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周文亭 采访整理/尹振贤
1952年6月,我作为第三野战军二十五军七十三师副师长吴怀才的警卫员,跟随吴副师长所在的华东高干实习团到达安东(今辽宁省丹东市),又转乘卡车到达朝鲜前线。战斗打响后,吴副师长问我愿不愿意当保卫干事,我坚持到汽车连学开车。3个月后,我已经能熟练地驾驶苏式嘎斯51型汽车行驶在前沿阵地的运输线上了。
苏式嘎斯51型汽车载重量2.5吨,一次能装30-40箱炮弹,回来往往还要拉俘虏,多的时候能拉上十几人到20个人。
朝鲜是一个山地半岛国家,山多,河流多。我们走的路都是部队自己修的军用急造路,路面、路幅、坡度、角度等都不合乎标准。特别是赶上雨季,路面坑洼不平,对驾驶员更是个严峻的考验。河流上基本没有桥,即使有也早被敌机炸坏了,所以每次遇见河流,汽车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水涌进驾驶室把衣裤打湿是常有的事。有时候前轮碰上大石头,方向盘猛转360度,那力量大得不得了,不小心就会将手指或手腕打伤甚至打断。
在朝鲜战场上运输要注意“三防”:防空袭、防滑、防炮弹。防空袭靠的是驾驶技术和经验。我军在沿途每一公里设置一个防空哨,听见敌机来了,哨兵就打枪报警,驾驶员听见枪声,马上闭灯驾驶。为防止玻璃反光,我们在汽车的风挡玻璃上方搭起防空棚,在倒车镜(为了防止反光,倒车镜已经拆掉)的位置装上一个小灯泡,灯泡用红布或红纸包上,用汽车内胎做一个小帽子给灯泡戴上,一按喇叭它就发出红光,战友能看见,空中敌人却看不到。敌机战法是:先丢照明弹,一旦发现目标,机关炮、炸弹就一起打过来。开始,我们没有经验,敌机一扔照明弹就不敢开了,后来掌握了规律,非但不停车,反而开得更快,利用照明弹的光亮冲过200米危险地带,我们称为“冲照明弹”。敌人还用探照灯进行侦察,发现目标,立刻发射连珠炮。
此外,敌炮兵对要道、桥梁、河流等地实行定点封锁。当时有个叫“邱洞”(音)的地方,敌人每天晚上9点准时开始发射炮弹,每次15分钟。所以每次我们晚上8点50分左右到附近停车,等炮弹一停我们马上冲过去,这就是“冲封锁线”。有一次装炮弹,一个小战士在车体上数出了200多个窟窿,他惊讶地问:“哎呀!打了这么多窟窿眼儿,那驾驶员牺牲没有?”我笑着回答:“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其实在枪林弹雨之中,我们哪里还顾得上看车体上有多少个窟窿眼儿!最危险的一次,汽车的两个后轮胎被炮弹炸破了,我驾驶着汽车一路滑下山去,到山底下一看,轮子钢圈都变形了。
还有一次,在送完炮弹回程途中,我不知怎么走了一条坦克走的路,是圆木铺成的。因为是空车,车体比较轻飘,怎么也开不上去。没有办法,我下车到阵地求援。当时已近午夜,又下着雨,我跌跌撞撞地凭印象往刚刚离开的那个阵地行进,走着走着竟然听见前面有“叽哩哇啦”的说话声。我一惊,原来是走错方向了,竟走到美军阵地了!我赶紧回头猛跑,找到我们的阵地。他们派了一个排的战士过来,一个班站到车上增加车体重量,两个班在下面推,硬是将车推到了平坦路段。
因为种种艰难险阻,运输过程中难免出现错误,有一次,我就把炮弹送错了地方。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我往一个叫“小石洞”的前沿阵地送炮弹。20多公里路,基本上都是闭灯驾驶,助手小居举着白毛巾在下面指挥,我打开车门,将半个身子探出去,放二挡慢慢前进。遇见上坡,汽车像老牛一样,“吭哧吭哧”地就是上不去。我们只好把炮弹搬下来,将车开上去后再一箱箱搬上去。
经过艰苦的努力,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炮兵连长带了一个排准备卸车。在查验我给他的手续时,他急了:“驾驶员同志,不对,这不是我们的炮弹!”我也慌了,泥里水里折腾了大半夜,竟然送错了地方!我忙问那个连长:“请问你们有没有这种炮?”他说:“有。”“能不能打120钢芯弹?”“能。”我说:“那好,能打,你们就卸下来消灭敌人。这车炮弹送上来不容易,你们不卸,我拉回去,如果路上遭遇不测,人车被炸是小事,可惜这车炮弹不能消灭敌人了!”连长听了这番话,立刻命令大家卸车,不到5分钟,一车炮弹就卸完了。
在前沿阵地,炮弹是不长眼睛的,时间就是生命,完成任务后要立即开车离开。敌机投的一种“子母弹”,母弹炸开,子弹散落,散落的子弹张着嘴(里面安装着弹簧),一碰就要人命。曾经有个战士下车小解,不小心踩上了子母弹,车上的人眼睁睁看着他被炸得血肉模糊,只能挥泪继续前行。面对黑压压的敌机轰炸,我们的口号是“人在车在,车毁人亡”,保住车上的炮弹是我们的神圣职责。
1955年8月15日,我离开朝鲜回到祖国。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每当回想起那段战火硝烟的岁月,那辆苏式嘎斯51型运输汽车的轰鸣声似乎还回响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