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彩燕
我常常想一个问题,我和父亲之间究竟隔了什么?我羡慕那些在父亲面前撒娇的女儿,我也羡慕那些在女儿心中是第一情人的父亲,可是我和父亲之间,长久以来,似乎一直隔着一层什么。
我是十岁从外婆那回家的,这个家对我来说是如此的陌生。姐姐跟父亲可以撒娇,弟弟和母亲可以耍赖,而我,既不会撒娇也不敢耍赖,我发现了一个在家里能够证明我价值的最佳途径:吵架,尤其是和父亲吵架。
最大的一次冲突,是我嫁人这件事。
甫一毕业,我就要嫁人,他不肯。对我是劝也没用,骂也没用,软禁也没用,我就是一心要嫁给这个人。
我在外结婚的时候,根本没有通知他们。当我的孩子出生满月后的一天,父亲辗转打来电话,在那间小小的租来的房间里,我正在炒菜,孩子在一旁哭得厉害,我要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注意着锅里的菜,还要一边听他的电话,而他的电话全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了一句:“我的女儿也还只是个孩子啊。”说完,压抑的哭泣声仍通过电话线清晰地传了过来。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女儿也还只是个孩子啊”这句话就会回想在耳边,我常常想着想着就会潸然泪下。母亲说,在他看来,我当初远嫁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家里穷,是因为他无能。他自责,他不断地自责。
可是,我该怎么跟他解释?只有吵架。我必须找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强加给他,不能让他时时活在他想象的负疚中。
那年,我参加一个重要的考试,还差几分。我记得在电话里告诉父亲时,我还是面带笑意的,我还跟他说:“大不了明年再考。”可他在电话那头斩钉截铁地说:“要给领导送礼!”没想到几天后,他千里迢迢地赶过来,递给我一个布包。我疑惑不解,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把粮食全卖了,给你凑了这么多,这个年头,一定得送礼。”这么多年,我知道粮食对他意味着什么,他有时为了等粮食的收购价能够涨几分甚至几厘,常常不辞辛苦满怀希望地等,而彼时不是粮食价格最好的时候,按照惯例,他还要等上好几个月的。我的心像被谁撕开了一个口子,活生生地疼,我已经成年了,时至今日,我不能给予已经年迈的父母什么,而还在要他们为我付出。可我的表现却是——大声地吼了起来:“谁让您这么做的?谁让您这么做的?”我不能在他面前流露我的心疼,我只有用吵架来掩饰我的愧疚
“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我明年再考一次不就可以了,您为什么要这样?”我一遍遍说着“您为什么要这样”,其实是在问我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着问着,我的泪奔涌而出,渐至哽咽不能语。父亲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手里的钱瑟瑟地抖着,活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他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也不知道他究竟错在哪里。
那钱我终究没送。我知道拿着父母的血汗钱去送礼,不论是我还是别人,都是要受到谴责的。
后来,我开了一个小小的店,父亲过来给我帮忙,我在心底暗暗发誓不和他吵架。我给他买了牛奶水果,我想从生活上让他感觉我在乎他。可他不吃,还责备我乱花钱,对我进行一次又一次长篇大论的教育。有一天,我把水果当着他的面全部扔进了垃圾桶——垃圾桶是我刚买的,我知道接下来他会怎么做,他怒不可遏地冲过去,把水果一个个捡起来,脸都涨红了,大声嚷道:“好好的水果怎么说扔就扔了啊?”我仍旧不紧不慢地回答:“您不是不吃吗?不吃不就要扔了吗?”说完我就准备倒牛奶,这下他可慌了,一下子把水果牛奶全拿进房间了。
饭后和他在厅里小坐,他怔怔地看了我会儿,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姐姐了。”一块经年的伤疤被生生地揭开,我看见他的眼睛开始潮起来,我眼里的泪也要涌出来,但我克制住自己,马上吼了出来:“您就知道姐姐!从小到大您什么时候喜欢过我?”说完,我故意气冲冲地起身,冲进了房间,我听见他在我身后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何尝不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可我宁愿让他生活在对我的内疚中,也不能让他活在对姐姐的遗憾中,因为,我还有机会在他面前尽孝,让他慢慢融化心底的冰块,而姐姐,却永远回不来了,我压抑着哭声在房间里坐了会儿,很想出来抱着他的头大哭一场。可我又不能,我知道提到姐姐他会是脆弱得一败涂地。我平静了一会儿,走了出去,见他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里,一双眼睛怯怯地看着我:“燕儿,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把他的手抓住,轻轻摩挲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我相信他能感觉得到我的用心。
认识我们的人都说我长得像他,我也知道我确实长得像他。他开始听到这些话,总是憨憨地一笑,有一次,我开玩笑地跟人说:“要是我长得像我妈就好了,就会秀气好多,长得像我爸太蛮了。”他听到这话微微一怔,我知道他又多心了。别人再说我长得像他时,他便很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家燕儿明明长得像她妈啊,哪里像我?你们真不会看人。”说话的人常常呵呵一笑,大家都知道这就是句普通的寒暄而已,可他还要解释,拼命向人解释我的五官哪里像我母亲,常常让说话的人都不好意思起来。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地说:“爸,您至于吗?这样的事也要解释来解释去?我像您难道让您丢脸了吗?”我看见父亲张着的嘴慢慢合上,眼睛开始垂下,几次想抬头看我复又低下,我的心里像刀割一样的疼,其实我多想告诉他,我从来都是以肖他为荣!
“我告诉你女儿去!”这是母亲的口头禅,母亲也经常在电话里向我告状:“他又去开荒了,他又去做小工了,他把你给他买羽绒服的钱存起来了,还要准备卖掉你给他买的补养品……”我俨然成了一个威严的法官,只是我的“判决”就是和他吵架,只要我用生气的样子一开口,父亲便会立刻“屈服”,赶紧答应:小工不做了,衣服马上买,滋补品按时吃……我甚至发现,他似乎还很享受这个过程,告状、吵架、服从,我的老父亲,越来越像一个孩子了!
“低回愧人子,不敢叹风尘”,每个做儿女的也许都有过这种心情。这世上爱的方式有很多,面对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吵架算不算呢?
我告诉自己,其实我和父亲之间从来没有隔着什么,因为深爱,所以倔强也固执;因为深爱,甚至选择了刻意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