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致远汉诗中的生命意识

2014-03-06 13:32赵丹妮
关键词:诗人生命

赵丹妮

(长春医学高等专科学校 生命教育研究与推广中心,吉林 长春 130031;延边大学 朝鲜—韩国学学院亚非语言文学专业,吉林 延吉 133002)

生命意识是人之为人,人与动物相区别的对于自身生命的自觉认识。它包含着对人类生命本质的无穷奥秘以及生活中许多现象的不断认识。钱志熙先生对于生命观念是这样论述的:“所谓生命观念,是指那种上升到哲学层次的生命思想,它主要包含生命本体观和生命价值观两个部分。前者是对生命本身性质的认识,后者是对生命应有价值的把握和判断,后者往往是建立在前者基础上的。”[1]生命意识是有层次的,包括作为基础的生存意识以及更高层次的生命价值意识。从生命本体的角度来看,生命意识是对生命本身性质的认识,主要包含物质形式和情绪欲望;从生命价值的角度来看,生命意识是对生命应有的价值判断与选择,是追求生命存在的意义与永恒而达到的生命理想境界。中国学者郑晓江曾言:人类生命具有两维四重属性。对于二维,其一是“实体性生命”(生理生命),其二是“关系性生命”(人文生命)。人之关系性生命的内涵又由相互联系着的三个方面组成:一是血缘性亲缘生命,二是人际性社会生命,三是超越性精神生命。文学创作是作家心灵空间的开启,更是其生命意识的集中呈现,属于超越性精神生命的范域。[2]

文学和生命的密切相关性,体现在文学创作和文学作品的方方面面。而文学语言中生命意识的表达常常是作品的精髓与灵魂,如若没有生命意识贯穿其中,作家与作品便失去了生命的气息与灵动。

从生命哲学的视角来看,崔致远的汉诗中蕴含了许多的生命意识元素,它们袒露着诗人的审美情趣,抒发着诗人的丰富情感,建构着诗人的传奇人生,可谓“一身遭遇,万里光辉”。无论是感时伤事、游子思乡的行旅诗,还是惜别慨叹、悲欢离合的赠别诗,或是借物言志的咏物诗,均可见浓浓的生命意蕴,丰富的生命寄寓,深深的生命感悟。深入崔致远的古典汉诗生命意境中,犹如走进了崔致远的生命四季,便能感同身受地理解当时的历史与人文背景下诗人复杂而强烈的生命情感,透过孤独奋进、兼济天下、择善固执、舍身求圣等种种生命轨迹,可以发掘诗人心灵深处的人生省思和对个体超越性精神生命的不停叩问和不断求索。

一、孤独奋进中的春之生发

857年,崔致远诞生于王京沙梁郡一户中小地主家庭,虽家境清贫,社会地位不高,但他自幼“精敏好学”、“风仪秀丽”。12岁远赴唐朝留学,17岁在唐高中进士,后在唐为官,扬名中国。曾得到“紫金鱼袋”的赏赐,28岁时以唐朝使节的身份回到新罗。

在唐朝的10余年间,正是诗人“春之生发”的大好生命季节,虽然生活艰辛,但充满希望与梦想,在此期间崔致远写下了大量汉体诗文,虽多数失传,但留存下来的诗歌多饱含着诗人在他乡的孤独、对亲友的思恋、对家国的向往和报效国家的莘莘宏愿。使得早年就深受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生命价值观影响的诗人,在艰难与孤独的旅居生活境遇中,点燃了信念与使命的心灯,激发出内在动力与生命能量,“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奋发进取,自我跨越,实现了快速的生命成长,如《长安旅舍与于慎微长官接临》一诗:

上国羁栖久,多惭万里人。那堪颜氏巷,得接孟家邻。守道惟稽古,交情岂惮贫。他乡少知己,莫厌访君频。

诗文中的“羁栖”、“惭”、“万里人”,使得诗人深深的孤寂、浓浓的乡愁跃然纸上。然而,诗人没有沉浸在这种孤独不适中不能自拔,而是主动与外界联系,争取积极融入社会,获得更多的机会,将尽早实现“兼济天下”的人生宏愿袒露无疑。

在《秋夜雨中》中,“孤独”的意象表现得更为真切:

秋风唯苦吟,世路少知音。窗外三更雨,灯前万里心。

深夜,秋风瑟瑟,细雨绵绵,只影孤“灯”,慨叹“少知音”的同时,一颗思乡之心已经回到了祖国。

在《山阳与乡友话别》中,诗人又将在江南春季偶遇到新罗国同乡时的无限欣喜之情描写得淋漓尽致:

相逢暂乐楚山春,又欲分离泪满巾。莫怪临风偏怅望,异乡难遇故乡人。

异国他乡遇故人,相见时难别更难,使得这种相聚时短、依依不舍的离愁别绪自然流露,至情至性,生动感人。

《东风》中抒发的生命情感与前面几首诗有所不同,诗人以活泼欢快的笔调描绘出与故人相聚的景象,东风拂面好似嗅到了家乡的气息,看到了花开繁茂的故乡——东山春天的到来……

知尔新从海外来,晓窗吟坐思难裁。堪怜时复撼书幌,似报故园花欲开。

诗人将对家乡的眷恋与对祖国的热爱内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意志与信念,成为直面孤独、实现生命中的自我升华与自我超越的动力。

满怀报国之志的崔致远在经历了唐朝社会的动荡和战乱后,决定东还回国,将自己在唐朝学习到的知识用于辅佐君王,更好地革新自己的国家。《和友人除夜见寄》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创作的。

与君相见且歌吟,莫恨流年挫壮心。幸得东风已迎路,好花时节到鸡林。

时光流逝,诗人在感慨唐朝求学与仕途的艰辛之路和自己在困难面前没有倒下,在孤独中获得成长,所以面对自己的家人和祖国时会有一种释然和坦然,想到即将回归故国家园,报效祖国,壮志不已,幸福感油然而生。这也是崔致远孤独奋进中的春之生发的生命阶段,即对其在唐朝悠悠十余载岁月的总结与写照。

二、兼济天下中的夏之繁茂

儒学的根基源于心性之学,并展开于道德、人生与政治三个方面,体现为“立德”、“立功”、“立言”三大价值取向。作为政治理想,“兼济天下”会成为每个“君子”一生中最重要的追求。崔致远回国后,将自己的汉文诗集(共28卷)敬献给新罗国王。37岁时,他又向真圣女王献《时务策》十条,希望励精图治,重振朝纲。先后担任侍读兼翰林学士、守兵部侍郎、知瑞书监与太山、富城郡太守。正当崔致远忘我于一展鸿图、绽放生命、报效祖国的时候,新罗却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境地。奸臣当道,皇帝昏庸,朝政腐败,百姓苦不堪言,农民起义不断,新罗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崔致远虽同情生活在底层的百姓,反对朝廷中上层社会生活的奢华和糜烂,期望用学习到的先进文化,帮助自己的国家与人民,虽竭尽全力却依然无能为力,面对黑暗的朝廷和权贵的潜规则,注定被上流社会所不容。

《古意》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作的。诗人讽喻当时社会是一个是非不分、浑浊混乱、“狐能化美女,狸亦作书生”的时代,“操心良独难”,要想明辨真伪,就要“愿磨心镜看”。生活在这样一个历史时代,诗人仍然执着于自我的理想: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他仍然会坚守正道,保持君子的清白,并鼓励世人要善磨心镜,明辨善恶美丑,不与卑劣小人同流合污。

诗人坚守心灵的纯净无染与官场中不择手段的争权夺利、互相倾轧、无限贪欲的众生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叹的是崔致远忧国忧民的满腔抱负和丰厚才学,均被腐败的封建王朝和官僚们付之东流,《蜀葵花》正是诗人内心积郁的真实写照:

寂寞荒田侧,繁花压柔枝。香轻梅雨歇,影带麦风欹。车马谁见赏,蜂蝶徒相窥。自惭生地贱,堪恨人弃遗。

诗人自比为生长于荒野路旁的蜀葵花,虽有“繁花压柔枝”的繁盛,却仍然独自寂寞,始终饱受车马的践踏、蜂蝶的窥扰。自叹生不逢时,难遇生命中的“伯乐”。

崔致远在追求仕途功名的过程中,从胸怀天下的豪情,到仕途路上的奋力抗争,从目睹官场黑暗的失望,再到誓死不与恶势力同流合污的觉醒,最终选择的是守持中正、择善固执。这一过程正是其自我超越的过程,更是诗人兼济天下中夏之繁茂的生命成长与成熟的过程。

三、择善固执中的秋之收藏

性格高洁不群,与沉溺于奢靡生活的统治阶级无法同流合污的崔致远,开始反思现实与统治阶级的问题,并用自己擅长的文字对社会的丑恶现象展开深刻的批判,屡经排挤打压,但屡败屡战,几起几落,几经周折,使得崔致远的生命更加成熟,诗作愈加深刻。写景诗歌,诗中有画,清逸洒脱,意境优美,隐喻巧妙,情景交融,哲思深远,禅意款款,呈现出诗人生命与自然的高度契合,引发出更博大的人与自然关系的哲思,培植起更加丰盈的生命品格。《杜鹃》便给予后人以积极向上的能量。

石罅根危叶易干,风霜偏觉见摧残。已饶野菊夸秋艳,应羡岩松保岁寒。可惜含芳临碧海,谁能移植到朱栏。与凡草木还殊品,只恐樵夫一例看。

此诗描述了一株纤细柔弱却植根于坚硬石缝中的杜鹃,它倍受风霜无情的摧残,难以遇到懂得欣赏它的人,唯恐那些不懂欣赏的樵夫,将它与其他草木一起砍了当柴烧。诗人通过隐喻、对比等手法来描述自己的生活境遇,虽没有好的生长环境,也没有遇到真正的伯乐,却仍是一株打不倒的“杜鹃”,顽强地与生命抗争,绝不轻言放弃!

《石上矮松》寄托着诗人择善固执的人生信念,对于君子风范的人生价值的执着追求。

不材终得老烟霞,涧底何如在海涯。日引暮阴齐岛树,风敲夜子落潮沙。自能盘石根长固,岂恨凌云路尚赊。莫讶低颜无所愧,栋樑堪入晏婴家。

诗中崔致远自比“矮松”,“不材”矮松虽生长在涧底而非高高的海涯,但还是得到烟霞的滋润,能扎根稳固,犹如盘石,不因地位的低贱而感到羞愧,自信定当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诗中既有朝鲜民族乐天知命的积极乐观心态,也有超脱自持的老庄哲思,散发出智慧的光彩。这也正是崔致远坚定地放弃在中国优厚的幕僚待遇,毅然选择回归祖国的原因所在。

生命犹如单向行驶的车辆,面对死亡的终点,有去无回。对生命有限性、唯一性的省思的结果便是寻求生命超越与生命不朽的智慧与方法。而一首象征着生命之秋的《红叶树》更让人感触良多。

白云岩畴立仙珠,一簇烟萝倚画图。丽色也知于世有,闲情长得似君无。宿妆寒露疑垂泣,醉态迎风欲待扶。寒林却惆怅,山中犹自辨荣枯。

在凉爽秋风吹动下的红叶树,变得鲜红似火,为大自然献上一抹亮色,装点一片风景。然而,树叶一旦变红,也就到了干枯、飘落的时刻,这是大自然不可逆转的法则。诗人感叹人生悲凉,生命易逝,壮志未酬。

《登润州慈和寺上房》是崔致远游历润州所做,把哲思和诗意有机的连接在一起:

登临暂隔路歧尘,吟想兴亡恨益新。画角声中朝暮浪,青山影里古今人。霜摧玉树花无主,风暖金陵草自春。赖有谢家余境在,常叫词客爽精神。

诗人借古喻今,在感概人生无常、生命有限的同时,勇敢面对有限的生命,活出无限的价值。诗中充满昂扬向上的积极能量,在诗意与人生和谐统一的意境中,达到了一种生命的自适。

四、舍身求圣中的冬之守候

历经宦海沉浮、政治失意的崔致远,看清了统治者昏庸腐朽的本质,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心灵归属,哼唱着“浮世荣华梦中梦,白云深处好安身”的《出世歌》,毅然选择在41岁年富力强的壮年退出官场,遁入深山。在《入山诗》中,“试看他日吾踪跡,一入青山更不还”便是诗人隐居伽耶山的铮铮誓言。这是诗人向外“积极入世”追求政治理想破灭后,转向自我内心世界的回归,以走向“逍遥出世”的“舍身求圣”的生命历程。

崔致远暮年的汉诗作品大多以描写自然风景为主,如《临镜台》:“烟峦处处水溶溶,镜里人家对碧峰。何处孤帆饱风去,瞥然飞鸟去无踪。”全诗并无绮丽的词藻,淡淡的画面恰似一幅静谧的水墨山水画,“瞥然飞鸟去无踪”写得灵动而又动静相宜,给人以无尽的禅思,不失为一首禅诗的经典之作,寥寥数语,却点出了虚空无欲的心境,暗合道家“顺其自然、逍遥避世”的人生哲学与生命智慧。

其实崔致远的归隐情结早有显现,如在为官时期所做的《赠金川寺主》、《赠梓兰若独居僧》、《临镜台》等诗作,均流露出超凡脱俗的道家思想。“狂喷垒石吼重峦,人语难分咫尺问。常恐是非声到耳,故教流水尽笼山。”(《题伽耶山读书堂瀑布》)生动地表现出诗人“常恐是非声到耳”,决意彻底远离人间是非烦忧,到青山绿水的世外桃源中去享受绝对自由的精神世界。

另有一首五言律诗《赠智光上人》,充满着对禅意的积极参悟,诗人在深受儒家、道家影响的同时还受到了佛教、禅宗的启迪。此时的诗人以佛家与道家的超越理想和心性的修炼来面对自身生命中的矛盾、挫折与困顿。生命信仰之中,既有儒家的积极进取“入世”,也有道家、佛家的“清静无为”与“乐怡出世”,儒、释、道三教调和、兼容并蓄,共同构成了晚年崔致远的精神世界。通过这般舍身求圣的生命守候而最终实现其生命的不朽。

五、结论

通过崔致远的诗文走进其跌宕起伏的一生,透过孤独奋进中的春之生发,看到的是深受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生命价值观影响下的诗人充满希望与梦想,不畏孤独,忍受思乡之苦,励精图治、奋发进取的过程;历经兼济天下中的夏之繁茂,看到的是诗人力图实现儒家君子“兼济天下”宏愿与“生不逢时”的现实激烈碰撞的过程;经过择善固执中的秋之收藏,看到的是诗人仕路上的奋力抗争,绝不与统治阶级同流合污的生命价值抉择过程,来到舍身求圣的冬之守候,看到的是诗人反身而诚,儒、释、道三教兼容的生命智慧的生成过程。一路走来,让人领悟到:正是由于经历了独特人生四季中漂泊、孤独、追求、失意、平静等生命境界,才使得诗人的诗作连同他的生命一起永恒地呈现在世人面前,丰满而灵动,历久而弥新。不仅让人清晰地看到了诗人的生命本体观与生命价值观的形成、发展与成熟过程,更被其政治理想、爱国热情、正直人格、坚强意志等精神性生命品质所打动。使我们在品味诗文的同时,更从现实主义的角度体悟到出生命的哲学根源,在欣赏诗作之余,重新审视人生的价值与生命的意义,进而进一步理解生命这一永恒主题。

[1]钱志熙.唐前生命观和文学生命主题[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0.3.

[2]郑晓江,张名源.生命教育公民读本[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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