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晓蓉
2012年新翻拍的名著电影《安娜·卡列尼娜》再一次将美和毁灭推逼到人心深处。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原著《安娜·卡列尼娜》有两条线索:安娜不顾一切地追求爱情却失败自杀的悲剧;列文在农村面临危机时而进行的改革与探索。其两条平行线索互相对照、相辅相成的“拱门式”结构和细致入微、精妙绝伦的心理描写,都使其成为那个时代的艺术经典。此次最新版的电影明显偏重于安娜这条线,并以舞台剧的华美,将人性真实而复杂的撕裂、爱情难以言喻的美妙又破裂,横陈在观众眼前,让人不能不因颤栗和怜恤而不断地寻求生命的亮光。
《安娜·卡列尼娜》一书有个常被忽略的地方,那就是书的副标题:死。全书名叫《安娜·卡列尼娜——死》,托尔斯泰还在卷首扉页上用了《圣经》里上帝的一句话:“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这是什么意思呢?安娜为什么走上一条死路呢?常言的解读是爱情是个人性的,婚姻是社会性的,当强烈的个性遭遇制度的强力,要么个性被扼杀,要么制度被推翻或改变。但事实上无论哪种社会和婚姻制度,爱情的追求和悲剧性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阳光底下无新事,于是有作家出来说这是根本的人性问题,人性底下的幽暗、纠结、挣扎,如同命运的难解。
公义是什么意思呢?公义就是公平和正义,位置、权益、分配等在正当的秩序中。上帝的公义乃是祂的公平、公正,赏罚分明,断不以有罪的为无罪。安娜和渥伦斯基的爱情在他们之间是义的,无可否认,他们也不单是肉体的吸引和一时的神魂颠倒。义居在其间自然生美,美和美的毁灭让人不禁唏嘘。此书流传以来,凭着个性解放的时代之潮,读者更多是对安娜的同情,甚至追慕,以致很少去客观地看到安娜和渥伦斯基的爱对于她的儿子谢廖沙、丈夫卡列宁,包括安娜·卡列尼娜和渥伦斯基所生的女儿,一开始就是不义的。
卡列宁这个人物形象多被视为可憎的,在爱情旗帜被高举的风潮下几乎成为了制度的维护者,保守、虚伪的代表。因为他没有给到安娜想要的爱情,也不同意安娜的离婚要求。可从现实生活来看,他始终维护自己的家庭。以他的地位和身份完全可以再娶一个比安娜更年轻漂亮的妻子,但他坚守东正教的婚姻观:婚姻是上帝所立的,人不可分开,家庭的完整和秩序至关重要。为此他忍受一个男人所不能忍的,表现出来的包容、深厚让渥伦斯基都自觉羞愧,电影里有一个镜头是渥伦斯基将头靠在卡列宁的胸前流泪忏悔。
安娜死后,渥伦斯基去了战场,倒是卡列宁收养了这段婚外恋的产物——安娜和渥伦斯基所生的女孩。试想,如果没有卡列宁的收养关爱,一个不见自己亲生父母的私生女会有怎样的命运呢?安娜和卡列宁所生的儿子谢廖沙长大后又会怎样看待自己的母亲和面对自己的婚姻生活呢?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认为婚姻是社会性就能解释的问题。万事万物都是有密切联系的,何况骨肉至亲。这种联系如果不是在公义的秩序里,世界是难以想象的,混乱、冲撞,伤害。而爱和公义是并行互生的,只有爱而没有公义,爱不能被成全;只有公义没有爱,生命势必缺乏光彩活力。
对此,作为思想家的托尔斯泰一定反复而深入地思考过。一方面他歌颂人的生命力,不抹杀人性对爱的追求;同时,他又坚决否定一切政治、社会活动,包括妇女解放运动对改善人们命运的作用,并强调母亲——妇女天职的重要性。由此在小说和电影中都呈现了安娜在为爱出走后,对儿子的思念和复杂纠结的感情。这种撕裂的母性感情加剧了安娜对自身爱情的失望和极深的不安全感,她自杀的因素中何尝没有这爱的失衡和失重。
人天生就是有社会性的,无法单独存在。共存的人必须在秩序中生存,婚姻制度、政治体制、分配机制等皆是以制度的形式来保障秩序的外在运行。爱情不管多么个人性、情感性、灵魂性,在人都离不开秩序。而在秩序上给予爱情有力保障的,不仅在形式化的制度,道德、伦理、舆论、习惯,更在秩序和维持秩序的本质:爱和公义。很多人将安娜之死归结为不合理的制度、社会舆论、上流阶层的虚伪等,然而从本质上,她的爱情在社会性的不义中注定是脆弱的,极其容易压伤和折断的。
若说外在秩序通过人的命运和伦理道德、婚姻家庭等让安娜在爱的失序后的失控,安娜内心的失序更为深刻、痛苦、强烈,强烈到死亡将她掳走。内在的秩序是什么呢?合一和永恒的不可相分。为什么合一和永恒不可相分呢?因为人被造时就有上帝的形象和样式,上帝自身乃是合一和永恒的。但堕落在罪中的人失去了这个属性,却又本能地渴慕它。
安娜的天性在追求合一,也本能地渴望永恒。她为何在接渥伦斯基回家的火车站自杀?渥伦斯基没有抛弃她,还在乘火车回家;卡列夫坚持不离婚,也是在等她回家。她并非无路可走,是她自己不想活了。就这样,惊弓之鸟掉下来,死在什么地方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必死无疑。为什么呢?因为她的爱情受惊和绝望了,爱情的至高魅力与价值就在合一里。爱到情深处,爱情便用上帝的声音说话,不用吹灰之力就完全了爱人如己的律法。所以即便是堕落的性中也残存映照出人性根底对合一的呐喊,在高潮时短暂地体会到合一,即便它是以扭曲的形式出现。在破裂、隔离、冰凉中渴求融合,这是任何一个人割舍不了的希冀。
安娜和渥伦斯基一定是体验到了爱中合一的美好,否则双方都不可能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要疯狂地相爱,并试图走到一起。问题就在当彼此走到一起,又怎能不希望永远在一起?合一的顶点莫不希望它凝固在永恒。爱到永恒,是每一个爱者的梦寐以求,“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的现代流行语是明明的自欺欺人。真爱必然是合一的,合一的真爱本身就意味着也要求着永恒,合一与永恒是爱的必然呼吁和归宿。安娜和渥伦斯基绝不是没有为此努力过。可为什么相爱并努力仍然失败?评论者归罪于社会、道德、伦理、宗教、人性的脆弱,渥伦斯基的花花公子本相等。仔细分析起来,这些都不构成终极原因,相反恰恰说明人的里面没有合一与永恒,就如人的里面没有真理。
哪里才有真理,才有合一与永恒呢?“因为上帝就是爱”,《约翰一书》里首先解出并告白这惊人的奥秘。上帝自己就是爱,圣父、圣子、圣灵本就是三位一体的爱的团契。若不是主耶稣道成肉身,将爱从天上带到地上,从而将合一与永恒真实地启示出来,谁能想破脑袋明白呢?人想出来的理论似乎很有理,但在根本问题上举步维艰。电影快结束时,列夫在农场一边割草一边对管家说:“不过我还是相信理性。”管家用农民的语言一句就顶过去了:“你找媳妇的时候是用理性吗?”列夫无言以对。他跑回家对妻子吉蒂说:“我明白了,我多年思考的我终于明白了。”吉蒂说:“您明白什么了?”列夫又沉默了。在列夫这个人物形象上,有列夫·托尔斯泰的影子。托尔斯泰对社会和人类命运的思考、对地主庄园制度改革的亲身实践等,本质上都可浓缩到秩序问题上。外在的秩序让社会和世界和谐,内在的秩序让内心平静安稳。然而,这不是靠个人之力能面对和解决的问题,托尔斯泰自己也陷入了深深迷惘的痛苦,在七十多岁时离家出走,最后独自在阿斯塔波沃车站逝世。endprint
挣扎在爱情漩涡里的安娜就更迷惘了。电影对安娜和渥伦斯基的性生活用了三组镜头语言:开始是这段不羁的性爱刚开始时的千般激情和迷醉,然后是旅行在外只有两人世界时做爱后甜蜜的相拥而眠,最后是自杀前严重失眠的安娜起来找药服用,而渥伦斯基昏睡在一边。前面两组二人完全赤裸,最后一组两人都穿着睡衣,睡衣喻示着两人的合一难再,各自有了自己的围裹、自己的心事。可知安娜为什么后来有些神经质了:合一不再,永恒又不得——卡列宁坚持不同意她离婚,渥伦斯基一会儿要开始新生活,一会儿想就这样“混”下去,两头都不靠谱的时候,人最容易一脚踏空到深渊。安娜未必没有想过至少靠一头,紧紧抓住合一。可她抓不住,胜不过自己的患得患失,也信不了渥伦斯基的自由个性,或者抓住形式上的永恒,和卡列宁修好,但那又是她不能容忍的合一的缺乏。
人是多么渴望合一与永恒呢?安娜渴望,难道她的丈夫卡列宁不渴望吗?同样渴望。他认真工作,封妻荫子。哪里错了?没想到妻子背叛,颜面扫地,情感倍伤。他对妹妹多丽说过自己恨透了安娜,但他还是本着自己的宗教精神,原谅安娜,宽恕渥伦斯基。可他俩得寸进尺,离家私奔。即便如此他还是想拼命维持这个家。安娜张口闭口“我要爱”的时候,难道卡列宁就不需要爱吗?他不同意离婚,极力想挽回。他有成百上千的理由不出席安娜的葬礼,但他还是去了,并带回、抚养安娜和渥伦斯基的女儿。可为什么事情一步步到无法收拾呢?卡列宁重视秩序里的永恒超过合一,他不明白只有在真爱中,合一才能导向永恒,而不是由忍耐、理智、婚姻、道德、教养、宗教来导向永恒,这些只是导向永恒的形式和间接力量。可怜的卡列宁未尝不爱安娜,也知道家庭的重要与神圣,但他并没有明白合一与永恒的关系实质。故而在处理婚姻危机的时候,稳定压倒一切,而不是积极地寻求和安娜的合一。
安娜的灵魂深处洞见了爱中合一与永恒的缺一不可,否则怎样浓烈的爱情都会成为风中柳絮。怎么办?死,用死来凝固。普遍认为安娜是失望了、受不了而自杀。她是受不了外在秩序失衡而带来的爱的分裂,社会的指责等,但更受不了的是合一与永恒的不可皆得,否则她不会死在接渥伦斯基回家的时候。她要的就是那一刻,在爱人眼前死去的那一刻。渥伦斯基在安娜死后六个星期不说话,然后去了边塞做志愿兵,但求在战场上一死。或者可用良心不安来解释,自责是免不了的,但比自责更深重的,是安娜想到的渥伦斯基或许也悟到的:死——对他们的爱来说,那或许是一个光辉的顶点,是他们唯一可捍卫爱情内在秩序的方式。
理解这点,才能理解渡边淳一的小说《失乐园》里写到的那对逃离自己的婚姻而自以为情深意切的男女,他们在做爱达到高潮时双双服毒自杀,这是他们早计划好的。樱花、武士道、天皇、靖国神社、大东亚共荣圈的迷梦……日本在1945年天皇宣布停战诏书时,举国哀哭,东京上万人到广场上自杀。
《安娜·卡列尼娜》的卷首语:“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列夫·托尔斯泰在说安娜死得冤?作者的用意绝不是这么简单。列夫·托尔斯泰的伟大就在于他看到了每个人的“冤”,并对各样的“冤”深深的怜悯并思索谁能伸冤?影片中多丽不冤吗?尽心竭力做个贤妻良母,丈夫却老是拈花惹草。吉蒂不冤吗?等着渥伦斯基来求婚,白马王子却钟情安娜去了。总算嫁给了还算负责的列夫,又在农妇的生活中什么都放下了。列夫不冤吗?差点得不到珍爱的人;想为农民做改革却拦阻重重,风波四起……“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合一和永恒的道路在哪里?列夫·托尔斯泰在这本书中将自己化身为列夫,借列夫的口说出:“上帝的十字架,给我们忍耐的力量。”同样这句话,后来另一个影响世界的作家也说过。谁?卡夫卡。
忍耐也唯有在信心和盼望里才能成功,合一与永恒凭着十字架的爱浇灌下来。否则,对有限的人来说,死就是顶点。感谢上帝赐下耶稣,有祂在十字架上的死和复活,死亡才得以超越,有限才得以通向无限。多少年来,俄罗斯没有停止过仰望苍穹,真实地探索着人性的深海和人类的命运,即便在红色革命和谎言席卷的时期。历史以其沉痛证明了曾经的错误,他们也有勇气去面对错误:靠人的强力和残暴而来的公义不能实现,合一不能持久,也不能朝向永恒。因为合一和永恒不仅指向爱的秩序和生命的强度,也朝向民族和国家发展的重大话题。在有限里,死是顶点,死是空寂,是湮灭。在无限里,爱和公义是不息的追求,合一与永恒是真实的盼望和力量。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著名的自白:“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这个问题也在等待我们的回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