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下过雨

2014-03-05 13:59周昊
长江文艺 2014年3期

周昊

他打开一瓶啤酒,随便抓出来一袋吃的东西,

然后就歪躺在床上,一边喝酒吃零食,一边听音乐和雨声。

雨水好像直接打在他身上一样,让他身体疲软,

失去招架之力,没过多久,他就失去了意识。

1

在街对面的巷子里吃完晚饭,他徒步走回地下室。

地上的大门已经关了,他于是沿着停车场的斜坡往下走去。门卫室里没有人,但里面紫蓝色的驱蚊灯还亮着,将天花板染出一大片幽幽的蓝光。

绕过几个拐角,下了几级阶梯,他来到了这个属于自己的房间。房间里几张电脑桌被拼成了一个圆环,只有自己的那台还开着,其他的电脑都被盖上了布,它们的使用者恐怕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来了。

他打开吃饭前一直在修改的文件,看着上面鲜艳的图形出了一会儿神。他拿起桌边已经翻得破破烂烂、乱七八糟的脚本,就着电脑屏幕的余光确认了工作量。又画了一个半小时后,感觉自己身上所有的精力都已耗完,就像用完了电池的金霸王兔子,他才保存好文件,准备回家。

电脑屏幕的光一消逝,门缝那里的光就成了唯一的光源。他感觉停车场门口的蓝光仿佛顺着墙壁,也蔓延到了工作室里来了。这种幽深的蓝光仿佛希望的象征,自己正在做的一切都是这种冥冥的幽蓝在指引。

关上房门的时候,他侧头看了看墙上钉的牌子,在黑暗里仍看得见几丝金属的光泽。

2

高谈阔论的时间里,寝室里有人一直在抽烟。烟雾在黑暗里四处弥漫,最后盘绕到了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管那里。

“为什么想到来学这个?”不知道有谁在问,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问题。

“因为想找个好工作,想赚钱。”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想赚大钱。”

“我听说,”第一个声音又开口说,“我听说这个专业找工作很难哦。全校就业率都倒数的。”

整个寝室都沉默了。黑暗中的沉默仿佛实在的固体,也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

“——毕竟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是不需要那么多律师的。”

“别说了,睡吧睡吧。”有人提议。

寝室恢复了沉默,他只好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刚熄灯不久,荧光灯管还在发着微微的余光。他觉得好像是那团烟雾在闪闪发光,像是谁的灵魂脱壳跑出来了。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感觉自己就像一具空壳,体内空空如也,心里空虚至极。有人叫他好好学习,有人叫他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有人叫他来上大学。

对于他人的摆布,他已经彻底习惯了。但是一个人就这样躺在床上时,他却突然有种摆脱了束缚的感觉,有几分自由,也有几分不知所措。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只有四台电扇的嗡嗡声和外面偶尔传来的虫鸣还提醒着他,时间正在流逝,就算他什么也不做。他需要为自己做出选择,不管这些选择在决定的时候正确与否。

自己难道就从来没有过知道自己真心想干什么的时候吗?他看着上铺的木质床板这样想道。

他接着想起来很多事情。他因为上课画画被罚站过的高中教学楼的走道,尽头那里的楼梯的雕花窗户正对着隔壁一幢年代久远的房子,可以看见那所房子的木质阁楼,闻到醇厚的木头芳香。和她一起走过那里时告诉过她,把鼻子凑近窗户,可以闻到一点那种香味。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披肩的长发,很想伸手去摸。后来再也没有闻到过了。

第一学期结束后,寝室里有两个同学转专业走了,剩下的一个每天忙着找工作,最后去铁路局当了警察。

3

他顺着停车场的坡道回到地面。外面,密密麻麻的住宅楼群发出星星点点的光。灯光在大楼旁的小湖上荡漾着,看起来就好像银河一样璀璨。

当然,地上是如此的光亮,以至于自己很久没看见过真正的星星了。搜遍脑海,真的看见银河的时候只有一次。那是他去乡下军训,在外面刷牙漱口的时候。一抬头,看见漫天的银河群星。他还记得自己凝视银河的时候,除了感觉到其壮丽之外,还有种无可名状的恐惧。

但是地上的万家灯火让他浮想联翩,发出灯光的地方一定有一家人正在幸福地生活着,那种生生不息的感觉让他感觉温馨。抬头看,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正向这无边无际的黑夜散放着零零星星的斑斓的光。

自己的选择究竟对不对?即使已经离开这么长时间以后,他也说不清。当时的心情还是记得的,但是环境不一样了,气氛不一样了,自己也不一样了。很多事情,只要周遭环境变了,就好像变了味道的食物一样,让人食欲不再。他迈动脚步,沿着池塘的边缘慢慢踱着步。还想这些做什么?选择已经做出,再想这些只能徒添烦恼而已。

走到车站时刚好有几辆车走了。路边的公交车站已经有很多人在等车了。这是一个有点热过头的夜晚,如果有一点风就好了,他想。

等车的人越来越少了。人少了以后,那种热天里特有的人肉气味也渐渐消了下去,风也有了,轻轻地吹着他手臂上的汗毛,感觉很舒服。但是一个人站在这久等车不来的站台,他渐渐难受了起来。

他走到站台后方的站牌上去看,才发现刚才那辆车很有可能是最后一班。他放弃了等待,扬手拦了一辆驶过的出租车。

车子走了一条他平常坐公交时不会走的高架桥。桥被两边的高楼夹着,看起来自己好像在峡谷的底部飞驰。路灯和路边人家的光芒,在车外流星般闪过,让他感觉头晕目眩,很快他就沉沉睡了过去。等他再睁开眼睛时,车子已经到了他住的那条小巷的巷口。

他下了车。车外的嘈杂让半睡半醒的他彻底醒了过来。那些在巷子里摆摊的人都出来了。巷子口是几家卖吃食的,烧烤、炒粉炒面、冰绿豆汤,都有。烧烤的油烟散播到空气里,像雾一样,如梦似幻,给他一种错觉,好像要踏入通往梦境的小径。

4

上了一个月的学,他才发现自己竟是整个寝室里唯一的独生子。

乡下来的同学自不必说,管的没那么严,想生就生,反正超生只要交罚款就好。倒是另外两个也是城里长大的室友让他有点吃惊。有一个家里是做生意的,超生对他们家没什么影响,也只是个钱的问题。另外一个同学父母双方其实都是公务员,所以超生的事情其实是靠医生宣布他有什么先天缺陷,加上他母亲专门跑到外地去生,才让他有了一个弟弟,父母也没有丢工作。问起来,他们倒是都羡慕他是独生子,因为在他们的想象里,独生子能享受到其他孩子享受不到的好处。没有人和他们抢饭吃,也不用穿哥哥姐姐穿过的衣服,用他们用过的笔盒,或者有什么东西要让着兄弟姐妹。家里人的爱都是他一个人的,不用跟人分享。endprint

但是他们肯定也不知道父母都出门上班后,整个房子里就他一个人,没有人能跟他说话的感觉。那个时候也没有网络,而他自己又不喜欢看电视。能让自己忘掉这种独处的苦闷的,就只有看书了。他几乎什么书都看。父母都不是特别喜欢看书的人,所以房子里不多的书基本上都被他看遍了。他看过母亲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圣经》,那种手捧烫金黑皮厚书、慢慢翻过薄薄纸页的感觉他还记得。无聊的时候也翻过字典,看着同一个字眼看多了,熟悉的字也变得陌生了起来。也看过地图册,喜欢看那些乍看乱七八糟的公路铁路,穿过一个个看起来陌生而神秘的地名,想象那里的居民与他所居住的地方截然不同的生活。有时候自言自语,跟自己说话。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好像听见另外一个自己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他刚进大学的时候没有加入任何的社团,只是经常一个人跑图书馆借一堆书回来看。周末,不知道什么时候,室友回来了,带回来什么女生,好像是老乡。

“你好。我叫——”

“你好。”他抬头看了一眼对方,又低头看书。

“你没出去啊?”他室友说。

“去了趟图书馆。”

“这么喜欢学习啊。”

“不是什么要紧的书,”他转过书脊来看,“一本介绍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书。”

两人大概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恐怕连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也不清楚。

“不跟大家在一起玩吗,”老乡说。“你会打牌、打麻将吗?”

“不会,”他重又翻过书来,“总是一个人在玩。”

“走吧,”室友对老乡说,走出房间后。“独生子就是不一样啊。”

他隔着门听到了,没说什么,但是这句话就像一支暗箭,射在他后背上。

5

穿过嘈杂拥挤的小巷,避开没用灯罩只有灯泡的晃眼的光,以及地上东一片西一片的脏水,他终于走到了自己租住的单元楼下面。

这是一栋八十年代城市快速扩张时期所建的那种常见的单元楼。楼梯完全是水泥,一点装饰都没有。这个城市经年累月的过度降水让几面墙体都显露出长期的水渍痕迹。楼道里自然没有灯,黑洞洞的。他顺着楼梯一直爬到了顶楼六楼。每次爬到三楼的时候他就开始憎恶自己,为什么当初不找个矮一点的地方。

他进房间的时候,没有开灯。脱掉鞋子,穿着拖鞋走在已经很久没有清理过的地板上,到处都发出吱呀的声音。墙上还有房东一家住在这里的时候贴着的海报和招贴画,有影视明星,有国家领导人,都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褪成了不同深浅的蓝色。诡异的是厨房的门背后贴了一个男孩的照片,大概是从什么报纸上剪下来的,只有上半身,看起来就像是一般的证件照。

刚发现的时候这张照片让他毛骨悚然,但现在只要一孤独难受的时候就会专门去看那张照片,想象照片上的孩子如果一个人在这个家里,会怎么生活。会自己开心地玩吗,会自言自语吗,会看一天电视吗,还是感到彻底的无聊,坐在地板上发呆呢?

他走到那间带有阳台的房间。很多年以前,他们家也住在这样的单元房里,而他的房间也像这样带有阳台。妈妈总是走来晾衣服。她会把衣服一件件的用夹子固定在一根竹竿上,再把竹竿小心翼翼地竖着夹在阳台上突出去的那个生锈的晾衣架上。那个时候的人好像都是这样晾衣服的。如果风太大,衣服会被吹掉,这个时候妈妈就会叫他下去捡上来。

没有人的时候,年幼的他会背对阳台,坐在房间的地板上,看着夕照的阳光涂满整个房间的每一面墙壁。他觉得自己的房间好像变了,变得不像是平日里自己的房间,而像是电视电影里的别的什么房间,如果回头,兴许能看见沙滩和大海。但是他就这样坐着,看不看得见其实已经无所谓了,能有那种感觉就够了。

准备睡了,他坐在床边,尽量不想别的事情,只想工作。还有几个情节没有交待完,还有几个大的背景没有完成,要去寻找素材,还有几个……这样想着,白天的疲惫很快就回来了,可以睡了。

6

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大学快要结束了。

上大学的时候,没有什么时间流逝的感觉。几乎每天都要上课,都住在学校里,除了吃饭睡觉和上课,基本上没有什么要操心的事情。每天过着循环往复的生活,很多事情干起来也变得轻车熟路。就好像自己跟环境已经彻底融合,没有什么再需要适应的地方了一样。

一想到离毕业至少还有几年的时间,谁都不会着急的吧,就这样过着平淡的生活。正因为其平淡,所以才觉得时间愈发漫长。

身边的人却突然开始找起了工作,才让他惊醒了过来。“自己也还是要毕业的啊。”

招聘是在校园里举行的。很多公司跑来学校操场,支个棚子,摆几把椅子,就这样开始了,跟刚来学校时的入校接待倒是很像。

他来到一个自己听说过名字的公司的棚子边,那里人很多,他在棚子外面的烈日下站了半个小时,也没有轮到他。旁边几个小公司的棚子边上很清静,应聘者寥寥无几,坐在里面等待学生的人一副无聊透顶的样子,一直在玩自己的手机。终于轮到他了。他双手递过自己的简历,然后顺着对方的手势坐在了塑料椅子上。

“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

“学什么的?”

“法律。”

“成绩如何?”

“一般。”

“工作过没有?实习过没有?”

“没有。”

“一点工作经验也没有?”那人拿起他的简历,薄薄的一张纸,上面只写了姓名,电话,教育经历。“而且好像不是很主动啊。”

“经常有人这么说。”

“家里就你一个孩子?”

他顿了一下。“是的。”

“现在的孩子啊……”对方摇了摇头,把他的简历往一大摞纸上一放。“那你先把简历留在我们这儿吧,如果我们需要再面试你,会跟你取得联系的。”

他回到寝室,还没开门,就能听到里面喧闹的声音。打开门一看,是室友和他的老乡们,讲着他听不懂的方言,正在一边打牌一边喝酒。endprint

“这是……”

“哦,这是我的老乡,”室友说。“他们来给我庆祝的。”

“他找到了个特别好的工作,”一个老乡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在银行里,工资很高。”

“没啥没啥,”室友说,“招人的那个也是我们老乡。”

“老乡当然要帮老乡了。”其中一人看着室友说道。

“我就跟他递了根烟,用方言聊了两句,他就叫我下个月先去试试了。”

“你找到工作了没?”另外一个老乡说。

“没有。”他走到自己的床前,“麻烦让下。”说着把装着其他简历的书包放到自己的床上。

“来得正好,”坐在他床上的那个老乡挪了一下说,“我们三个人只能打斗地主,你来四个人我们正好玩……”

“不好意思,我不会打牌。”

“这年头还有不会打牌的人?”老乡说。

“他是真不会。”室友帮他说话。

“他小时候没跟父母打过?”

“父母不跟我玩,我自己玩游戏机或者看书。”

“其他小朋友呢?”

“他们忙着学钢琴学画画,我也学过画画……”

“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

那三人好像得到了心满意足的答案,又回到用方言进行的对话中去了。也许他们在讨论他,讨论他为什么不会打牌,为什么找不到工作,为什么总是一个人玩。

他坐在床上听着,听不懂,插不上话,只好离开被占领的寝室,一个人去图书馆。

7

他做了一个梦。

她叫他去公园门口见她。他去了。公园的大门乍看有点像勃兰登堡门。傍晚,但是天已经黑透了。大门上面挂着五彩的灯。远远地就看到了她,显然她在等他。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他伸出手。

她接过他的手,牵着,两人一起走进了公园。

普普通通到处都能找到的那种公园,不大。有树,有池塘,有小亭子,也有假山。有一些孩子在公园里疯闹,几次险些撞到他们。她向他们投去厌恶的目光。有一些老人在打太极,一些中年女人在跟着不知道什么时代的音乐跳舞,他们看上去都在自得其乐。

公园里的光线十分的明亮,橘黄色,坚定而冰冷。路灯几乎到处都是,想要找到一片暗一点的地方都很难。

他们走到了池塘边,那里有一条长椅。他们坐在长椅上,小心翼翼地避开上面的陈年鸟屎。她松开他的手,说道:

“好久没见到你了,最近还好吗?”

“不太好,工作辞了。想干点自己想干的事,但是还没出成果,人就都走光了,现在就剩我一个了。”

“没事,我相信你,你肯定能成功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

“肯定可以的。”

“一个人的生活实在太苦了,一个人的工作也是。”

“谁说不是呢。”

“我需要一个人在我身边,我需要你。”

“我也需要你。”

一只昆虫落在了她的头发上,他挥手去赶昆虫,继而看见了她柔顺的头发。他用手把玩起她的头发来,但是发现自己把玩的部分在渐渐消失。

“你剪头发了吗?”

“没有啊,我一直都是短头发,你不记得了?”

他定睛一看,发现她开始变得透明起来,影子也越来越淡。

“你怎么了?怎么像是要蒸发了一样。”

“太热了。”她笑着。经她这么一说,周围好像突然变得热得无法忍受了一样。

湖水上的热气简直可以用肉眼观察到,但定睛一看,又发现那哪里是热气,而是一下子出现的成团的蚊子,正朝他们的方向袭来。他很想离开,但是手又被她抓住了,抓得很牢。

“蚊子要过来了,你别坐在这儿,快走啊。”

“不要紧的,蚊子不会咬你的。”她仍然稳坐在石椅上。“你还有的是时间。”

蚊子开始在他们上方盘旋,然后俯冲下来,要降落在他们身上。他用剩下的那只手,拼命地驱赶着蚊子。但是蚊子全都落在了她身上。眼看着蚊子一个个变得圆滑饱满,她变得消瘦苍白起来,他只好往水的方向猛得一跳,希望能把拽着他的手的她也带入水中,让蚊子都无法跟踪他们。

“哗。”

他落入了水中。但是没有水的实感,就好像漂浮在空中一样。

他调整好平衡,往上划去,但是等他浮出水面时,他已经找不到她了。

他知道自己其实是在做梦,但还是在公园里到处寻找。光线还是一如既往的充分,只是人都已经不见了。

他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公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等醒过来以后,他想起来,确实跟她在公园里约会过。只是最后两人就一件小事吵了一架,他气不过,先离开了。等他后悔又回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后来他再也没见过她了,听说她辍学以后在某个画室里当模特来着。他没有她的照片,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了,只记得她的头发。

8

在找工作上花的时间越多,他就越焦虑,心理上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看见面试官的时候,他能很自然地变得健谈,变得谦逊,也显得自信。这可能也是成长的象征。

这么一来,他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找到工作的那天,他很开心,因为他找的确实是一份体面的工作,在一个有名的公司。

大家都很高兴,一起出去喝酒。有些人就说:

“兄弟,你今天发达了,以后可别忘了我们啊!”

不会不会。

有些人说:

“那你将来可是要赚大钱了,出息啊!”

哪里哪里。

他变了。

他开始喜欢这些恭维的话,就好像穿上了漂亮的衣服,不想再脱下来一样。

他开始憧憬自己上班后的日子,觉得自己肯定能干得很好,很快加薪升级。他只要一想到自己坐在办公室里不停地处理着手上的事务,就觉得很有意思,而这比在学校里脱离实际地拼命学习要有意思得多了。endprint

毕业了,要上班了。

上班的地方在一个玻璃幕墙的建筑里,看起来很高档。进门之前还要刷卡。公司很大,占用了这个建筑的两层,但是从其中一层去另外一层的时候就只能走楼梯。接待的人领着他去了一个很大的房间里的一个小隔间。似乎之前用这个隔间的人东西还没清完。问接待人员,他说:

“他不会回来了,你不用担心这些东西,都可以扔了。”

“为什么?被开除了吗?”

“这你就不用管了,好好工作,不要惹上司生气就行了。”

他吞了吞口水。

第一天似乎很轻松,没什么活,他跟附近所有的员工打招呼、寒暄,但似乎所有人都很忙的样子,三言两语之后就显露出一种“够了,我还要回去工作”的表情。他也只会知趣地离开,回到自己的小隔间里,面无表情地盯视着自己那台电脑的屏幕。

赵是他办公室里级别最大的。大概是这个办公室里待得最久的人了,一起来的人要么走了,要么升了。

坐在他走道对面后面几个隔间的是钱,一个也算是新来,但比他早一点的女孩。据说她跟那个刚刚走掉的人有什么联系,可能是她的前男友。

她可以算是漂亮的,但跟单位里那些浓妆艳抹、以打扮作为工作一部分的人来比,略显朴素了一点。无论如何,能在办公室里看见一个女孩,也算是让人心情变好一点的因素。她对人也很亲切,至少在公司里。

任务一个接一个地分配到他头上,但是并没有留给他充分的时间:所有的任务都要求在一个他能实际完成的时间之前完成。他觉得压力巨大。

9

从梦中惊醒之后,他感觉自己全身疲倦,浑身是汗。

过去那些事他不想想了。不是想要抛弃回忆,他只是不想把过去和现实联系起来。过去的事可能对现在有点借鉴意义,但现在大概不是过去的循环往复。发生过的事发生了,不会再以同样的面目出现。

清晨的阳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里透了进来,劈开了卧室里沉闷的阴暗。老旧衣柜上的门已经松松垮垮。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已经结了不少蜘蛛网,起了不少皮。他就着那一点透进来的光起床,穿上出门的衣服,然后去洗漱。厕所跟往日一样潮湿,满地是水,到处都是黏糊糊的。他带好木门,锁好铁门。路过巷子里的摊点时买了点吃的。

清晨的空气有几分清新,可以闻到刚割过的草地的香气。但是所有人都像没睡醒一样,寡言少语地踽踽独行,在早晨的公交车和地铁里默默地忍受着拥挤。

他看着这些匆匆起床,胡乱抹了三两下脸,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就出门上班的人,就感觉自己的生活也许还不算太坏。

而他如今已经从这种忙乱不堪生活里解脱出来了。他是他自己的,如果不是为了生计,或许他连眼下的事情也会放弃。

他下了公交车,凉爽的风迎面吹来,让车上拥挤不快的感受一扫而光。阳光没有刚才那么刺眼了,他抬头看,发现云多了起来。不过他的工作室在地下,没有阳光也无所谓。

回到工作室里,安放了一夜的电脑们静静地睡着。一接通电源,所有的电脑都好像从睡眠中苏醒了过来,不,只是浅浅地喘息着,绿灯一闪一闪的。他揭开盖在自己电脑上的布,按下电源键,等待自己面前这台电脑彻底醒来。

他歪靠在椅背上,回忆着自己这半年来短暂而又忙碌的创业生活。他租下了这间地下室,他从过去画室的同学里招来愿意帮忙的人,这逼仄而沉闷的地下室里也曾经充满了欢笑声、喧闹声,但随着资金的渐渐枯竭,他们一个个地离开了,只剩下了他,和一群沉默的电脑。

下个月的租金已经交不起了,到时候要把这八九台电脑全部移到他狭窄的房间里,他简直无法想象。但是住所的租金也维持不了多久。幸好眼下马上就要出成果了,也给有意向的出版社看过他们的半成品。如果能够出版,即使不能一炮打红,但用销售的钱维持下一波创作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他希望能在不久的将来涉及视频的编辑和制作,这样能赚到的也变多了,或许能把走掉的人拉几个回来,变成正式的公司。或者自己继续干,这样他的实现自己一个人做事的梦想才算是大功告成。

怀揣这样的梦想,他一丝不苟地修改着昨天完成的底稿。这些都弄完以后,他将开始最后一章的制作,再过几天,就大功告成了。

10

公司里的事越来越多,他也变得越来越忙起来。工作和学习果然存在巨大的差异,处理好人际关系恐怕是最重要的几个环节之一。

今天他正在自己的隔间里上网查资料时,赵过来了。他在其他人面前,特别是级别比他高的人那里,总是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但是每次来到他这里,脸孔就很快板下来。

“你在干嘛呢?”赵问。

“我在查资料。”

“不是在瞎上网吧,”赵朝他的屏幕凑过来。“你到底在搜什么?”

“这方面的东西我不太清楚,所以想搜一下……”

“上百度搜? 你没上过学吗?”

“我上过啊。”

“上的什么学校?老师课堂上都没教过你?”

“教过,我记不太清了。只是想确认一下,怕搞错了……”

“这说明还是你自己的问题,水平不够。”

他不知道能说什么了,就只是保持一脸僵硬的微笑。

“现在的大学生啊,就是眼高手低。大学的时候不好好学习,只知道上网,谁知道你刚才在搜什么……”

赵又站在那里嘀咕了几句,直到不知道哪个同事说:“老赵!够了,别调侃新人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其他人都出去吃饭了。他打电话叫了盒饭,拿出一本自己带的书一边看一边等,这时钱过来了。

“还不去吃饭?”

“打电话叫送来了。”他没抬头。

“哦,”她注意到他在看书。“在看什么?”

“一个画家的自传。”

“好看吗?讲的什么?”

“还行,这个画家四十岁之前没画过画。四十岁的时候不知道受到什么影响,突然抛弃了自己的事业和家人,一个人开始画画。”endprint

“以前就喜欢看书?”

“是啊,也喜欢画画。”

“喂,你不会突然有一天就抛弃一切开始画画了吧。”

“我是应该不会的。”他想了一下然后说。“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

“就是,现在找工作实在太难了。”她往外走去,“可要珍惜啊。”

他看见她走出后碰到了赵,两个人一起走掉了。

年底公司聚会吃饭,他们办公室的人全部坐在一起,大家开始劝钱喝酒。她一直在反抗,但是后来招架不住众人的劝,还是开始喝了,直到烂醉如泥,浑身是汗,大家还是在劝。他坐不住了,说了声:“够了吧。”这时她已经瘫倒在椅子里。聚会结束后,他问她:

“你还好吗?”

“我还好,谢谢。”她对他醉意朦胧地笑了一下。“去找老赵,叫他送我回家。”

11

除了工作,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早上八点起床,他总是把闹钟定在七点四十五,等闹钟响了以后按掉,再过十五分钟才勉强起床。

路过小吃摊的时候随手买一份面包一瓶牛奶,装在包里,等到了公司再吃。

跟所有早上上班的人一起挤公交车。地铁到不了他上班的公司,就算去也挤不上。地铁站外总是排起长队。

每次挤到了公司那站,他都感觉自己被挤掉了半条命。剩下的半条命要用来应付公司里的差事。

中午大概12点的时候大家都出去吃饭,有的时候他跟钱一起出去吃,但一个人的时候居多。公司楼下有很多吃饭的地方,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总是到处都挤满了人。他喜欢去稍微远一点的茶餐厅吃饭,喜欢喝那里的冻柠檬水。那里人比较少,但是要过两条马路。回来的路上会顺路去小书店消磨一下时间。书店尽头有一些稍微对他胃口的书,其他地方则放满了畅销书和杂志。书店虽小,卖出的书倒也很多,对新上市的书也更新得很快。有时候他就买下书店刚进货的新书,或者让老板帮他订,然后夹着书回公司。

刚吃完午饭的那个小时总是很困很难熬,而事情又往往是那个时候要处理。一忙起来他就忘了时间,所以很快就到了下班的时间。因为他喜欢按照自己的步调做事,所以经常加班,不过最多加到公交车快收班的时间就回去了。

一般晚上回到家就到要睡觉的时间了。经过一天的劳累也让他没什么心情做别的事。但是因为喜欢画画,他还是画过几次,他画的是自己的房间。

周末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家里休息,一周的工作实在是太累了。

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在等待中度过的。上午盼中午休息,下午盼晚上下班。周一到周五盼周末休息,上班的时候盼放假,但真的放了那种很短的假的时候,他又期待一个更长的、能让自己充分放松的假期。而这样的假期又总是遥遥无期。他觉得自己在公司里的生活,过得浑浑噩噩。

12

晚上下班的时候,钱走到他隔间那里。

“一起出去吃饭?”

“好啊。”

两人坐的士来到离公司不远的一家餐厅吃饭。特色是烤鱼。他们点了草鱼和配菜。

“喝点什么?”

“啤酒。”

“那我也来点啤酒。”

等待烤鱼上上来的时间里,两人无言以对地四目相视。他还是决定挑起这个话题。

“你是赵的女朋友吗?”

“什么?……”她吃了一惊。“当然不是,他都结婚了。”

“哦……我多事了。”

“不过我确实……”

“什么?”

“没什么。”她说。“鱼来了,吃鱼吧。”

烤鱼上来了。两人吃了起来。为免尴尬,开始随便聊了些什么别的,后来没了话题便只默默地吃着鱼。吃完了一面,又一起给鱼翻了个面。因为没有说话,所以略显沉闷。晚上的小餐厅,来了很多的人。生意火爆,门口那里的人正虎视眈眈地看着里面坐着吃的人。

“吃好了,走吧。”

两人一起走出餐馆。在去往地铁站的路上,她碰了碰他的手,说:“如果再多一点时间就好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对了。”

“什么事?”

“我跟赵的事情,你可千万别说啊。”

“真有这回事?”

还没问具体怎么回事,她坐的地铁进站了。

13

下午,他准备好了一份报告,交了上去。没过多久赵就尖着嗓子开始吼起来:

“你过来看看。这什么东西?”

他离开自己的隔间,向赵走去,半路上遇到了钱的眼神。眼神里到底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他没搞清。

“这你都搞错,什么水平?”

他凑过去看,发现自己确实搞错了一个数据,导致整个报表作废了。

“不好意思,我粗心了。”

“这种简单的复制粘贴你都能弄错,是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真不是故意的。”他也想不出来该怎么证明自己是否故意。

“你知道不,要不是因为我今天仔细,你这个东西交上去,整个办公室都要遭殃!”

“我会好好反省,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反省,反省有用吗?”他弹了弹纸。“你看看这东西,害的我们整个办公室都要重做!”

“让我拿回来改吧。”

“改?你这么个小错误,害得整个报告要重做,数据要重算,这是多大的工作量你知道吗?这个报告明天就要提交给董事会!”

他粗略估计了一下,如果从现在开始补救,明天之前也许可以搞定。

“你怎么不说话啊?说不出话是吧?要干不好就滚蛋!”

赵似乎已经接近爆炸的边缘。办公室里十来号人都看呆了,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生气过似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遭受这样的非难。endprint

“老赵啊,不要动怒了,对自己身子也不好,影响健康啊。”一个资格较老的员工说。

“新人知道自己错了,你就原谅他吧。”另一个说。

“来来,你赶快把错的地方改过来,明天早上上班之前送到赵老师的桌子上。”

就这么三劝两劝的赵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坐在自己的隔间里,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头脑在高音量的轰炸下变得麻木起来,好像有只手机在脑子里震动。眼前的这一切对他来说看起来有点像在看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把自己当成是局内人了,而更多的是观察这几个比他年长几年,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下长大的成年人,以及他们所形成的完全不同的行为方式。他不明白的是,一个平时只会让赵抬一下眉头的错误,是怎样让今天的他大发雷霆?

他不想多想,只是那一整天都在修改因为一个小错误所作废的报告。一个地方错了后面的地方就都算错了,他又要一点点地改。等他改好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其他人都走了。他停下手上的工作,看着漆黑的窗外和玻璃里反映的自己一个人,发现在单位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

14

第二天早上,他去上班。走上楼梯的时候,他发现楼梯间里有两个人影。乍看是一对正在接吻的情侣,近看是赵和钱。

他尽量装出一副没看见的表情,开始往回折。他回过头以后,感觉自己可能被看见了。

走另外一副楼梯到了以后,他坐在自己的隔间里,出着虚汗。他不知道原因,可能是公司里混乱的人际关系已经到了一个他无法想象的地步。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被陷害了,是被谁陷害了。他不想想了,这里复杂的人际关系、恶劣的领导态度让他窒息。他想换个工作,但想听下大学同学的意见。

他和大学的室友一起见了个面。见面的地方就在路边一个小餐馆。晚上的时候,人很多,但还是有位置。小小的塑料椅子,看起来就不牢靠。桌子都是油乎乎脏腻腻的。点了几个菜,很快就上来了。

一个同学现在在乡下的一个政府机关,钱很少,但是工作很闲,每天上午九十点钟去上班,往后就只是看看报纸喝喝茶然后吃个午饭,吃完了还可以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眯个午觉,挨到下午三四点就可以走了。如果不出什么大事,还是很稳定的。但是他还是没实现自己的梦想,没能待在城市里。

乡下的同学在一家银行,工作内容很无聊,但是工作量又很大。没几个钱。每天他都想着跳槽,但是又怕找不到工作。

他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他们。他们七嘴八舌地分析出来很多可能性,听起来就好像他们也身经百战一样。

“肯定是那个钱跟赵有一腿,但是钱又喜欢你,所以赵对你不满。”

“但我们就吃了次饭而已。”

“谁叫的谁?”

“她叫的我。”

“所以啊,要是赵知道了肯定会不爽。”

“但是赵结婚了啊,赵找钱可以理解,为什么钱还要……”

“现在的女孩,等不及白手起家了,想一步到位的心理可以理解。”

“赵就是个办公室的小头目,有什么钱。”

“或者钱就是个大叔控而已。”

总之没有办法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应该尽快离开那里,以避免再受伤害。去哪里呢?

“反正你学这个的,又干了这么多年了,不如再找一家差不多的公司,肯定能找到的。”

“是啊,现在就业形势很严峻,不赶快开始找恐怕也还是很难找到的。”

“不如去考公务员吧,多轻松,还稳定。”

突然有人提起他大学的时候曾经画过画的事情。

“画画也行啊哈哈,现在总是有很多搞设计的工作。”

但是真的去靠画画维生,对于他们来说,又不像是一个可以考虑的选项。

离开他们以后,他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为什么不能画画呢?他已经学了这么多年了。他经常回忆起自己好几年都背着画板去学画画,当时教他画画的老师还夸奖说他画的是班上最好的。如果当时不是因为成绩还可以进了好高中,或许他已经去上美院附中,然后一路考取哪里的美院了吧。如果真的上美院自己现在是否喜欢另当别论,但因为没有这样选择,所以可能性也没有了。

每次面临重大选择,他都听别人的,随大流,到现在都没搞清自己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15

只是作为一种可能性,或者只是为了陶冶情操,他去本地最大的画室报了名,开始温习画画的技巧。一周去三次,周二、四、六晚上去,大概在公司和住所中间的某个地方,不算很远。

之前他系统地学过画画,但画室还是按照传统的方式教。一开始学的是一些简单的石膏素描,学了大概半个月,开始转画静物,又学了半个月,开始学用水彩。之后又学了油画,学了画人体,总共学了好几个月。大致是兼顾想上美术学校和成年后对美术兴趣复燃的人群,所以学生里面年轻人和成年人大致一半对一半。每次看见那些年龄跟他相仿而且看起来也像是正常人的人,就会致以微笑。

在公司的工作变成了一种漫长的煎熬。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落到他身上的活越来越少,但是他又不想马上离开。渐渐地他也觉得那件事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公司女员工想向小头目主动献身的事情罢了,《故事会》《知音》那种杂志上面大概一抓一大把,不甚稀奇。只是现在再看见赵和钱,还是会有点尴尬。

在学完了静物油画之后,老师才让他们开始画人。一开始出场的都是一些普通人。有些看起来就好像是随便从路边抓来个散步的人一样。实际上恐怕还是要略加训练,否则谁也不可能坐在那里几个小时一动不动。

学画画的时候,他一直很担心、也很期待或许能碰到她,但是终归没有。听说她当模特去了,其实是很多年前的事。现在她或许已经转行了,或者离开了这个城市。

结束的时候,大家一起吃了个饭。他与几个经常在一起混的人坐在了一起。他们大多是已经工作了,但是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画画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提议不如辞职每天在一起画画,或许比他们现在的工作还要有意思一些。endprint

有人提议开个画廊,把大家画得最好的画放在一起展示,标个天价,等人来买。也有人提议干脆开个作坊,专门复制大师的作品,或许有一天能做到以假乱真的效果,反正很多人也只认那些作品,又买不起真品,就去买个高仿。

“我认得一个画报社的编辑,他们想出一系列的童话画册,不知道你们有兴趣没有。”有个人说。

这听起来比搞画廊画油画什么的有可行性得多。毕竟他们也不是专业的,油画什么的也没有把握。画点童话骗骗小孩,应该还是可以的。

他们跟那个编辑取得了联系,他画的样张被选中了,他负责这套书的工作,时间是六个月。

他开始物色一处地方作为同道一起作画的位置。最后他在网上找到了一栋摩天大楼的一间地下室。位置很好,租金也便宜,本来是用作连接地铁与地下商场的过道,但是地铁改线了。

有人并没有放弃原来的工作,请假过来客串。他也是一样。他虽然觉得自己迟早是要辞职的。

制作故事大纲,写脚本,画分镜表。没有人会弄这些东西,但还是熬过来了。大家心里都想,只要撑下来这第一本,以后的就好办多了。如果成功的话,就可以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用再回到那个小隔间里。

16

当他按下鼠标左键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这份工作已经大体上完成了。准时,没有超过预算,虽然很多人已经离开,但他们还是完成了。

“耶!终于完成了!”

他在地下室里大声叫了一声。想过可能被其他人听见不好,但这是地下室,也只有他一个人。怎么叫也不会有人听见的。

他突然想起那个《看不见的人》。主人公叫什么名字他已经不记得了,情节也大致淡忘了。很多年前辅修的英美文学课里讲到的。但是印象深刻的是主人公一开始和最后待的地方——那个地下室。他为了避开充满歧视和恶意的世间,躲入了地下室——某处废弃房子里的房间。但是他又渴望光明,于是弄来异常多的电灯泡——可能有上千个之多——用来点亮整个房间。虽然不知道这样做有何寓意,但一想想一个房间里打开上千个电灯泡,本身就是非常超现实的景象。

他不需要那么多灯。他有时候都不需要灯,有电脑屏幕的光就够了。他不喜欢要太多灯,相比而言,还是沉静的黑暗更对他的胃口。上千个灯泡通电后一起嘶叫所发出的噪音就够他受的。

他想要喝酒,想要抽烟,想要用某种方式庆祝完成稿件这件事。他检查了日程,大概还有一个星期交稿。检查的时间是肯定来得及的。他决定给自己放半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他关掉电脑,盖好布,手感柔顺的丝绸布料盖在电脑显示屏上,让他想起静物写真用的背景。如果真的有模特,或许也会用那种布料当作背景的。她可以就那样裸体躺在暗红色的天鹅绒上,让画室里二十几个男生吞口水,其余的女生脸红。

他摇了摇头。既然是要庆祝,就不要想不愉快的往事了。

他走出地下室。外面的光线很阴暗,似乎积了很多浓厚深沉的云,就好像多层蛋卷一样,揭开一层还有一层。去哪呢?他想,如果要下雨,最好还是回家,没带伞,既拦不到的士也不好等公交车。

他来到了平时等车回家的车站。因为不是下班高峰,没什么人,等了好久也没来车。往上看,大风吹得乌云直翻,他戴上耳机,听手机里存的音乐,发现一边听爵士乐的小号声音一边看乌云打滚是最搭调的。

车来了,是辆老旧的车,平时很少见。人不多,都有位子。椅子是全塑料的,前面的椅背上写着是什么滑翔机制造厂制作的。或许应该去搞滑翔,在空气中飘来飘去肯定是很惬意的。

上楼之前他在楼下买了几瓶啤酒,一些吃食,带上了楼。今天大概发生什么事情他也不会再下楼了。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感觉如释重负。生活在周围的人中间,压力很大。他喜欢一个人独处。就算只是一下子,比如旅途中旅伴突然有事不能同行,或是家中的其他人有事非要出去,甚至放学后故意迟缓着收拾东西等所有人都走光之后的学校。一个人就是天堂,有他人就是地狱。这样说倒是有点夸张,但大概是这个样子。

刚才在地下室里喊叫的回忆还停留在他记忆里。他突然觉得有点孤单。有点想自言自语。

这时开始下起雨来。一开始很小,但转瞬就变成大雨。雨点连续敲击着窗框上的雨棚,发出巨大的机关枪扫射般的声响。他住在最高层,他的雨棚上面没有其他雨棚了。这样大的噪声正好形成了背景噪音,这样一来自言自语也不会有人听见了。他打开窗户,只留纱窗,让声音更大些,让雨水带来的凉意进屋。他开始对自己说:

我觉得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自由,这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随心所欲。这样只有我一个人。

其实我一直都是想一个人生活的。我不需要别的什么人。不是说我不需要这个社会。我需要这个社会,因为很多东西我都无法生产。我需要从别人那里买来这些东西。所以我不想离开城市,否则一个人的生活会变成沉重的负担,生活品质会下降得厉害。

但是平常的生活,我只需要我一个。我成年以后,不需要父母;不需要女人,也不需要男人;不需要家里还有其他人。如果可能,最好能一个人工作。

一个人就能做的工作,其实很多很多。可以当一个作家,一个画家,一个音乐家,可惜我除了画画,其他都不太会;我也不是什么好画家,也没上过正规的美术院校,不能一个人干活就养活自己。可以当私家侦探,可惜自己没那个胆识和技巧;可以当个牙医,或者做什么一个人躲在家里顾客自己上门的差事;或者当个小律师,一个律所只有他一个人。总而言之,在这个城市里,一个人一天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的工作实在太多太多,如果不喜欢跟别人相处,实在没有必要勉强。

如果这次这套画册能成功,或者能卖出去几本,就说明我已经可以独自创业了。虽然一个人干活工作量有点大,但是这大半个月我还是熬过来了。别的人都走光了。他们只知道跑回那个连他们自己都憎恶的世界,做自己不喜欢做的工作。endprint

他打开一瓶啤酒,随便抓出来一袋吃的东西,然后就歪躺在床上,一边喝酒吃零食,一边听音乐和雨声。雨水好像直接打在他身上一样,让他身体疲软,失去招架之力,没过多久,他就失去了意识。

17

跟公司提出辞职的那天,没有人讶异。赵只是蔑视地看了他一眼。钱则尽量避免看见他,就算从他身边走过也尽量装作没看见。他收拾好东西,往一个纸盒子里一放,就算收拾完了。辞职信和申请表已经交给了人事部门,赵和上级已经在上面签字盖章。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他抱着纸盒,走下楼梯。回头看了最后一眼自己曾经奋斗过的隔间,突然有了那么一点伤心和失意。

他下楼拦了辆的士。的士司机不让他把纸盒放在后座,怕搞坏座位,坚持让他把东西全部放入后备箱。天气是少有的明媚,蓝天白云。

放好东西,他就离开了家,去了大家租来的地下室。那个时候设备都还没到。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讨论文案上。等到过了几天拉来几台电脑,他们才正式动工。

刚开始的几个星期,一切都很顺利。所有人都很有干劲,再麻烦的事都有人来干。但是很快,有些人开始畏难,特别是自己辛苦制作的图片被其他人否定的时候。渐渐有人离开,或是来得少了,说是自己那边的工作其实没辞,只是请了一段时间的假。最后一直坚持下来的只有五六个人了。

到了最后一个月,他没钱了。拿不到工资,所有人都走了,但是幸好剩下的工作量不大,他决定自己一个人继续,应该还是能在约定的交稿期限之前完成。最后一次跟出版社的编辑碰头的时候,对方见到只有他一个人来,感叹道:“业余爱好还是不够的啊。不是喜欢这个才想改行的吗,真正坚持下来的也就你一个而已。”

现在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再过一个星期就要交稿了。交稿之后,他就可以结束自己飘摇不定的心情,全心全意地集中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不用再担心找不到工作,因为他可以就依靠自己……

一阵凉意让他从睡梦中醒过来。他睁开了双眼,看见了斑驳的天花板。脏兮兮的窗帘正在窗户上飘扬。他转过头来,看见地板上留下了一摊水。强劲的雨水正拍打着纱窗,吹起窗帘。

他强忍着自己仍旧强烈的睡意,爬起来打开纱窗,关上窗户。窗外的景象让他惊呆了,瀑布一样强烈的降水就好像整个天都塌了下来。他还是太困了,所以爬回床上准备继续睡。

没过多久,他就突然意识到,这么大的水会不会造成内涝,然后灌进自己的地下室。他一下就醒了。

他从床上跳起来,走到窗边。窗户已经被彻底淋湿了,看不清外面的情况。他打开窗户,一阵强烈的凉意瞬间扑面而来,水溅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关上窗户,心情一片阴暗。

他打开电脑,开始无意识地刷新本地新闻的网站。很快,各种渍水的新闻跃上屏幕。到处都是水。他抬头往窗外看,门前那条小巷也变成了一条小溪,甚至看见有人坐在木板上面划着渡水。

他清醒了过来,马上从衣柜里找出雨鞋,拿上雨伞,就冲出了门。

还没到一楼,水就没过了最后一段楼梯的一半。他犹豫了一下,一口气冲进水里。水位远高过他的雨鞋,昏暗的雨水顺着鞋的边缘往里倒灌。他站在水里,挣扎着向外走去。

街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有些店铺已经用沙袋堵上了门沿,里面的人用脸盆往外一盆一盆地舀水。

他来到了往日等车的车站,站在车站的雨棚下,焦急地等待着来车。一辆车也没有。远处的一个路口也渍水了,所有的车都堵在那个路口。有几辆车已经抛锚在水里,车里看不见人。

他不甘心。一想到自己半年的心血就这样泡在了水里,他就无法忍受。他决定步行去自己的工作室。硕大的雨点打在他身上的感觉,他已经对之麻木了。顶着这样大的雨水在街上的积水里走着的人,只有他一个。从天而降的瓢泼大雨让他的雨伞根本无从招架。他索性合上雨伞,继续向前■。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还要走多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迷路。他总是坐车去自己的工作室,从来没有步行走过。应该先在网上查一下路线的,他这样想到。

这样在大雨中疾行,他还从来没有过。他想起西西弗斯,要不停地把大石头推上山顶,但又因为神的诅咒,石头总是会在完成前滚下山坡。我也是中了什么神的诅咒吧,他想,要不然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在可能是对我人生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上下起这样大的雨,要让我顶着这样的雨艰难前行,让我做的一切都毁于一旦,只能重头再来。

小时候他喜欢下雨。下雨就会变得凉快。没有电视看的礼拜二下午,他会搬着凳子到纱窗门前,看着雨,落在地上。雨水掉落在纱网上,会形成一小片水渍,让他看见一个扭曲过的外面的世界。雨水就好像一道屏障,落在他和这整个世界之间,隔绝他,保护他,让他不受外界的干扰,也不用操心外面会发生的事情。

雨水总是留给他柔弱和温煦的印象。他特别喜欢夜里的雨,听着雨声入梦。雨声好像一个软软的声音,叙述着遥远的故事。雨声让他想起很远的一个地方,或许有个人也跟他一样,这样静静地听着雨声……

但是现在,雨水就像利刃一样,一刀刀扎在他身上。落在地上的雨水也好像凝固了的水泥,让他每挪动一次脚步都万分艰难。可能在水里泡久了,他的体温已经下降了很多,一开始让他感觉冻彻骨髓的冷雨,现在反而变得像雨天里睡觉盖的棉被一样温暖……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自身能量的消逝,肚子从来没有这么饿过,可是街边日常开着的小食铺,现在没有一家开着的。

他历经长途跋涉,终于看到了地下室上面那幢摩天大楼的身影。还很远,但是至少能看到了。我还是跟西西弗斯不一样的,他想。西西弗斯最后只能重复失败,我还是能抵达终点,完成我的任务。到了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电脑的硬盘拔出来,把硬盘带回家。

一个街口,两个街口……雨水已经吞噬了一切,抹平了路面上的一切特征,看不见马路牙子,让他好几次踩空,差点摔倒在雨水里。所有路面上的水加起来,可能就像海一样辽阔。如果不是看路边的建筑物和零星的路牌,已经很难分辨出自己的方位。他可能已经多走了路,因为他不敢离开主干道,怕走进了不熟悉的小街走丢了。现在看见了雨中的楼影,就好像看见了熟悉友人的背影,让他产生直奔而去的动力。但是路上的积水越积越深,已经没过了他的大腿,让他简直就好像在水里游泳一样。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多久才能到达那里,可能十分钟,可能一小时。路边抛锚的车辆到处都是,就连平时似乎不怕水的公交车都被水淹了,颇有点大堤决堤后新奥尔良的感觉。endprint

一艘小木船突然从前面的街口杀出,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老翁用竹竿撑着船,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去哪里?”

“我去前面那个大厦。”

“这么大的雨,怎么也不打个伞?看你都淋了个透湿。”

“这么大的雨打伞有什么用。”

“上船吧,我带你过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这样一来他大概很快就能到达那里。

18

“你怎么这么大雨还在外面?”

他爬上了船,船颠簸了两下,终于趋于平稳,这时老伯才撑起了竹竿,沿着平日里宽阔大街所形成的海面向前划去。

“我有重要资料放在那个楼里,怕被水淹了。”

“什么重要资料?这么大的雨,要是被水淹了怕是完蛋了,只能等天晴拿出来晒晒……”

“不是的,不是纸质的,是放在电脑里的。”

“电脑里的?那被水一泡怕是都坏了,电器嘛,肯定没救了……”

听老伯这么一说,虽然很有可能是事实,还是让他的心往下沉了一下。他决定不跟老伯讨论这个话题。

“话说回来,老伯,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啊,我本来是在湖里钓鱼的,谁知道下雨了,我就说划到岸边休息的。谁知道雨一下子下太大,水把岸边的路都淹了,没注意就划到了岸上。我就想看能不能划过来看看,结果不知道哪里的下水道爆裂了,划到那边的时候把我一冲,就把我冲过来了。反正这雨看样子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我就先在这边划一下,说不定等下划到高地我就下来躲躲雨。这雨下得太大,把我的钓鱼竿子和钓的鱼都冲去走了……”

“还有没有竹竿,我帮你撑。”

“没有了,你就坐着吧,反正你就去前面撒,街上这一个人也没有,我送你过去就行了。”

坐在船里,看着斗笠蓑衣的老翁在身边一个劲地撑着船,颇有点古意。街道两侧的高楼大厦好似悬崖峭壁所组成的峡谷一样,让他想起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诗句。他也听到有个住在不高地方的女孩看见他们,惊喜地往外面喊着:“爸爸,爸爸,快看快看,真的有人在划船呀!”

眼前巨兽一般的摩天大楼越来越近了。随着距离的接近,穿过层层雨帘,这楼也越来越清晰了,就好像是从梦境里走出来的一样。这座曾经是这个城市最高的楼,如今已经半截在云里了,确实印证了“高耸入云”这句话。平日里灯火通明的大楼,如今一盏灯也没有,就好像一座直立的巨大坟墓。因为此楼实际上建在原来的沼泽地里,旁边还保留着一片湖泊,所以地势更加低洼。

“你确定要去?这水看起来可不浅哦。”

“嗯,一定要去。”

“你会游泳吧。”

“会。”其实也就是在游泳池浅水区游两下的水平。游不了多远他总是要用脚够一下池底。

“那你就游过去,一下水就开始游。你先把衣服脱掉不然不好游。等你上了楼再穿。”

“呃,我的东西不在楼上。”

“不在楼上?那肯定被水淹了,我看没有去的必要了。不过你要是非要用眼睛确认一下的话就去吧,我在这等你。”

“老伯,多谢了。多少钱?”他抽出自己的钱包,从中抽出一张已经湿透了的一百元。

“你开什么玩笑?我只是帮了你个忙,不要钱的。快去快去。”

“那我东西和衣服就放你这里了。”他开始脱衣服,先是脱掉已经粘到了身上的有领T恤,然后脱掉雨鞋,把里面满满的积水往船外倒掉,然后是白袜子,最后是短裤,只剩下内裤。他把裤子口袋里的东西往外掏,掏出来一坨已经变成纸浆的纸巾,然后是钥匙。他还想起来自己居然带了手机,估计也进水坏掉了,但是现在没时间顾手机了。他最后只抓了钥匙,准备跳入水中。往下看,水并不干净,混杂着黄色和绿色,还漂浮着塑料袋之类的垃圾,但是他顾不得这么多了,径自跳了下去。水里很冷,一进水他的左腿小腿肚就开始抽筋,他只能先单脚跳着,慢慢地离开了小船。回头看看,老翁还在那里,还朝他招手。他也往回招了招手,然后往前游去。

19

摩天楼大门紧闭,他没办法从正门进去。他辗转来到侧面去往地下停车场的路,看见路面积水正像游乐场的滑水梯一样往下涌去。地下停车场的水位比外面还是略低一点,但是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跟路面齐平了。所有的车都被水完全吞噬了,无一例外。再高一点的车怕是开不进来,正好躲过一劫。他顺着水往下滑入停车场,发现停车场几乎要彻底被水注满了。他想起很多年前看过的泰坦尼克号,里面船快要沉了,那个女人跑去救被锁在管道上的那个男人。他不知道炼狱里是否有水牢一说,但是如果有的话,恐怕也就是这副模样。

他游到了下去的楼梯口,里面已经积满水了。去他的地下室要先下楼,但是现在如果往下走的话就要潜水。他水性本来就不好,潜水更是从来没有的事。他很担心自己如果真的往下潜,很可能一去不复返。

但是一想到自己半年的心血,以及半辈子的兴趣和爱好,甚至自己的前途,都押在了地下室那个电脑的硬盘里的时候,他就不甘心。他知道此去大概九死一生,但如果自己不去,只怕是这辈子都会后悔。

他猛地大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往下滑。他其实并不会游泳,也不会下潜,所以任他怎么游,自己也潜不下去。他在水里折腾了很久,都没能潜下去,只是消耗了他本来就所剩无几的能量。他现在特别想吃点补充能量的高热量食品,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

他重又浮上水面,再次呼吸后,他开始抓着楼梯扶手往下。一寸一寸地,手不停地往下挪动。但是没走多远,他又感觉自己严重缺氧,只好重又返回水面。这样来回好几次,他都被卡在这个楼梯间,下去不成。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就这样浮在水面上,准备着最后的努力。

他决定豁出去了,就像他所想的,如果这次不努力,以后想努力也没有机会了。以后还能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画画吗,还能靠自己的兴趣爱好谋生吗?以后是不是还是要像普世众人那样劳心劳力、为了谋生而卖命、不管自己做的是否是自己喜欢的事情?他重新浮上了水面,调整好了呼吸,然后吸入一大口气。他抓着楼梯扶手,一寸一寸地向下移动着手臂。当他来到那个每次都让自己感觉缺氧的扶手转角处,他强忍着体内撕心裂肺的疼痛,继续往下移动。移动了几寸以后,他好像没有那么痛苦了,于是又继续向下移动。endprint

小时候他总是想长大,好像长大了就万事大吉一样。可是长大了以后烦心事反而更多,心想当初要是不长大多好,但这是不可能的。人总是要长大的,不管他想不想。

长大以后要找女人,要找工作,要成家立业,然后自己的父母就已经老了,就要养老,但是他们老了以后就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到时候看着他们离开人世又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然后如果有孩子,又要把小孩养大,至少要养到18岁,那就是自己的18年。等父母离世、孩子长大离开,自己就已经老大不小的了;为了这两件事辛苦劳作,最后反而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谁都不想的吧。

什么时候开始害怕这种事情的呢?大概是大学毕业的时候。大学的时候倒是感觉很轻松,因为高中刚辛苦完,很少有人愿意马上面对接下来的困难,大都选择了暂时的休息。大学时间又长,让人觉得没有必要马上开始担心自己的未来。

但是不管是谁,迟早都要面对这些问题的,至少对普通人而言。有些人可能找到了出离普通人生活的道路,可以不用管这些。他没有找到,所以只能顺着这条轨道一直走下去,一路走还一路担心出轨,生怕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女朋友。

其实生活本不必如此的,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轻松自在,其完全取决于他自己的选择。他大概只是自己不敢选择,不敢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

如果当时跟他们讲,自己不想去普通的中学,想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又会怎么样呢?他们一开始会不高兴,但是如果告诉他们自己现在每天干的事情其实是自己不喜欢的,是会让自己不高兴的,他们难道不会理解吗?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现在这样狼狈,要潜入肮脏的水里去挽救最后的成果,其实本可以轻轻松松地走到这一步,完全不用像现在这样。

如果当时真的一心去搞画画,或许还是会再碰到她的吧,如果她知道现在自己开始画画了应该还是很高兴的吧,或许会回到他身边吧,那样我就完整了,有的时候一个人,还是感觉自己缺了点什么,那到底是缺了点什么呢……

就好像两个人还在一起,手挽着手,在夏夜的小径上散步。她还是像往日一样,告别的时候把小小的凉凉的手放在他脸上,然后说再见。

你快回来吧,快回来吧,他想。

20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雨已经变小了。

仍旧是一股凉意,仍旧是雨。雨水直接打在他脸上,虽然是从千里之外降落,但因为变得很小,却感觉像是小女孩的手,凉凉的。

有几滴雨水直接打进了他的眼睛,让他感觉到疼。疼让他醒悟过来,自己怎么躺在这里?他支起身子,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躺在岸边,旁边就是他坐过的那艘小船。自己的衣物全部都晾在船里,东西也都在。这到底是哪里的水?他开始担心自己漂流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说起刚才的小船和不认识的老伯,也让他想起冥界撑船摆渡的卡伦,如果不付钱就会被投入水中。但是自己确实是问了要不要付钱的……他仔细看起来,发现自己躺在那栋摩天大楼旁边的小湖边。

水仿佛已经退去了,但是给各地都留下来很多的垃圾和泥沙。因为雨还没停,地上还是湿漉漉的。他因为没穿衣服, 又很长时间没有吃饭,冻得浑身发抖。他站起来,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稳了稳神以后,他穿上自己还是湿漉漉的衣服,装好钱包,开始无意识地行走了起来。

对了,地下室怎么样了?他想。自己是怎么从地下室里出来的?不过看着那小船,他觉得大概是老伯把自己救出来的。那要好好地感谢他,救了自己一条命,但是不知道他人现在在哪里了。他觉得首要任务是吃东西,然后是换身干净衣服,地下室什么的再说吧。

他沿着路边走,路边的店铺都在忙着往外舀水,用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水桶、脸盆、杯子和碗。少数几家卖吃的东西的店都没开门,开门舀水的则都说今天恢复不过来了。最后走到了一个往日繁忙今日冷清的街道,找到一家二楼的餐厅,才最终吃到了东西。付钱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从钱包里抽出那张被水充分浸泡过的百元钞,点了份鸡肉咖喱饭。有个清洁员工没好气地看着他,就好像说你身上那么多水还好意思来店里面吃饭,搞得到处都是水。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找了个塑料椅子坐下。那大概是他记忆里最好吃的一顿饭。

接下来去哪弄身干净衣服呢?他不想回家,因为回家太远,如果没有车的话还是不要轻易步行回去。

他找到了附近一家商场,先去内衣店买了一条新的内裤,再去楼下超市买了双袜子,最后买了要穿的衣服和鞋子。找不到雨伞了,于是又买了把雨伞。钱虽然泡了,但还是好用的。旧衣服全部扔进了商场的垃圾箱。

感觉焕然一新的他,重又来到了地下室的入口。入口看起来湿漉漉滑溜溜的,他小心翼翼地顺着入口往下走,好不容易才到达地下一层。一切都盖上了厚厚的泥沙,包括里面的车辆,包括地上,所以他新买的鞋子一踩进厚厚的泥沙,算是又完了。

他慢慢地往前走着。地下室的通道里没有灯,不知道是不是停电了。摸索着往前走去,直到摸到那个通往工作室的房间的门。不知道哪里的排水管破了,楼梯间里水漏得厉害。他扶着楼梯,经过那个让自己无数次遭受挫折的地方。转弯之后,又往下走了一段,就到了地下二层。还没走出楼梯间,他发现自己踢到了一个东西。他用手去扶了一下,感觉是竹席一样的东西。没走几步,他突然意识到那有可能是老伯曾经戴过的斗笠,就又返回去找,但可能是被自己踢到一边了,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地下室那层还有很多水,他就踩在水里。一踩下去就吧唧吧唧地响。

他终于摸到了工作室门口的那块招牌。金属的,湿冷的。他掏出钥匙,在几乎接近于全黑的黑暗中摸了很久才摸到钥匙孔,然后插进去,转动。门开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摸门口的电灯开关。擦啦。不知道哪里发出了触电的声音。他赶快把手拿开,怕这里一通电就把自己电死,电脑全短路。

房间里似乎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到处都变湿了。他摸了摸该是自己电脑的地方,结果摸到的是一团湿湿的东西。大概是之前盖在电脑上的布。他马上把所有的布都拉掉,怕布上吸的水进入电脑,但也许已经太迟了。endprint

他想下掉电脑的硬盘,但是没有手电筒,没有螺丝起子,难度太大了。他用指甲完全起不上作用。

他试着按下了电脑的电源键,当然起不来任何作用。情急之下,他抱起了自己那台电脑的主机,拔下了后面所有的线路,然后抱着主机走出了地下室。

外面,一切都好像恢复到了雨前的模样,就好像从来没有下过雨一样。街上一下子出来很多行人,车子也到处都是,该通电的地方似乎都通电了,临近傍晚,到处灯火通明,在傍晚的深蓝夜色里宝石般闪闪发亮。唯一提醒他确实下过雨的,是旁边那个小湖几乎要溢出来的水位,以及水体本身绿而发黑的颜色。他好不容易在傍晚下班的高峰期里拦到一辆的士。

“你抱个电脑干嘛?”的士司机好像很警觉他抱了个电脑主机的事情,大概害怕是他偷的,而他也许是个难缠的小偷。他说:

“放在我办公室的,里面有重要文档,怕被水泡坏了,带回家看看。”

司机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放心地“哦”了一声,然后按下计程车牌。租借的房子门口小巷进不去,他只好下了车。巷子里排水不畅,到处残留着浅浅的水洼。

抱着电脑主机上六楼当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但是他别无选择。如果这次画稿出版成功,他就去换一个不用爬那么多楼或者有电梯的地方去住。

21

不出意外,搬回的电脑主机打不开。

他打开抽屉,找出螺丝起子,一颗颗地下起了螺丝。下完了主机,拿掉了外壳,拔掉了硬盘后面的两根线,他取出了硬盘,然后,打开家里的电脑,把工作室带回的硬盘接上。

他忐忑不安地坐回自己的座位,按下电源键,电脑屏幕亮了,自检画面过了,但是电脑屏幕很快就反馈过来——硬盘损坏。

他瘫坐在了椅子里。

没想到努力了这么长时间,还是落得个这种下场。

他连椅子也坐不住了,从椅子瘫倒到地面上。地面坚硬而冰冷,一点温度也没有。抬头看,下午快要结束时的阳光正穿透雨云,散射在大地上。其中几缕透过了窗户,飘进了他的房间。浓厚的橘黄色阳光懒懒地摊开在他的小半张脸上,好像一只黄色花纹的小猫在轻轻地舔着他的脸颊。他头一次开始惧怕自己的孤独,不想一个人。这种时候,一个人实在无法承受。

他从地板上爬起来,靠在有窗户的那面墙上,避开刺眼的斜阳,看着阳光渲染着整个的房间,给一切涂上异域的色彩,就像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阳光渐渐温暖了整个房屋,他却觉得异常的寒冷。阳光中的浮尘就好像这个社会的缩影,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忙于他们自己的生活,同时也发出一片嗡嗡叫的背景噪音。他躲在一小片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观察着阳光的脚步扫过整个房屋。在四壁之间,最远的那面墙边放了一个衣柜,而他的左手边则放着一张小床,房子中间放着一张松松垮垮的椅子,右手边放着电脑桌,上面正放着被拆得七零八落的两台电脑,就好像两个抢救无效却被解剖得乱七八糟的病人。他已经无力回天,身心疲惫。他多么渴望现在能有人跟他说说话,听他诉诉苦,但是这个房间里却只有他一个人。于是他再次张口,跟自己说话:

其实我知道,自己也不是真的喜欢画画。什么都喜欢不来,只是觉得画画比较轻松。真的想喜欢上什么,然后就一直喜欢下去。

仔细想想,只要你还能混口饭吃。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在这个独来独去的世界。你降生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来,你死去的时候也什么都不能带走。不要对这中间的事情渴求太多。

从大的尺度来看,宇宙都有一天是要归于虚无的。宇宙中释放出的能量都是无法回收的。能量也终有耗尽的一天。热力学第二定律也说了,熵终有一天是要到达最大值的。所有集中的能量都会被摊薄,不会再有任何能量支撑任何活动。

但是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我一个人而已。我是看不到宇宙终于静止的那一天。我却又跟这个宇宙一样,从虚无中产生,而又归于虚无。不止是我的肉体,连这个肉体中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的自我意识,也统统会变得安静起来。就像无法开机的电脑,里面装的所有东西都打不开,看不到了一样。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因为大家都一样。没有人知道自己其实真正想干的是什么。

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想做什么,想怎么做的时候,他已经不再烦躁不安了。他就想这样靠着墙,看着阳光,随便做点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等着时间流逝,带他到一切归于静止的那一天。

责任编辑 申 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