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超
(安庆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133)
王世贞曾评价弘嘉曲坛“北人自王、康后,推山东李伯华”,李开先作为“嘉靖八才子”的中坚人物,词曲造诣相当深厚,“予少时综理文翰之余,颇究心金元词曲”,对元曲作品“靡不辨其品类,识其当行”。[1]466嘉靖二十年(1541)罢官归田章丘后,李开先“改定元人传奇乐府数百卷,蒐辑市井艳词、诗禅、对类之属,多流俗璅碎,士大夫所不道也”,[2]377着手曲学活动的主要时期,遂有“词坛之飞将,曲部之美才”的美誉,[3]211虽然针对元曲的整理研究,透露出复古论调与新变之说的交织,但实际所指当下曲坛的发展,融合调节曲坛论辩的风气,可谓嘉靖年间曲坛旗帜性的先锋人物。
李开先一生经历弘治、正德、嘉靖、隆庆四朝,与前七子、唐宋派以及后七子的王世贞等往来密切,而且此时正值复古流派风靡天下之际,所以李开先涉足文坛不可避免受到复古意识的熏染,这无论体现在诗文还是戏曲领域,都折射出较浓的复古思维。当然,李开先也反对句摹字拟,斤斤于古的僵化模式,而是清晰审视反思盛行的复古观念,体现出复古而不泥古,复古而在当下的通变意识,并且贯穿于诗文、戏曲领域的理论阐发。
李开先非常仰慕前七子的领袖李梦阳,所作《李崆峒传》曾有如此描述:“为诸生日,慕其名,巳丑第进士,即托举主王中川致书,时崆峒已病,枕上得书叹息,以为世亦有同心如此者”,作为后学晚辈的李开先,景仰并领会文坛盟主李梦阳的文学思想,也得到李梦阳“同心如此”的称许。李开先的仰慕还落实到具体创作,力求“刻苦求奇古”,虽然早期的不少拟作未能流传下来,但是后期《闲居集》存有不少和崆峒诗韵的作品,如《赏菊用李崆峒九日无菊诗韵》、《九子诗》等。此外,李开先还编选过何大复的辞赋集和边贡的诗集并作序言,足见其与文坛复古诸子的交往甚密。
李开先与前七子的康海、王九思交往最多,若排行论辈李开先稍晚于二人,他们同为北方的文人士子,戏曲成为他们交往的重要纽带。《列朝诗集小传》“李开先条”记载:“李开先奉使银夏,访康德涵、王敬夫于武功、鄠杜之间,赋诗度曲,引满称寿。二公恨相见晚。”[2]337可见他们共同度过一段美好时光,也自此开始他们相与论戏的经历。此外,康海在仕途极力推荐李开先,称赞“后生学如开先,苟得大人君子作兴砥砺于上,将来成就,自仆观之,可谓国士之无双也。”[4]王九思同样奖掖这位后辈,不仅为《中麓小令》和《宝剑记》作序,并且赞誉《宝剑记》“至圆不能加规,至方不能加钜,一代之奇才,古今之绝唱也。”[1]1035可谓对这位晚辈的最高评价,也抬高后学李开先的文坛地位。
同时,李开先自己也多有描述,“吾自退归林下,不蓄声伎,有劝以可寄情取乐者,时亦效仿康对山之为。”[1]717而且《词谑》多处记载王九思的材料,如《词谑》“商调词”条:
囊游鄠县,王渼陂使人歌一套商调词,试予评之。歌毕,又使反之。予曰:“此不难评,可比涎涎鄧鄧冷眼儿岑,杓杓答答热句儿浸。”渼陂曰:“君所指乃王元鼎嘲娼妇莘文秀者,以此拟彼,将以之为元词乎?”予曰:“在元人之下,有燎花气味。”渼陂曰:“是已是已,此元末国初临清人也。”[1]1265
李开先、王九思等人的往来,并非简单地饮酒娱乐,尚有填制词曲并相互评价,由于李开先于元曲精研颇深,所以王九思也积极向这位后学讨教曲调问题。显然,李开先依据的对象为元曲,评价的标准则是本色,而且评判准确得当,故而得到王九思的认可赞同,也从侧面反映出李开先于元曲的深厚功底。
李开先同时位列“嘉靖八才子”之一,又倾向于唐宋派的理论主张,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李开先传》云:“李开先,字伯华,章丘人。……嘉靖初,王道思、唐应德倡论,尽洗一时剽拟之习;伯华与罗达夫、赵景仁诸人,左提右絜,李、何文集,几于遏而不行。”[2]377此外,《四库全书总目》基本沿袭钱谦益的观点:“嘉靖初,开先与王慎中、唐顺之、熊过、陈束、任瀚、赵时春、吕高称八子。其时,慎中、顺之倡议尽洗李、何剽拟之习,而开先与时春等复羽翼之。”李开先虽与前七子等人交往密切,但也意识到拘泥摹古的弊端,所以受到唐宋派等人的影响,逐渐形成李开先复古意识的转折,主张文章要能抒写真情真意,认为“皆随笔随心,不复刻苦,常言常意,无有可传”,[1]390强调“诗不必作,作不必工。或抚景触物,兴不能已;或有重大事,及亲友恳求,时出一篇,信口直写所见。”[1]39体现出复古求新的文学思想,这也同样融入戏曲观念的阐发。
面对当时文坛的复古话题,李开先意识到复古的必要,其《昆仑张诗人传》曰:“有言‘何必拘拘于古者’,予应以‘物不古不灵,人不古不名,文不古不行,诗不古不成’。”李开先针对他人质疑回应崇古的必要,学习继承先古的优秀精神,作为当下文章的重要准范。显然,李开先所倡举的复古意在当下,强调复古摹仿的同时,更加注重新变的重要,所以对于前七子的复古提出质疑,《咏雪诗序》认为“我朝自诗道盛后论之:何大复、李崆峒遵尚李杜,辞雄调古,有功于诗不小。然俊逸、粗豪,无沉着、冲淡意味,识者谓一失之方,一失之亢。”虽然何、李等人志在复古,并在辞调方面取得突破,扭转文坛柔弱的文风,但是一味追求高亢豪放,又走向过度偏颇的不足。所以,李开先肯定复古的同时,志在指向当下的“自成一家”,《对山康修撰传》云:“古人言之见志,其性情状貌求而可得,此孔子所以于师襄而得文王也,要之自成一家。若傍人篱落,拾人唾咳,效颦学步,性情状貌洒然无矣,无乃类诸译人矣乎。君子不作凤鸣,而学言如鹦鹉,何其陋也。”李开先复古与新变的思路,正是明代七子与唐宋派之间诗文论辩的缩影,对此问题清晰辩证的认识,逐渐确立李开先文坛大家的地位,而这转折于戏曲领域也是如此,客观认识南北曲的讨论,元曲的整理与辩证分析,也奠定嘉靖曲坛的大家地位。
李开先诗文复古意识于戏曲的再现,最根本还在于戏曲文体渊源的认识,将其纳入诗文体系,溯源至“诗三百”的正途,宣扬“今之乐犹古之乐”的理论,从文体角度来确立曲的地位,肯定曲与诗文等正统文体同等,以此在文统内部谋取一席之地。
或以为:“词,小技也,君何宅心焉?”嗟哉!是何薄视之而轻言之也!……由南词而北,由北而诗余,由诗余而唐诗,而汉乐府,而三百篇,古乐庶几乎可兴。故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也。呜呼,扩今词之真传,而复古乐之绝响,其在文明之世乎![1]494-495
李开先历数文体发展演变的进程,认识南词文体的由来,一直追溯至诗三百篇,从而推导“今之乐,犹古之乐”,与正统的诗三百一脉相承,推尊出身的纯正和久远,将曲跟骚、赋、乐府、诗、词等文体相提并论,肯定文体体系内部的一席之地,以此驳斥贬低词曲为“小技”的看法。当然,如此溯源的复古思路值得商榷,因为忽略南曲发展的历史真实,李开先自己也强调“真诗只在民间”,[1]469只是在南曲被时人称为“小技”的背景下,为其谋取正统的出身至为关键,既然“今之南曲”与“古之乐”同源共祖,那么近世文人填制“今词”,可谓遗传与复归“古乐”的精髓,当然其地位就不容再以轻视,可见李开先曲源复古的根本,应在寻求于古则实际于今。
李开先早年致力复古思潮的倡举,由于牵连庙灾而受到罢免,贬谪退居之后又以论曲名世,但诗文领域的复古思想并未消失,而是借助金元词曲的整理与研究得以重现。针对这种思维方式的转型,李开先自己也有清晰描述,“传奇戏文,虽分南北;套词小令,虽有短长,其微妙则一而已。悟入之功,存乎作者之天资学力耳。然俱以金元为准,犹之诗以唐为极也。”[1]494-495李开先明确指出传奇、戏文、套词、小令等,内在根本都源出同一,但一味把持金元视为准范,犹如论诗当以唐代为盛,可见李开先戏曲复古观念的阐发,贯通于正统而兴盛的诗文领域,实现复古理论在不同文体领域的折射落实。
李开先整理、研究金元词曲,主要在于两个方面:一是《改定元贤传奇》的编纂;一是张久可、乔梦符的曲集整理,并且所撰的序跋都流露出复古痕迹。李开先着力最多在于《改定元贤传奇》,试图面向元代时期的整体状貌,其《改定元贤传奇序》详细描述编撰缘由:
南宫刘进士濂,尝知杞县事,课士策题,问汉文、唐诗、宋理学、元词曲,不知以何者名吾明?刻示其取卷,题曰:《风教录》。夫汉、唐诗文,布满天下,宋之理学诸书,亦已沛然传世,而元词鲜有见之者。见者多寻常之作,胭粉之余。如王实甫在元人,非其至者,《西厢记》在其平生所作,亦非首出者,今虽夫人女子,皆能举其辞,非人生有幸不幸耶?选者如《二段锦》、《四段锦》、《十段锦》、《百段锦》、《千家锦》,美恶兼蓄,杂乱无章。其选小令及套词者,亦多类此。予尝病焉,欲世之人得见元词,并知元词之所以得名也,乃尽发所藏千余本,付之门人诚庵张自慎选取,止得五十种,力又不能全刻,就汇中又精选十六种,删繁归约,改韵正音,调有不协,句有不稳,白有不切及太泛者,悉订正之,且有代作者,因名其刻,为《改定元贤传奇》。……天朝兴文崇本,将兼汉文、唐诗、宋理学、元词曲而悉有之,一长不得名吾明矣。[1]316
较之唐诗宋词版本行世之精良,李开先感于元曲收录的良莠不齐,故而整理删定而成《改定元贤传奇》,存留为元代词曲推崇张举的意味,确立与唐诗、宋词同等的文学史地位,明代文人不断标举“文必秦汉”,抑或唐宋诗文的复古口号,从而也实现戏曲领域的复古目标,也即指向李开先所认为的元代词曲,这与前七子、唐宋派等的诗文复古,在宏观思维和具体操作等层面如出一辙。
李开先整理元曲的具体操作,同样流露出较浓的复古意识,折射出明代复古背景下的唐宋痕迹。李开先论述元代或者明代文人曲家,比拟对照的对象以李、杜为多,在阐述文人吟诗作文方面,强调本色自然的创作,符合真情的表达方式,如“本木强之人,乃效李之尝花酣酒;生太平之世,乃效杜之忧乱愁穷,其亦非本色,非真情甚矣!”[1]316此句显然针对当时复古派的摹仿之举,虽然李开先也强调复古的重要,但更重要的还在于认清把握当下现状,以及个人性情等方面的差异,而不是一味的偏执于古,所以如果脱离李白的万丈豪情,杜甫所居的乱离时代,而是不顾实际的效仿摹拟,则会远离本色而趋向他途。比拟李、杜的讨论还在张久可、乔梦符等曲家的评价,如:
又谓其如披太华之天风,招蓬莱之海月,若是可称词中仙才矣。李太白为诗仙,非其同类耶?小山词既为仙,迄今殆死而不鬼矣。……客有以《古剑歌》示予者:“试猜为何代何如人?”予应以“似宋、元间人”。客曰:“是也,元人也。”予曰:“若是元人,绝似小山词。”客乃大笑,以为不错分毫,然亦有太白诗风骨。予谓其各有仙才,不信然耶。[1]298
元以词名代,而乔梦符其翘楚也。……予特取其小令刻之,与小山为偶,元之张、乔,其犹唐之李、杜乎?[1]298-299
基于明代复古潮流的时代氛围,明代文人究心于唐代诗学的接受,尤其涉及李、杜二人的讨论,不仅关心二人之间的比较,而且涉及与明代文人的比照,成为鲜明特色的接受现象。李开先论析推崇有加的张、乔二人,遵循诗文方面的复古观念,也顺应相对李白、杜甫二人,从抒发主题、风格特征等方面,经过权威个案的佐证,进行形象贴切地概括论析。比照李、杜的论述方法,也启引此后文人依此仿照,如何良俊将《西厢记》、《琵琶记》譬之李、杜等。
以上可见,李开先将张、乔二人譬之李、杜,体现出对于二人的推崇,将二人小令视为典范,“单词谓之叶儿乐府,非若散套杂剧,可以敷衍填凑,所以作者虽多,而能致其精者亦稀矣。元以词名代,单词精者,不过两人耳。小山张久可、笙翁乔梦符。”[1]283抛开张久可、乔梦符小令作品自身的优秀不论,李开先对二人的北曲作品情有独钟,似乎又与他的地域情结不可割裂,李开先作为山东章丘人,北方士人的独特气质,使得他难免钟情于北曲作品,并且推崇张、乔最为优秀,更是通过整理编撰二人的曲集得以体现。
不仅如此,李开先还努力论述研究金元词曲,首当其位的就是崇尚北曲,尤喜张、乔二人的小令,同时又注重悄然盛起的南曲,嘉隆曲坛正值南北曲杂奏的现象,北曲统一曲坛已成过去,南曲逐渐兴盛流行,关于南北曲的比较分析,李开先对此进行客观明晰的认识:
北之音调舒放雄雅,南则凄惋优柔,均出自风土之自然,不可强而齐也。故云北人不歌,南人不曲,其实歌、曲一也,特有舒放雄雅、凄惋优柔之分耳。吴歈、楚些及套、散、戏文等,皆南也。康衢、击壤、卿云、南风、三百篇,下逮金元套、散、剧等,皆北也。北其本质也,故今朝廷郊庙乐章,用北而不南,是其验也。[1]265
围绕南北曲问题的认识,前面康海等人都有涉及,也可谓明代文人热衷议论的话题,李开先分别指出南北曲各自的特性,并且拈出风土地域的自然视角。不过,李开先进一步补充北曲最为本质的核心地位,表明自己崇尚北曲的明确态度,这与朝廷郊庙作为乐章的立场一致,为推崇北曲谋求更为权威的佐证。此外,李开先所作《西野春游词》序云:
音多字少为南词,音字相半为北词,字多音少为院本;诗余简于院本,唐诗简于诗余,汉乐府视诗余则又简而质矣,三百篇皆中声,而无文可被管弦者也。[1]494
李开先立足文体演变的体系,针对南曲、北曲和院本的辨析,从字、音的角度进行细致区分。南曲音韵仍旧沿袭诗词的平上去入四声,主要以管乐为伴奏乐器,重在突出曲调声腔上的舒缓婉转,而唱词字数的安排则显得宽松疏放,往往一个字中也要分为头、腹、尾三个部分,以衬托曲调的“纡徐绵渺,流丽婉转”;北曲主要以弦乐伴奏乐器,一声一调,皆是就字发音,情感的表达既有唱词的描绘,也有曲调的顿挫,所以显得字音相半;而院本则夹杂较多的说白念诵,主要以“做”和“念”为主,唱曲一般很少,所以说字多音少,如李开先院本集《一笑散》仅存两种院本,其中《园林午梦》共有两支单曲【清江引】、【雁儿落过得胜令】,而《打哑禅》也只有四支单曲【朝天子】、【醉太平】、【浪淘沙】、【满庭芳】,其余的都是长老、小僧、屠子围绕哑禅的念白部分。
李开先推崇北曲的立场态度,还体现在以此作为评价的标准,将当朝文人曲家一分为二:“国初如刘东生、王子一、李直夫诸名家,尚有金元风格,廼后分而两之,用本色者为词人之词,否则为文人之词矣。”[1]494辨析“词人之词”与“文人之词”的区别,指出明初曲家如刘东生、李直夫等人“尚有金元风格”,曲词质朴自然,故为“词人之词”;而陈大声、王九思等人则纯用文人笔端填词,失却曲词本色的特性,所以为“文人之词”。李开先品判的依据就是“金元风格”,认为这才是填制词曲的本色所在,肯定质朴自然的曲风,显然又指向当时曲坛文人涉足词曲的逞才之举,从而出现讲究文词藻饰的创作风气,这在北方士子的李开先看来,一直欣赏北曲的质朴之风,故而指出文人之词的不良局面,也启示“本色”命题的大讨论。
李开先试图融合南北的意图,肯定整理北曲的同时,又积极努力南曲的创作,如《卧病江皋》、《中麓小令》散曲集。作为北方士子大胆尝试南曲创作,可以说认清南北曲前提下的自觉尝试,虽然作品“见讥于吴侬”,但在当时而言,毕竟是一种大胆的突破,并且也得到时人的认可,比如当时散曲家冯惟敏作《傍妆台》六首,就直接表明为“效中麓体”,可见李开先对于戏曲领域的贡献,确实得到曲坛同行的肯定。
李开先不仅整理元代词曲作品,而且还进行细致深入的剖析研究,从而也为当下戏曲创作树立标准,同样体现出诗文方面复古与新变的思路。李开先整理元代词曲的基础上,深入剖析元曲兴盛的缘由,希望挖掘其繁盛背后的因素,也为当下戏曲提供可资之鉴,《张小山小令序》云:
夫以是人而居卑秩,宣其歌曲多不平之鸣,然亦不但小山,如关汉卿乃太医院尹……其他屈在簿书,老于布素者,不可胜计。当时台省元臣,郡邑正官,及雄要之职,尽其国人为之,中州人每每沉抑下僚,志不获展。此其说见于胡蒙溪著《真珠船》。因序小山词而节取之,以见元词所由盛,元治所由衰也。[1]298
韩愈“不平则鸣”观点的阐述,在诗文领域得到普遍确认,欧阳修“穷而后工”的理论等,都是在此基础演绎阐发的产物。李开先将此理论移植入元代戏曲的考察,立足元代的社会历史现象,探寻元代文人创作戏曲的外在缘由,元代统治阶层刻意划分人等,从而使得汉族文人身居卑微,所以大多老于布衣、穷困潦倒,而这种沉郁心中的愤懑之情,从而通过戏曲文体得以宣泄。李开先针对元曲“不平则鸣”的评判,又与他的身际遭遇相关,流露出自我生命的再次体验,满腹才华又身怀壮志,身陷派系之争却因庙灾而罢官还乡,所以对于愤懑之情的抒发,成为李开先内心的共鸣,茅坤对此评价曰:“天之生才,及才之在人,各有所适。大概不得显施,譬之千里之马,而困槽枥之下,其志常在奋振也,不得不啮足而悲鸣,是以古之豪贤俊伟之士,往往有所托焉,以发其悲涕慷慨、抑郁不平之衷。”[1]486-487可以说是对韩愈和李开先“不平则鸣”说的深度阐述。
同时,这种观念不仅移植入剖析元曲,还体现在评述康海等人的曲作,而且也落实到自己的戏曲创作,成为贯彻始终的精神脉络。李开先与康海等前七子交往甚密,所以较多关注北方士子的作品,康海《沜东乐府》和《中山狼》等作品,都可见罢官退居后的愤懑之情,相似的身际遭遇触动李开先的心弦,其《赠康对山》就是为康海抱不平,相惜之情溢于言表。所以,戏曲创作回归至诗文体系,以及“诗言志”的传统表现方式,寄托戏曲深厚的思想内容,体现出与诗文同样的创作方式。李开先将“不平则鸣”的创作精神,同样落实到自己的戏曲创作,《中麓小令》为罢官之后所作,百首曲作当中抒发罢免官职后的不平之气,痛斥官场的腐败险恶、人心的难测等,而传奇戏曲《宝剑记》则更是如此,舒泄内心的不平之气,基本继承元散曲的精神,作为“诗言志”的表现方式。
李开先针对元曲的研究分析,不仅概括体现出元曲的艺术特色,而且更在于指导当下的现实意义,所以在《改定元贤传奇》后序中,李开先明确提出编选的标准:
今所选传奇,取其辞意高古,音调协和,与人心风教俱有激劝移之功。尤以天分高而学力到,悟入深而体裁正者,为之本也。[1]462
李开先依据选择的标准有三:辞意高古、音调协和、风教劝移之功,三点齐备才能符合“体裁正”的要求。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韵》评论“关郑白马”时,也早有相类似的评价标准:
韵共守自然之音,字能通天下之语,字畅语俊,韵促音调;观其所述,曰忠,曰孝,有补于世。[5]
李开先所论三点继承或暗合于此,主要从文本角度进行品判,虽然围绕指向元杂剧的批评范畴,但也代表此时文人传奇辨体意识的主流观点,不仅体现在围绕汤显祖《牡丹亭》文辞与音律问题,而且还影响清初李渔等文人辨体观念的阐发。
李开先把持品判的三标准,同样具体实践于其传奇创作,署名雪蓑渔者为《宝剑记》所作序言曰:
苍老浑成,流丽欵曲,人之异态隐情,描写殆尽,音韵谐和,言辞俊美,终篇一律,有难于去取者;兼之起引散说、诗句、填词,无不高妙者,足以寒奸雄之胆,而坚善良之心,才思文学,当作古今绝唱,虽《琵琶记》远避其锋,下此者毋论也。[1]486-487
作为三标准的最佳诠释,尤其强调戏曲有益于世方面,《宝剑记》取材于小说《水浒传》,同时又有大刀阔斧地改编,将英雄末路的个人悲剧置换于纷乱复杂的社会背景,突出令人泣下的忠孝节义主题,正所谓“诛谗佞,表忠良,提真作假振纲常。古今得失兴亡事,眼底分明梦一场”(《宝剑记》第一出【鹧鸪天】),李开先弱化林冲的个人恩怨,将其提升到忧国忧民的高度,以此反衬高俅、童贯等的祸国殃民,赋予传统的忠孝主题新的时代意义,“足以寒奸雄之胆,而坚善良之心”。又《断发记》“事重节烈”,[3]227“五伦全处蒙旌表,《绝发》、《宝剑》记世少,管教万古名同天地老”(《断发记》第三十九出【余文】),着重描绘三位女性的节烈,全方位阐释风教功能在传奇戏曲文体的体现。
李开先作为当时文坛的大家,不仅能够明晰南北曲的各自特征,而且试图中和复古与新变的思路,从而在当时文坛论争辩驳的时代风气之下,保持较为清晰的辩证态度和立场,强调“古”的同时更要着重“真”,也就是说一方面强调复古的文学主张,整理研究元代词曲,另一方面又强调新变的时代诉求,认为复古而不泥古,摹仿学习前人优秀成果的同时,不能胶柱鼓瑟式的斤斤于古,而是吸取前人的神理气味,突出真情的抒发演绎,从而实现自成一家的风格特征。
李开先所在的文坛正值前七子和唐宋派复古主张盛行,但他能够打破这些限制,强调“诗在意趣声调,不在字句多寡短长也”,[1]468所以仍然肯定“虽从笔底写成,却是胸中流出”,赞扬“情词婉曲”的“真”作品。前七子中李梦阳虽然倡举复古理论,但同时也肯定“诗缘情”的传统命题,尤其体现在对于民间文学的关注,赞赏王叔武“真诗乃在民间”的说法,认为“若似得传唱《琐南枝》,则诗文无以加矣。”[1]1276李开先对此进一步阐述说明:
忧而词哀,乐而词亵,此今古同情也。正德初尚《山坡羊》,嘉靖初尚《琐南枝》,一则商调,一则越调;商,伤也;越,悦也,时可考见矣。二词譁于市井,虽儿女子初学言者,亦知歌之。但淫艳亵狎,不堪入耳,其声则然矣,语意则直出肺肝,不加雕刻,俱男女相与之情,虽君臣有朋,亦多有讬此者,以其情尤足感人也。故风出谣口,真诗只在民间。三百篇太平采风者归奏,予谓今古同情者此也。[1]320-321
李开先首先肯定“今古同情”的核心观点,从而消解复古主义的绝对立场,将缘情置放于对等的平台,李梦阳认为《琐南枝》自然表现情感方面的重要,而李开先则更进一步指出《山坡羊》和《琐南枝》,虽然表现情感方面色调不同,但在表现方式上完全一致,都是“直出肺肝,不加雕刻”的直抒胸臆方式,所以都能够达到感人的效果,故而李开先重述“真诗只在民间”的论调,强调古今在缘情方面的高度一致,李开先针对当时文坛中复古派一味蹈袭文辞,刻意雕词琢句而缺乏真情实感的现象,认为正统文人所自诩的诗文正是缺少这两点特质,而这恰恰为他们不屑关注的艳词小曲所具备,以此来反驳、推尊并给予高度肯定和评价。从某种程度而言,也是复古理论过于强化古代色彩,从而打通时代的隔阂,梳理文学评价的标准不再以时代先后而分,而是建立在是否能够缘情的基础,尤其是自然流畅的直抒胸臆,才是衡量评价的重要标准,这对于当时复古与新变的文学论争,重新树立新的突破和准则。
李开先针对“诗缘情”的肯定思路,实则对照“今之乐犹古之乐也”的观点,为古今之乐搭建新的链接平台,从而提倡“扩今词之真传而复古乐之绝响”的论调,从某种程度而言也是调和复古与新变的观点,拔到更高的程度进行审视思考,也是晚明文人曲家所逐渐意识的共识。如果再深入就可以发现,李开先强调民间文学的真实自然的表现情感,与唐宋派所阐发的本色理论如出一辙,唐顺之强调“近来觉得诗文一事,只是直写胸臆,如谚语所谓开口见喉咙者,使后人读之如真贱其面目,瑜瑕俱不容掩,所谓本色,此为上乘文字”,[6]127-128此外还有如“好文字与好诗,亦正在胸中流出,有见者与人自别,正不资籍此零星簿子也。”[6]127-128认为诗文创作应该要自然而然的直抒胸臆,这样的情感才能感动别人。李开先同样照此标准进行戏曲评论,肯定古今之乐的源流一致,这或也启发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对元曲自然本质的概况,不约而同揭示了元曲的表现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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