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教育
在曼哈顿五十七街第七大道,有一所老牌名校叫做“纽约艺术学生联盟”。美国现代艺术的祖母级人物乔治娅·奥基弗即毕业于此,日后成了美国女画家的偶像。
“联盟”自20世纪50年代后渐渐没落,成了一所向各种年龄、身份的艺术爱好者开放,但不颁发学位的古董型美术学院。维多利亚风格的老旧白楼至今地处五十七街的昂贵地段,可以证明它往昔的光荣。
校内挤满了艺术学生和业余爱好者。20世纪80年代,中国人来了,仅仅为了学生签证而来。我也是其中之一。
先是心不在焉地混在各国学生中画人体素描。一边画,一边为下个月的房租犯愁。模特却是个个认真敬业,不必老师摆弄,自己做各种姿势。但我以为不好看,不入画:健美把式?体操动作?还是舞蹈造型?看来希腊传统远在地中海,美国还是美国。一位肤色雪白的健硕男模特还有绝活:他一弓身倒立起来,面红耳赤,神情坚毅,能维持将近一分钟。他的女友在别的班当模特。有一天,他抱着新生婴儿来到教室,全班鼓掌欢迎。
我是个坏学生。进了教室我就沮丧、瞌睡,后来索性每天到门口签个到,就溜上三楼咖啡座抽烟。
在咖啡座,天天可以看见一位满头金发、浓妆艳抹的老太太。她的样子仿佛尚未卸妆的百老汇歌舞演员,或者是过时太久的时装模特,抑或被遗弃而曾经有身份的女子:旧式女帽斜插着一根紫色羽毛,衬领敞开,露出垂老的乳沟。超短裙碧绿,更有碧绿的连腰网眼长丝袜,当然,还有颤巍巍的,但完全不适合她年龄的高跟鞋。如同许多富裕人家的老太太,她的神色,以至整个身姿流露出经年累月的凄凉和高傲。她从不看人,也不同人说话,永远孤零零地占据着门边的一把椅子,威严而茫然,凝视着桌面上的咖啡杯,或者弯下身照料脚边的几只塑料袋。
她不像是做过母亲或妻子的妇女—这在纽约并不稀奇。显然她也不是这儿的学生,咖啡座侍者说,上几代的雇员和学生就看见她天天出现。不消说,她是疯子。此地的人从不打搅疯子,学校也任由她进出流连。可纽约有的是乞丐或半疯的人—学校对过就有一位既疯且醉的壮汉,每天高声歌唱普契尼咏叹调,手里举着讨钱币的铁罐—这位老太太何以偏要到“艺术学生联盟”来?
但愿后来我听到的故事是真的:终于有人告诉我,马蒂斯于20世纪50年代造访纽约(这事是真的)时,据传曾选中这位女士当模特,也就是说,大师本人画过她。
难怪她骄傲,难怪她喜欢紫色和生葱般的绿色。原来她是忠贞不渝的艺术烈女,这位紫绿色的缪斯!
我的画室
纽约是房屋的丛林(有理无钱莫进来),是一片难以测知深浅的生态场:各种人,各种生活方式,各种可能性,包括各类租金。总之,1991年底我的美国画友奥尔告诉我,时代广场第七、第八大道之间有一所住满艺术家的大楼,每一间画室的月租金才三五百块。他独用一间,大半时间要去打工,空着也是空着,他频频催我过去。知青生涯留给我的后遗症(或良药?)可能是对一切不抱奢望,所以有些我以为很难的事忽然如愿以偿,半是机缘,半是有人推一把。那年冬天我取到奥尔的钥匙,打开西四十二街233号501室的房门,经年累月的松节油气味扑面而来。撒一泡尿,点上烟,我在50平方米的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觉得就像初上井冈山那会儿一样年轻—这是我平生第一间自己的画室啊!
居所和画室分开真有道理。松节油气味仿佛催眠剂哄着我进入恒定安稳的工作,工作专注到近于痴呆,快乐的痴呆,以至忘记快乐。累了,醒过来,发现自己睡着了。画室在日光灯下的宁静呈现一片无声的吵闹:这里那里都是被灯光平均照亮的画或画册,所有的画面都抢着说话。美国的生活教会我如何同自己相处,教会我如何工作(倒不见得教会了如何画画)。每次当我把买下做内框的成捆木杠背回画室时,心里就想:干什么?谁叫我画这么多无用的大画?每次办展览,搬运货柜车停在楼下,几个彪形大汉铺一地家伙包装,我就觉得闯了祸似的。渐渐地,我和奥尔的大画堆不下了。1994年,我单独租用楼下的406房间,并铺开画一套15米长的十联画(真是疯狂)。几年中,有不少访问纽约的中国画家来过,登时一屋子北京话、四川话、上海话。在这个陌生地方,他们见到了从前熟悉的人。
我已熟悉得仿佛从来就在此地,也将长此以往。一个地方让人踏实下来,只为这里有你摸熟的书画、抽屉,一堆随手拿起放下擅自作案的家当。往昔漂泊粗陋的作画条件变得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是,如果有一天我失去这画室,失去每天开锁进门,泡上茶,坐下来审视前一天画好的(或画僵掉的)作品的权力该如何?是的,这是我唯一的权力。恐惧倒还不至于,但绝不好玩。单是这许多大画,寓所就根本放不下。
美术馆
美术馆也是艺术家念念不忘的梦。1889年,印象派同仁集资两万法郎,从马奈遗孀手中买下《奥林匹亚》献给国家。1906年,塞尚在弥留之际一直念着本镇美术馆馆长的名字,因为这位仁兄始终拒绝塞尚的作品。事情到今天仍然一样,只是方式在变。“波普”耆老利希滕斯坦前几年听说日本国家美术馆有意藏购他的画,亲自出马会见日方人士,不假代理人出面。而美苏冷战解冻之初,两国间最先眉来眼去、握手言欢的镜头中,就有美术馆高级官员商讨互办画展的情节。
美术馆尚且看重美术馆,何况区区如艺术家—美术馆是森严的衙门,是被西方当代艺术家和文化人士持续抨击的政治机构。1976年,一群艺术家干脆在纽约现代美术馆门口坐卧不去,抗议评审的不公。类似事端在欧美时有所闻。但包括极为潇洒傲慢的角色,说起哪位美术馆资深的或刚刚走马上任的策划人、部门主管、馆长、董事长、赞助人的姓名时,也会压低声音,露出敬畏、企盼、神秘的神情。(中国呢,记得1974年我在井冈山参加油画创作班,忽而风闻中央文化部美术官僚将要光临。某日,只听得门外轿车停妥引擎熄灭,全场鸦雀无声。)
不过依我看来,美术馆仍带有一张慈祥公道的面孔。历来美术馆的人事,总不免为权力所左右,为外界所诟病,但说它慈祥,指的则是馆内悠悠千年藏品的总体性格和潜在律令;说它公道,则指的是时间。人世有公道吗?似乎也只剩时间尚有公道,而美术馆所收藏的多少可以说就是时间,以及时间的意义(假如时间真有意义的话)。自然,收藏现代当代作品的美术馆总在争议权谋中行事,但就我所见,那里也常在“平反”现代艺术的种种“冤假错案”,追认并适时“发现”曾被遮蔽冷落的天才,为之认认真真地举办规格适宜的回顾展。
选自陈丹青《纽约琐记》(修订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