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展惊魂（外一篇）

牧铃，生于1951年，祖籍湖南平江，1969届下乡知青。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出版长篇小说及个人中短篇专集40余部，先后获得“宋庆龄文学奖”“冰心图书奖”等。现为岳阳市作协名誉副主席。

（1）

第一次代表地球人参加星际艺术节，真叫我们大开了眼界。

瞧瞧这些外星艺术品吧——

被“固化”的云朵、彩虹和霞光；

用一亿只五色铅笔似的小动物绕织成的空中活动堡垒；

还有气态生物的“染色造型”，天狼星人那打得头破血流的行为艺术……

正看得高兴，冷不防一个巨大的星体从头顶朝太空城压下，把艺术家们吓得尖声怪叫，狼狈逃窜。可那一刻，就是乘飞船也在劫难逃啦。

眼看着石质巨星越来越近，连它上面的环形山和沟壑都看得一清二楚了。迅速变大的星体遮挡了阳光，整座太空城霎时堕入了黑暗……

好多人吓昏了，我们几个地球人也缩在飞船舱中一动不动，干等着被碾成粉末。然而，就在巨星触及太空城高楼群顶端的刹那，它消失了，像蒸发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至此，我们才被告知，这个《巨星幻影》也是一件前来参展的造型艺术。它是由人马座的一万名艺术家合作完成的。据介绍，在它的故乡，艺术品价值是以惊骇度为主要标准的，越是能给人以感官刺激、把人吓得屁滚尿流的作品，越能受到艺术界推崇。

饱受了一场惊吓之后，我们不得不承认，人家确实出手不凡，作品气势磅礴。相形之下，我们携带的展品是不是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团长叫我们别妄自菲薄。因为不管咋说，唯有地球艺术才是正统——地球人类本身的完美，决定了我们是一切宇宙文明中美的使者。走出飞船吧，先别出示艺术品，光是咱们的外貌，就足以令银河系为之震撼！

对，我们一行十人，可是从两百亿地球人中通过无数次考核比拼，才挑选出的艺术精英。

我们非但才艺出众，身材相貌也无不高人一头，我们凭什么要自卑啊？

果然，刚走下飞船舷梯，我们立即吸引了所有的目光，惊呼赞叹的啧啧声不绝于耳。再看看那些来自各文明星系的丑怪生物，我心中顿时充满了作为地球人的自豪感。

——那些“东西”也配叫“人”？

条状的“蛇人”，长脸的“马人”，八条腿的格兰星人酷似蜘蛛，蹦蹦跳的埃古丽特人活像豆角。还有把全身浸在滚沸液体中，用带轮子的透明水桶装着自己来回跑的“大甜瓜”……

这才称得上“无奇不有”呢。

我们旁若无人，故意用星际通用语大声谈论，尽情取笑着。团长领我们向组委会交出艺术品后，建议大家分头逛逛，看看千奇百怪的外星人，也让更多的智慧生物欣赏一下地球人的美。

（2）

我和金发碧眼的爱丽丝小姐走在一起。

离开艺展中心广场，我们走进一条僻静的小街，为了躲开那些震耳欲聋的赞美，和闪烁不定的相机镜头。

“做地球人真幸福！”爱丽丝说，“要是我也长成他们那样，简直没勇气活下去！”

“没办法，”我说，“上帝格外眷顾地球人，对别的星球未免刻薄了些。”

“还带有几分幽默。”她指着远处几个长得像水黾似的绿星人，“你看，他把人家塑造成滑稽小丑了……”

我哈哈大笑。

“喂，二位是来自地球吗？”一个声音从脚下传来。

我低头一看，更乐了——这是一“摊”什么怪物啊，“他”只有三十厘米高，却长着近二米直径的扁圆身子……哦，对不起，这圆饼应该是人家的脸。五条触须般的腿长短不一，歪歪趔趔地支撑着那张大脸，唯一的眼睛没有固定地点，骨碌碌地在大脸上滚来滚去。

无怪乎他说话的声音充满敬畏。在这丑八怪的眼里，我们地球人岂不就是天使，或者上帝的化身？

我和爱丽丝强忍着笑，自豪地作了自我介绍。

怪物便叫来了几个海蜇似的同类，围定我们，一定要见识见识他们仰慕已久的地球艺术品。

“好吧，”我说，“我身边只带了一件作品，请多指教！”说罢，我掏出一小幅画着地球人的活动肖像画。

“哇！”

“哎呀呀！”那帮“人”惊叹不已，把我的画在他们长长短短的“触须”间传来传去。

“囊括天地之美！”

“定能在艺术节上夺魁！”

我美滋滋地听着他们的评论，心里直后悔没多带上几件小作品。

几个竹节虫似的“人”在远处探头探脑。

“你们尽管也过来瞧瞧！”爱丽丝摆出接受采访的明星派头发出邀请。她随身没带作品，但穿在身上的中国真丝旗袍却是亲手绣制，我一直觉得这是她的最佳作品。

“竹节虫”们狂喜地惊叫着跑过来。

没料到小小一幅画就使两种外星人着迷。的确，地球人在科技上也许比人家落后了那么一点点，但就艺术创造而言，咱绝对是老大哥。再加上天赋完美的外形，人家能不打心眼儿里崇拜咱吗？

几个“竹节虫”几乎就是冲着我们两个人来的，他们直接蹦到了爱丽丝身上。

爱丽丝慌了，像被火烫着似的惊叫一声拔腿就跑。

“竹节虫”便缠上了我。我当然不能失了地球人的风度，只好跟我的作品一起，站在那儿任他们欣赏。

两种外星人忽然争抢着打了起来。

“喂，别抢——这是非卖品！”我急忙制止。

他们哪里肯听！

“海蜇”们用触须缠住我，拼命往一架小飞船里拉；“竹节虫”不甘示弱，他们发挥高空优势，揪住了我的头发……

这么下去，我非给他们“五马分尸”不可！

这些外星丑怪，对艺术的狂热崇拜真叫人受不了。而且他们越抢越糊涂，把我也当成了艺术品——此刻，他们只顾抢人，竟将我那幅画扔在地上踩得一团糟。

我拼尽全力挣扎。这当儿“竹节虫”扯掉我一大把头发，而“海蜇”们几乎把我的脚缠断。我吓坏了，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大声呼救。怎奈这两种怪物越聚越多……

（3）

要不是爱丽丝领着机器人警察及时赶到，我非让他们弄散了架不可！听到警笛，“海蜇”和“竹节虫”才一哄而散。

“没受伤吧？”警察把我拉起来。

“没、没有，”我狼狈不堪地喘息着，“几个艺术崇拜者。可惜，他们热情得太过分了……没想到，美也能导致疯狂。”

“什么崇拜者啊！”机器人警察不屑地说，“这是两伙号称‘宇宙猎丑者的小强盗。他们都因为长相丑陋而失去了自信，所以，要经常抓一些比他们更丑的外星生物，以证明他们并非最丑。否则，他们会因自卑而死。”

不可能！自我感觉如此良好，难道在人家心目中，我们竟会成为“极丑”的标本？我不信。爱丽丝更不相信。

这会儿又有无数各种各样的外星人围了上来，开始跳跃欢呼。他们难道不正是为我们美丽的外表所感动？

凭这一点，我就能驳倒机器人警察的推断。

“想知道他们在喊叫什么吗？”机器人警察问。

当然想。我和爱丽丝接过警察手中的耳塞式翻译机，刚戴上，爱丽丝就昏倒在机器人警察肩头，我也整个儿傻呆了。

——你知道我们从耳塞中听到了啥？那是一种异口同声的惊叫：

“天哪，假如我也跟这两个地球人一样丑陋，简直没勇气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