非哲学”,因为它无须哲学反思,那正是人类遗忘哲学的一种方式。于是虚无主义和相对主义趁机纷至沓来,随着实在论逐步退入丧失了理论开放性的神学语境和常识实在论语境,随着经验主义-逻辑经验主义-行为主义-蒯因哲学这一还原路线的没落,哲学日益反转为破坏性的理论力量。
后现代主义根本上是一次实在论的危机,是哲学危机对世界的反戈一击。关于实在论,在这里指的是一切依赖于寻求终极依据以确立自身的哲学信念,是指所有那些寄望于为确定性的无穷上溯指定或论证一个“第一推动者”的类似理论。“知识何以可能”的追问最终依赖于上溯到“实在何以可能”,无论这个实在是被隐匿到了物自体中、加括号里,还是被化约为“无”,取缔为“不可说”,抑或倒退为常识——它终究无可逃避。
以确定性信念为核心的知识系统首先基于对前反思的经验实在世界的默认,各门学科则据此分门别类建立起对象化的领域。但哲学的职责正是对这一常识进行追问,给出解释,因此在学科知识之父亚里士多德那里,学科分类的依据是实体。用常识实在取代实体们无异于哲学被取消,然而哲学思辨却不会被取消,因为它即使辩护正题失败,却同时论证了反题,取消形而上学最终只是为相对主义扫清了障碍。黑格尔哲学没落后,史学家布克哈特讥笑哲学“恨不得把一切学科都踩在自己的脚下,所以只好在所有学科那儿旁听”。[2](P20)形而上学被判定为“非法”的独断论后,哲学便率先丧失了自己的对象领域,重新定位自己的学科性质成为一个驱之不去的噩梦。*文德尔班对此的论述是十九世纪下半叶后这种哲学迷茫的真切写照,参《哲学史教程·绪论》上卷,罗达仁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8页。经验学科的纷纷独立,让哲学变成一门尴尬的“学科”,仿佛一个失去了臣民也失去了公民权的国王,对象性的丧失令它如此地不符合“学科”这一名称。关键是,哲学即使不再是“科学之科学”,也无法是其中的普通一员,它的探究必定在这一对象体系之先,不可能被局限于一个界限封闭的对象领域(比如逻辑学),因为这种封闭性的前提本身在它的反思之内。哲学根本上是对一致性的寻求,构成对终极预设的拷问,这令它既超越于对象性,也超越于学科性。
终极的一致性是指向本质和断言的,它是一个被区分了的形式,但它本身又是一个不可分的“一”,它寻求着所有被区分形式的终极的统一,而所谓本质,总是相对于一个终极的“一”才是有意义的。因此,它的本性迫使它超越于任何边界,当然也包括所有学科。不能把这种一致性定位为“无”付之阙如,它即便被称为“无”,也已经获得了“有”。一切被区分出来的有限形式,首先便预设了一个作为标尺的形式,无法中止这样一种无穷上溯,也就无法怀疑它们之间将有一种终极的统一。哲学正是致力于这种一致性的寻求,尽管到了今天,人们几乎都认为这种寻求是“非法”的。哈贝马斯声称:“哲学必须放弃其信仰地位。哲学所剩下的以及力所能及的就是通过解释把专家知识和需要探讨的日常实践沟通起来。哲学剩下的就是通过阐释来推动生活世界的自我理解的进程。相对于科学、道德和艺术而言,作为解释者的哲学不可能再具有认识本质的特权,拥有的最多只是可能会出错的知识。”[3](P18)换而言之,哲学不再拥有宣读“本质”的“话语权”,除非宣读的这个“本质”是“没有本质”。
然而,即便哲学进行了自我放逐,也只是为各种退化了的哲学让路。因为人类生存于断言中,纵然这些断言仅只作为意见来宣称,人类也必须依靠采纳它们来果腹。知识基于一个整体的信任体制,笛卡尔式知识重建不可能普及至每一个人,人类需要先行的断言来完成知识的累积。真正的哲学必定是为探究那些绝对断言的确定性而存在,作为对一致性的寻求而存在。从经验出发的归纳无法超越自身情境而成为绝对断言,绝对断言的有效性在于结论的普遍性,一种绝对的一致性。康德说:“要想从一个经验命题中榨取必然性,甚至想借这种必然性而使一个判断获得真正的普遍性那简直是自相矛盾。”[4](P13)这种绝对断言也无法来自神谕,它只能来自哲学。来自神谕的绝对断言是一种律令,是论证的终点,构成自身封闭的系统,无法面对来自经验的无穷批判。人们只有从经验对断言的无穷的批判中才能达到确定性,因为确定性并不是给定的,而是通过互现来建立的。这也就意味着,一致性是内在于历史又超越于历史的。因此,这样的断言无法来自任何经验归纳,或者任何有边界的学科,它也无法仅仅来自内在化的直觉领悟,那意味着它将是非批判的。它只能来自于自身批判的置于开放域的一致性关联中的真正哲学,而任何一种拒绝自身批判的哲学都只是一种退化了的哲学。
实际上,世界本身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悖谬,而哲学根本上源于心灵体会到它之后的惊异,于是,哲学作为一致性的寻求首先面对的是一致性自身的分裂,统一它们成为永久的主题。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实存哲学还是分析哲学都同一于这样的诉求。因此,弥合世界自身的鸿沟,成为哲学驱之不去的梦想,这也是形而上学的本源。一致性的终极性决定了它必定是理念世界与实存世界的统一,哲学寻求那样一种全体的融贯,在这里,一切断言都可以找到无冲突的依据,经验与理念完整地对接,彼此交互成一种系统的确定性。而封闭性的形而上学把一致性局限于一个自满自足的“理念世界”之中,理念的统摄力带来一种盲目的乐观,让黑格尔们自以为可以藉此轻易地穷尽现象。于是,随着黑格尔哲学的土崩瓦解,哲学的一致性梦想在大多数人看来就成了一场噩梦:这种哲学系统几乎注定了只能是一张唯心主义的普洛克鲁斯忒斯之床,在实存世界与理念根深蒂固的冲突之间,被牺牲的总是现实的世界。
形而上学路线由此被判定为死路,那么,从实存世界出发能抵达一致性的终极彼岸吗?当胡塞尔在20世纪初提出了作为“严格的科学”的超越论哲学,他自以为已经在生活世界的地基上为人类永恒的福祉指明了方向,并坚信理性终将战胜非理性。这个脆弱的信心并没有被多少人继承,来自“生活世界”的哲学呼声倒是响彻了整个100年。哈贝马斯在20世纪的末端回应说:“生活世界是对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整个世界的基础加以追问的自然源头。由此,哲学的基本问题才和整体发生了关系,并获得了整合和终极的特征。”[3](P17)然而生活世界的理论阵营从来就是孕育相对主义的温床,而现象学创立后的轰轰烈烈也只是为绝对的历史性铺平了道路,现象学原则本身也成为只是情境化的,而不是先验的。
哲学由此陷入了一个可悲的二难处境:倘若坚持一致性的梦想,人类除了推进概念征服似乎别无选择,而这种征服又总是非批判的和非一致性的;倘若坚持实存世界的经验先于断言,它非一致性的本质便决定了一切只能是意见,果真如此的话,人类甚至必须放弃任何言说,包括放弃承认这个世界本身。——那么,也许,就真的只有请那个已经被“自然选择”了的上帝来“救渡我们”了。*见海德格尔晚年的访谈录,“我就要说,哲学将不能引起世界现状的任何直接变化。不仅哲学不能,而且所有一切只要是人的思索和图谋都不能做到。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救渡我们。”见《海德格尔选集》,熊伟译,三联书店,1996年,第1306页。
既然一致性必定追寻终极的统一,而哲学的本质在学科界限之先,哲学与历史学便无法井水不犯河水。实际上,历史学在其最深处必定隐藏着对一致性的追寻,而哲学则无可回避历史性的拷问。于是,历史学与哲学之间的矛盾便是一种内在的矛盾,现代历史学的兴起与传统哲学的没落息息相关,而一致性的崩溃则反过来瓦解了历史学的前提。
所有协调二者的努力似乎都终将徒劳无功,人们所能做的要么是用一致性来统摄历史学,要么是用历史性来改编哲学。“思辨的历史哲学”与理性主义代表了第一种努力,一条于今被认为是破产了的路线。黑格尔式“思辨的历史哲学”已成历史,而康德式的划界说则建基于一个普遍理性和实在论的前提,隔河而治的背后是“普遍的人”等立法者,于是随着上帝、绝对精神、普遍人性、先验主体等逐一垮台,哲学首先被抽空了理想和灵魂,而历史学则只能依仗摩尔(G.E.Moore)举起的那两只手来为自己辩护。另一方面,从历史性出发重写一致性的路线注定了也是一条死路。与亚里士多德式的“理性灵魂”不同,“人”被作为知识的第一法则后,历史性的开掘就决定了知识被引向“有生必有死”的议程。就此而言,非理性主义的崛起是一次身体对精神的反动。感官被视为知识的唯一源泉,意味着不仅开启了经验主义哲学的传统,而且也开启了相对主义的魔盒。对于唯理主义哲学则是,当它面对理论科学与技术科学的天然鸿沟不得不划出“理性真理与事实真理”的界限,现象世界便企图从另一条道路证实自己,历史学兴起了。
在恩特勒·特勒尔奇(Ernst Troeltsch)看来,真正动摇了基督教信仰根基的并不是自然科学,而是历史学,[5](P113)对于和神学唇齿相依的哲学,情况又何尝不是如此。克尔凯郭尔说:“很明显,在历史的问题中,最大的确定性仍然只是一种近似,这种近似性过分脆弱以致人不能把他的永恒幸福建立在其基础之上,因为它与永恒幸福的不相称妨碍它获得这种确定性。”[6](P352)列奥·施特劳斯则指出:“历史主义比怀疑论有过之而无不及。它认为,哲学——就其完全而原初的意义来说,乃是试图以对于整体的知识取代对于整体的意见——不仅达不到它的目标,而且是荒诞不经的,因为观念本身就是建立在教条主义的亦即任意武断的前提之上的,更具体地说,它是以那些仅仅是‘历史的和相对的’东西为前提的。说得再清楚些,如果哲学或者说以知识取代意见的努力,本身是立足于意见之上的,那么哲学就是荒谬的。”[7](P31)启蒙运动以理性取代了上帝,以理性主义自居的哲学理所当然地以或明或暗的斯宾诺莎主义俯瞰着历史学这样一些现象知识。如果说把康德从独断论中唤醒的是感官知识对理性知识的反驳,那么最终把哲学从理性主义的美梦中惊醒的就是“人”本身。与经验主义的主观相对主义路线不同,历史主义以及实存哲学对理性主义的抗拒指向了情境相对主义,这种抗拒还与德国保守主义对法国启蒙精神的抗拒结合起来,成就了一种政治上的征服与反征服。
历史学与哲学的内在矛盾,集中体现于黑格尔哲学。一方面,黑格尔历史哲学是用一致性统摄历史学的经典探险,而它的失败则把“历史哲学”这个词几乎永久地钉在了人类思想的耻辱柱上;另一方面,黑格尔形而上学开启了历史性对一致性的征服,这一思路为此后百余年的后继者不断重写,古典哲学的理想几乎就此而绝。福山说:“尽管黑格尔可能不是研究历史的第一位哲学家,但他却是第一位历史相对论的哲学家——相信真理是有基本历史相对性的哲学家。”[8](P69)把历史引入哲学,把理性的展开视为只能依托于历史的展开,这意味着黑格尔哲学反转了哲学与历史学的关系。胡塞尔同样认为黑格尔哲学的“启蒙”开启了历史相对主义,而当黑格尔哲学中的绝对信念部分被剥离后,“黑格尔的形而上学历史哲学反转为一种怀疑的历史主义,这种反转本质上规定了新的‘世界观哲学’的兴起”[9](P6)。正因如此,在20世纪,黑格尔是以《精神现象学》而非《哲学全书》继续活跃在相对主义理论的舞台上。*《精神现象学》在19世纪并不受重视,在德国,1906年狄尔泰发表了《黑格尔的青年史》后情况才有所变化,但也“开始了把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朝着生命哲学、反理性主义、浪漫主义的方向歪曲的趋势。”(见《精神现象学》贺麟译序,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34页。)在法国,《精神现象学》于1947年才被翻译为法文,20世纪初由于存在主义者科耶夫的重新诠释介绍,黑格尔在法国复活为“先锋作家”。科耶夫“把《精神现象学》解释为一部普遍历史的叙述黑格尔作品中长久以来被看作是他的哲学令人惋惜的方面,现在成了它最有价值的部分。”参见德贡布《当代法国哲学》(王寅丽译,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18-19页。或许可以断言说,尽管黑格尔概念化历史本身的工作遭到了历史主义者的强烈抵制,成为历史主义反哲学的靶子,但实际上,黑格尔哲学的确契合了历史主义和德国精神的内在取向,黑格尔哲学这样一个哲学与历史学的杂交怪物,在今天看来更多地只是历史的而非哲学的。当然,如果说是黑格尔哲学开启了历史相对主义,那只是一种哲学家的自负,黑格尔哲学只是一种失败的调和,而此后每当历史主义身处自然主义与主观主义的夹击时,黑格尔哲学的另一面便又改头换面重新登台亮相以召唤历史学深层的一致性诉求。
“历史哲学”这个名词现在必须重新反思。特别是,近半个世纪诸哲学思潮的彼此融合,令它的内涵彼此张冠李戴。人类必须结合各种哲学语境,重新反思它的内涵与合法性。
与罗蒂放弃“哲学”一词遥相呼应,安克斯密特宁愿用“历史理论”一词也不愿意使用“历史哲学”。安克斯密特不用“历史哲学”一词是因为“哲学”这个过于狂妄的词汇内置了某种“神学”的雄心,于是就他旨在消解历史一致性的“历史学作为一种艺术”的主张而言,“历史哲学”就成了一种非法的词汇,而“历史理论”一词还能支持它与文学及艺术联姻。[10](P69)
康德-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之后,取消“历史哲学”就算不得新奇的主张了,后世每一本讨论历史学的理论著作几乎都要把“历史哲学”拉出来鞭尸一番,以至“没人敢承认自己致力于历史哲学”[11](P282)。丹图说:“实际上,‘历史哲学’应该是关于历史的理论科学,它被当作‘哲学’只不过是这个词过去老的用法的残存,如同物理学曾被称为‘自然哲学’一样。”[12](P5)显然,这几处谈论的“历史哲学”与安克斯密特拒用的“历史哲学”所指不同,在安克斯密特落笔时,黑格尔式“历史哲学”早已成为“历史”,而所谓“思辨的历史哲学”与“批判的历史哲学”的区分也已让“历史哲学”一词重登学术殿堂。因此,当安克斯密特拒用“历史哲学”一词时,他是意识到了此词内在隐含的悖谬。
值得指出的是,“历史哲学”一词的复活,是在分析哲学传统的语境下完成的,而在率先拒斥“历史哲学”的历史主义-诠释学传统中,尽管形形色色的哲学家一直在为历史学方法进行理论辩护,却缺乏将这些辩辞专门称为“历史哲学”的倾向。因为这些论证本身已经包含了消解传统哲学,进而用一种“新的世界观”来代替传统哲学的内在目标,历史主义兴起的一个原初动机就是把哲学从历史中驱逐出去。所以在这种理论语境下对它合适的命名只能是“精神科学”(Geisteswissenschaften)*“精神科学”(Geisteswissenschaften)一词的外延大致等同于现今通行之“人文学科”,19、20世纪之交德语思想世界中出现了大量对Geisteswissenschaften知识论基础的探讨,并波及那些关于现象学、心理学等的重要反思。这里指的即是这种特定意义上的“精神科学”。的方法论。在历史主义-诠释学的语境下,只能说历史学已经整改了哲学,然后由此出发建立起一套他们自以为独立且合法的知识系统,相关的理论思考是作为这个知识系统的奠基部分,而不是从属于哲学的“历史哲学”。
经验主义-分析哲学这一脉哲学则形成全然不同的理论语境,对认识论阵地的坚守使它维持住超然地位,从而以元学科的形象,继续为所有学科出谋划策。它不再致力于从人到自然的整个世界的一致性,但致力于所有学科知识之间的一致性。在这种学科一致性视角下,“历史学”而不是“历史”,就是它的一个研究对象。于是就有了丹图的“实质的历史哲学”与“分析的历史哲学”,以及沃尔什“思辨的历史哲学”与“批判的历史哲学”的划分。这一划分之所以被广泛接受,与20世纪中叶之后世界思想日渐融合的背景密不可分。认识论的被颠覆,使分析哲学不再拥有一个超然的一致性阵地,两大哲学传统以语言共同体研究的名义在历史性这个点汇合。
因此,“历史哲学”这个名词,如今不仅在历史主义-诠释学的传统里是非法的,而且在“后认识论”的视角里,也是非法的。“历史”相当于研究对象,“哲学”则指向一种认知形式。由此出发,沃尔什才从“历史”这个内涵模糊的词中区分出两种所指:“它包括:(1)过去人类各种活动的全体,以及(2)我们现在用它们来构造的叙述和说明。”[13](P6)然后“历史哲学”相对应地被区分为“思辨的历史哲学”和“批判的历史哲学”两类。在何兆武先生那里,这一区分被表述为“前者是史事,后者是历史学,有关前者的理论是历史理论,有关后者的理论是史学理论。历史理论是历史的形而上学,史学理论是历史学的知识论。两者虽然都可以用‘历史哲学’一词来概括,但大抵前者即相当于所谓的‘思辨的历史哲学’,而后者则相当于所谓‘分析的历史哲学’。”[14]实际上,人们完全可以认为“历史”一词能够包含更多层次的涵义,*庞卓恒先生主编的《史学概论》就认为“历史”还有第三重含义,即历史学这一门学科的意思(《史学概论》,高等教育出版社,1995年)。又如李幼蒸先生在《对后现代主义历史哲学的分析批评》中区分了“历史”一词的五种所指(《哲学研究》1999年第11期)。并且,如果人类的知识与语义的形成如情境主义者所主张的仅仅取决于公共约定的话,那么在不同的语言体系中,它的涵义不仅可能彼此有异而且会是不稳定的。但实际情况是,“历史”一词无论是在法语、德语、英语、汉语中内涵都是模糊的,并且都“既指现实也指我们对现实的认识”[15](P95)。可以说,沃尔什所说的“历史”一词的两种意义的确是人们心中普遍的区分,假如这一区分有效且认识论与“哲学”一词都合法的话,“思辨的历史哲学”与“批判的历史哲学”的区分也就是有效的。因此,一旦我们同意了“历史哲学”一词的合法性,并且进而同意了“思辨的历史哲学”与“批判的历史哲学”的区分,那么首先就必须认可认识论的合法性以及它统摄下学科划分规则的合法性,其次必须认同这种理论工作如果被称为一种哲学,就必定是关于全部历史对象或者全部学科知识对象的一致性寻求,而这似乎也就蕴含了这两类寻求最终将归于同一。就此而言,如果真正构成了历史本身的只是被定位为“历史”的第二层内涵的文本,那么这两种一致性寻求最终就必定会是同一种。
现在可以总结说,在后现代主义的语境下,当作为一致性寻求的哲学连同“对象”已经死亡,“历史哲学”自然也已经死亡。“思辨的历史哲学”与“批判的历史哲学”之间就不再是一种错误对正确的陪衬,而是平等地作为人类一致性臆想的产物。如果选择了历史主义-诠释学的语境,那么“历史哲学”一词便只能指向康德-黑格尔式的历史哲学,一种历史与哲学杂烩的反面教材。而那些关于历史本身的思辨则从来没有被取消,并且还深潜于关于历史知识的探究中。充其量只能说,在这一传统的语境中,有大量近乎哲学名义下的思辨,内容既关于人的历史性与知识,也关于人与历史知识。在这一语境下称它们为“历史哲学”,实在不如称它们为“自然科学”的对立面,比如“精神科学”的“引论”来得更确切。
如果置身于经验主义-分析哲学的语境,那么不仅“思辨的历史哲学”和“自然哲学”一样是无意义的,而且连同历史学和相关的历史思辨作为知识也是可疑的,至少也只能是作为打了折的知识。经验主义-分析哲学传统拒斥“思辨的历史哲学”的理由与历史主义-诠释学传统不同,前者贬斥的是历史学本身,顺便也贬斥了亵渎了确定性知识的“思辨的历史哲学”这种伪哲学;后者则把历史主义高扬为至高原则,从而以驱逐普遍概念的名义驱逐“思辨的历史哲学”这种伪历史理论。于是,所谓“批判的历史哲学”在经验主义-分析哲学的语境中相当于以一种病理学研究的定位获得了自身的知识意义。很显然,这样一种实为“批判历史的哲学”的“批判的历史哲学”的存在,本身建基于对历史学家及其行当的轻蔑。
实际上,在专业历史学家的语境中可以被承认的只是“史学理论”一词,而把它与“历史理论”的区分视为与“批判的历史哲学”和“思辨的历史哲学”的一一对应却是一种误解。对于后者,哲学意义上的“思辨的历史哲学”已成遗迹,但历史理论则依然由人类的历史研究在扩展着,它的内涵不仅包括那种对历史的整体而宏观的把握,也应包括那些具体而微观的历史理论;对于前者,一个反诘是关于历史编纂的理论显然对应于“历史”的第二重涵义,因而也就是史学理论了,但它却决不等同于批判的历史哲学,比如刘知己、章学诚等人的理论,能算是批判的历史哲学吗?就“史学理论”这个词的内涵而言,它的前提是“史学”作为独立学科的合法化,那么它就必须责无旁贷地负担起为这个学科论证和立法的职责,无论它是从历史主义-诠释学传统、经验主义-分析哲学传统,还是从其它什么传统那里吸收养分。然而,既然它是作为一门“学科”的辩护者,那么“学科”一词已经意味着它被带入一个全体的知识视野,而它又是被称为“理论”,那么“理论”的哲学血统也已经决定了它必定在寻求最大的一致性。
因此,回到关于终极一致性的论述中。如果人类期待得到那些绝对的断言,或者说,可以称之为“正确”的那些断言,人类就必定要走向哲学,走向一致性的寻求。在这个意义上,丧失了自我批判的“思辨的历史哲学”就不再是一种真正的哲学,而只是退化了的哲学。人类其实并不曾因为这些思辨的失败而停止历史思辨,这些思辨仍然努力走在通往一致性的道路上,只是在它们能够被纳入一种批判系统之前,它们无法作为真正的哲学。同时,对于历史学知识的反思,由于学科知识之间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批判系统,因此这一类探究实质上置身于潜在的全体融贯的批判系统中,在这个意义上,只要人类知识作为全体是可能的,它们作为哲学就是可能的。那么,尽管寻求绝对一致性的真正的哲学还只是一个梦想,历史哲学作为一种学科知识一致性的探究却是合法的。哲学的本质已经决定了,只有一种历史哲学,不存在被割裂了的两类历史哲学,它们之间的鸿沟并不比两大哲学传统之间的鸿沟更为本质。
知识这个词的确定性内涵已经决定了,它尽管必定以个别的断言而存在,却必定依靠上溯一个终极的一致性以确立为断言。因此,即使是着眼于情境研究的历史学,倘若它要论证自己的合法性,就必定不能只依靠情境主义,而仍然要上溯到一致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不仅史学理论终将要推进为历史哲学,而且历史研究也永远“悬搁”不了历史思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