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草原梦

2014-03-05 04:59罗铮
创作评谭 2014年2期
关键词:敖包奶酪牧民

罗铮

某日清晨,眼前的碧绿被一片纯白覆盖,惊诧间回过神来,噢,竟是梦境!梦里自己娴熟地骑着一匹白马,驰骋在广袤无垠的碧草中,尽享大自然的柔美肌肤。

弗洛伊德的理论认为,任何有关梦的来源,都可从以下四个方面进行分析:外部(客观的)感觉刺激,内部(主观的)感觉刺激,机体内部的躯体刺激,纯粹精神来源的兴奋。江南向来缺乏如此大片的草原,似乎这个梦只能归因于内部感觉刺激。可是这种刺激来源于哪儿?突然想起弗洛伊德的另一句名言,梦是“欲望的满足”,有时还会受到可追溯至童年的记忆强有力的强化作用。

我恍然大悟。原来,十年前那唯一一次草原探秘,竟如此牢固地藏匿于我的脑海深处,此次以梦的形式再一次重温,是对再次置身于那片神奇的土地的渴求,是对十年前那份记忆的呼唤。这种欲望兴许被日常生活的琐碎暂时掩埋,但终究要冲破潜意识的隔层。

我立刻收起盯着天花板的眼睛,跳下床来,胡乱套上衣裤,竭力翻找着当年的日记本,试图从文字里理清当年的行走线路,尽可能还原初踏草原时的复杂情愫。

生长于江南的人,早已习惯了满眼的苍松翠柏,对于看“绿”,总没有太强烈的期盼。旅行社为了节省成本,安排我们乘坐半夜的航班先抵太原,小住后再驱车入蒙。盛夏的骄阳如影随行,烘烤着一个个疲惫的身躯,高速路旁没有南方的涓涓细流,也没有整齐的梯田,枯燥乏味得紧,打消了大半的积极性。同行的大伙东倒西歪,躲在车帘下酣睡。

不知何时,车帘缝隙间透出一缕缕不间断的绿,穿过惺忪的睡眼直刺我的中枢神经。我从座椅中弹起,一把抓开窗帘,顾不得正午的焦阳,贪婪地享受着感官的刺激。整齐的草地齐刷刷铺向远方,与碧蓝的天际相交于地平线,牛羊星星点点分布其间,牧民们或立或躺,散落的帽子跟着随风曼舞的草儿打着节拍,纯粹得难以置信。若不是中间让出一条道,供如我们这般的朝觐者观赏膜拜,恐怕没人会相信如此恬适的传说。车上此起彼伏的啧舌声就是最好的证明。

急于下车投怀送抱的大伙,总是受到马儿的延迟,高昂头颅的骏马三三两两地横穿马路,压根视汽车如无物,仿佛在宣示它们的主权。整日营养充足使它们身形壮硕,相比于南方公园里被商贩吆喝得低声下气、仅供游人合影的马儿,简直是天壤之别。人们不仅愿意欣赏身材好的同类,也对体形健美的动物偏爱有加,这不,影响行车的“不速之客”,反倒迎来了躲在相机背后的灿烂笑容。让人不禁为它们在南方的瘦骨嶙峋、目光呆滞的同伙油然而生一份悲哀。

汽车缓缓驶入卓资县城北,停在一个蒙古包外型的度假村外。我迫不急待地跳下车,端详着诱人的景致。这个度假村拥有一个美妙的名字——九十九泉,据说缘于此地星罗棋布的99个天然海子,不仅形状各异,而且每一个都携带着动人的传说。

充分发挥传说的力量,增添一份神秘感与历史感,是各个景点招揽游客的常用手段,有些确有蛛丝马迹可寻,有些纯属虚构,还组织专人梳理脉络,变得神乎其神。不过,无论真假,我都愿意乐此不疲地听着,权当吸纳古人的智慧。

坐上饭桌,才听到辘辘饥肠的叫唤,也就顾不得细品膻味浓郁的羊排和醇香扑鼻的羊杂汤,囫囵吞枣般地把它们咽下。忽然想起尚不知晓这片草原的名号,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愧疚,犯了错误似的请教导游,使我至今仍然记得那清脆的七个字:巴音锡勒大草原。

不等大伙吃完,心思不在餐桌上的我急忙潜入草原,把脚板扎扎实实地紧贴草地,仿佛只有卸去了车皮的阻隔,才算真正开启了旅程。

草儿长得肥美茂盛,伴着轻风摆出各种舞姿。它们不需要修剪,因为牛羊的牙齿就是天然的剪刀,若要雇专业的修草工,还不知得增添多少花费,也算是牛羊对主人的一种回报吧。

彼时彼刻,我尤为羡慕航拍工作者,若能坐在直升机上俯瞰,该是怎样的一览无遗!

游荡了好一会儿,依然找不着方向感,为了不使自己完全迷失在这片陌生的土地,我和同伙各租了匹马。

跨上马鞍,海拔高了,草原又宽广了不少。

我原以为马儿和猫狗一般,容易认生,不曾想马儿出奇地平静。兴许是见惯了五湖四海的游客,不要说黄种人,就连黑、棕、白色人都驮了不知多少次,早已培养出处变不惊的大器。

毕竟是第一次骑马,心仍悬在高处,反复叮嘱牧马人牵紧缰绳。牧马人相视而笑,象征性地拽了一下绳索,算是对我的回应。所幸景色太过迷醉,残余的紧张感一会儿就消失殆尽。

不远处渐渐浮现一座砖块堆积的土包,牧马人说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敖包山,蒙古语意为“堆子”。称呼它为山还真有些勉强,最多也就五、六米高,顶端竖着一根细长的铁杆,悬挂着多面彩旗。小时候,因父母喜好,对《敖包相会》这首老歌耳熟能详,知道敖包山的爱情意义。但敖包山的作用远不止此,牧马人的介绍,又一次凸显了我的孤陋寡闻。茫茫草原没有明显的道路,难辨东西南北,行政区划、游牧交界更是无法标明,牧民们便垒石成堆,作为路标和界标,充当指南针。再者,敖包山还是蒙古族最为隆重的祭祀对象,每当水草丰美的夏季,族人便纷纷涌向敖包山,怀着虔诚的心情叩头礼敬,青年男女也正好借此良机“敖包相会”。

走过敖包山,再一次回首,它仿佛一下子高大了许多,正如万里汪洋中的一座灯塔,指引着万千人生轨迹。

路上时而遇到其他观光的马队,我大声向他们打着招呼,有时还互相用对方来装饰自己的镜头。既然大家都是草原的崇拜者,想必是不会介意的。正可谓“草原装饰了你的眼睛,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骑行的终点是一排牧民家的砖瓦房。我随意走进了其中一户,家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和一个3岁左右的孩子,姑娘殷情地邀我坐下,端来了自己做的奶茶和奶酪。第一次面对正宗的奶酪,满心欢喜地嚼上一块,可味道却出乎意料地酸,还带着一点儿咸,远没有浓郁的奶香,吃着吃着眉头越来越紧。姑娘看出了我的疑惑,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解疑释惑。原来,这是没有添加剂的纯奶酪,也是奶酪最天然的口味,内地超市卖的奶酪大部分都添加了辅料,才变得酸酸甜甜,很好入口。

略等酸劲过去,我环视着屋子,除了几张桌椅和基本的锅碗瓢盆外,可以称得上是家徒四壁。苍蝇是家里的常客,盯着桌上的奶酪转个不停。姑娘告诉我,她是房主的妹妹,哥哥到外省打工了,嫂子在外面放羊,她的任务是照看侄儿,顺带帮着嫂子做点奶酪,收入菲薄,一年下来难有多少积蓄。如此简陋的条件令我大吃一惊,我又探视了隔壁几家,大抵相当。

准备返程时,我又从牵马老师傅的口中得知,他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三四百元,对他一天走上几个这样长距离来回所耗费的腿脚而言,实在有些不成正比。他那被阳光晒得发亮的古铜色皮肤正在无声地抗议着。

同伴的牵马者要年轻一些,可是当他报上年龄的时候,我和同伴几乎目瞪口呆,因为从他身躯和眼神中透出的饱经风霜的气息,根本无法佐证他只有区区12岁。他已经跟着前辈们在草原上行走了好几年,日复一日,也许还会就这样牵着几匹马走完一生……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回程途中,我的心情低落了不少,眼光总不自觉地瞟向那外表与实际年龄极不相称的少年。草原于我们这些偶至的游客而言,是圣洁的天堂,可是对于长年栖居于此的牧民呢?他们眼里的草原,又是怎样一种风景?或许连风景都谈不上!

我们沿着草原的另一侧行走,路途更远一些,太阳也已不似刚才那般耀眼,可我一直处在兴奋褪却之后的沉默中,无心享受。只有一个波光粼粼、集结了一群羊在喝水休憩的小水洼,把我的凌乱思绪短暂地拉扯到“古道西风瘦马”的意境。

直到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大腿,我才猛地一怔,缓缓地爬下马来。五六个蒙古族朋友忽然出现在面前,唱着热情洋溢的山歌,跳着欢快的舞蹈,硬是把酒杯送到我们嘴边,实在经不住劝的我囫囵吞了一大口,一股淡淡的奶香从鼻子里飘出,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马奶酒。

临走之前,我又摸了摸这匹载我一程的白马,它明亮的眸子里既潜藏着牧民们古铜色皮肤透出的忧郁,又注视着游客们虔诚的朝圣,它该如何处理这种矛盾?

自此往后,每当听到草原退化、沙化加剧、生态被破坏的消息,我的心总会不自觉地“咯噔”一下。庆幸的是,在草原衰退的脚步还没有那么急遽之时,自己欣赏到了更为原始、更为广阔的美貌,以及“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一丝影子。

面对渐行渐远的草原,我只能不断地在内心祈求:草原,请走得慢一点吧!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走过许多地方的路,但能如此大规模地还原流逝一个年代的印象,恐怕仅此一处。人说十年一觉扬州梦,我可谓十年一觉草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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