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甜++董国强
近代以来,随着中国门户开放,大量的西方“洋玩意”涌入中国,不断地改变着中国人的生活习惯,现代照相术的流行便是其中一件。作为新兴事物,照相被国人接受的速度着实惊人,才传入没多久,上至皇亲国戚、社会名流,下至普通百姓,都十分热衷此道。因而照相术在中国的流行,几乎与世界各国同步,可谓是中国最早与国际接轨的“时尚”。
1839年8月15日,法国画家路易·达盖尔在法国科学院的大厅里公开展示他拍摄出来的第一张光学照片,正式宣布了摄影术的诞生〔1〕。这一技术很快便风靡世界,并被西方人带入中国。在此之前,中国开设了不少“像馆”和“影像铺”,由职业画家为人画像,满足人们对肖像的日常需求。那时,给活人画的像叫“小照”,给死人画的像叫“影像”。后来所谓“照相”一词,就是由这二者合成而来。
据相关记载,中国第一个使用现代照相术的人,是当时的两广总督兼五口通商大臣耆英,他对照相术的了解,始于英国人璞鼎查(Henry Pottinger)向他赠与自己和妻女的照片。1844年8月,耆英到澳门同法国使臣拉萼尼谈判,一些外国官员纷纷向他索取“小照”,这几件事让耆英意识到,交换照片是当时外国人交往的重要礼节。为了不让大清国失礼,他请来华的法国海关总检察官于勒·埃基尔(Jules Itier)帮自己拍摄了小照,晒印分赠各国使臣〔2〕。这批珍贵的银版照片和埃基尔亲手书写的文字说明,至今保存在法国巴黎市郊的摄影博物馆中。
早期在中国拍摄照片的多是外国人,他们身份各异,有的是传教士,有的是记者,也有一些是国外摄影团体的摄影爱好者。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意大利人菲力斯·比特(Felice A.Beato)作为随军摄影师,“跟随向北京进军的英法远征军,拍摄了像堡垒一般的皇城和沿途堆积尸体的一些令人难忘的凄惨照片”〔3〕。
来自英格兰的约翰·汤姆逊(John Tomth),是较早来中国活动的西方传教士之一。1868-1872年间,他在北京、天津、上海、台湾、香港、澳门等多地传教。在此期间,他拍摄了大量照片,内容涉及达官显贵与贩夫走卒,山川河流与民生时局。1873年,汤姆逊对自己拍摄的照片进行了整理,编辑出版了《图说中国和它的人民》(Illustrations of China and Its People)一书,为世界了解中国提供了重要的影像资料。
在现代照相的商业化发展方面,1859年,法国职业摄影师李格朗在上海外滩开设了一家照相馆,专门为当地人拍照,还招收中国学徒传授技艺。1863年3月7日,英国人威廉·桑德斯在《上海新报》上刊登广告,为其开设的“森泰像馆”招徕生意:“本馆印照上等小像,上午十点至晚三点为止,价钱甚为公道。如有意照相者,请至本馆可也。”〔4〕此前,香港报纸也刊登过“香港银版摄影和锌版印刷公司”推销彩色与黑白照片的广告〔5〕。可见那时现代摄影已经在中国一些口岸城市普遍流传。
与此同时,在广东、香港、上海诞生了第一批由中国人开设的照相馆。香港的“宜昌画楼”便是其中之一。它的创办者周森峰、张老秋、谢芬原本是经营油画业的画师。他们看到照相业的发展前景,便合资延请外国兵营里会摄影的人传授技术,学成后又合资开办了这家照相馆〔6〕。此外,在香港的皇后大道上,较为注明的照相馆还有“南桢画楼”、“辉来影相”、“华昌影相”等。法国摄影师李格朗的学生罗元佑,学成后在上海独立开了一家照相馆。据说钦差大臣、大学士桂良和吏部尚书花沙纳都曾在那里照过相,罗元佑还将他们的肖像挂在店内当做广告〔7〕。
光绪十八年(1892),京城里第一家中国人开办的照相馆“丰泰照相馆”在琉璃厂土地祠内落户。创办人任景丰青年时在日本学习过摄影技术,回国后创办照相馆,成为北京业内的开山祖师;他很有经济头脑,在开设照相馆的同时,还在大栅栏开设了大观楼影戏园,广交社会名流,与梨园中人过从甚密;照相馆的橱窗里经常摆放着名角的戏装照片,用来招揽顾客。他还结识了一名清廷的王爷,得以有机会“进呈皇帝御览”,拍摄一些宫廷内的官方活动,这在当时是一种殊荣,也提高了照相馆的社会地位。另外,“丰泰”还兼营新闻摄影,为报馆提供照片。
在“丰泰”之后,北京又陆续出现了七八十家照相馆,规模大小不一,经营各有特色。由于各家照相馆雇用的摄影师来自不同地方,受到不同地域文化的熏陶,业界还出现了“岭南照相”、“京派照相”、“海派照相”等不同流派——“岭南派”清新秀丽,工精艺美;“京派”典雅端庄;“海派”艳丽时尚〔8〕。
随着各地照相馆的兴盛,各种摄影组织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著名爱国武术家霍元甲为了推广中国武术,于1913年在“精武体育会”中设立“摄学部”,主要拍摄和印制武术图解。该社团以留美摄影家叶向荣为主任,会员都是业余摄影爱好者,由陈公哲、程子培授课指导,经考试合格后发给“精武摄学部毕业证书”,这是中国第一个民间摄影团体〔9〕。
照相术传入之初,许多中国人都觉得照相术很神奇。清代文人倪鸿所作的《观西人以镜取影歌》,以七言诗的形式描写他去一家外国人开设的照相馆看热闹的情景。驻扎广州的清军副将福格在《听雨丛谈》中称到,“海国有用照影,涂以药水,铺纸揭影,毛发毕具,宛然其人。其法甚妙,其制甚奇……”〔10〕湖南进士周寿昌在笔记中写道:“奇器多而最奇者有而。一为画小照法:坐人平台上,面东置一镜,术人自日光中取影,和药少许涂四周,用镜嵌之,不令泄气。有顷,须眉衣服必见,神情酷肖,善画者不如。镜不破,影可长留也。取影必辰巳时,必天晴有日。”〔11〕所谓“术人”就是摄影师。
不过好奇之余,老百姓们对照相也有隐隐的担忧。那时民间流行一种迷信的说法,说照相的时候,人像在照相机里倒立,人的魂儿被抽走了,会大伤元气,很不吉利。鲁迅在《论照相之类》中写道:“S城的人却似乎不甚爱照相,因为精神要被照去的,所以运气正好的时候,尤不宜照……”〔12〕1870年刊印的《墨余录》记载:1864年,北京连续发生多起拐骗小孩、挖其双目的惨案。破案后凶犯供认,其犯罪目的是为了“取童子双目,学外国人配合照相药”。这类荒诞不经的说法,从一个侧面说明国人对于现代照相原理的无知〔13〕。endprint
慈禧太后最初听说照相一事,也持保守的拒斥态度。她不但拒绝别人给她照相,还禁止后宫的妃子们照相。当时在慈禧身边担任翻译女官的德龄,经常跟慈禧说一些外国的奇闻异事,并解释了照相的原理,逐步打消了慈禧脑中的迷信观念。光绪十一年(1885),醇亲王为了宣传推广照相术,拍摄了一些照片进呈皇帝御览。慈禧太后见到照片大为惊叹,表示她也想拍摄一组照片。德龄在其回忆录中详细叙述了慈禧第一次照相的经过:
太后听说我哥哥会照相,便立刻招他进宫,决定第二天早晨照相。她问我哥哥要坐多久才能照好,听到只要几秒钟就够了,她惊异不止。于是她又问要多少时候可以看到照相。我哥哥说,若是早晨照的,那么黄昏时候就可以看了。她听了很高兴。
第二天天气很好,哥哥带了相机来在院子里等候。太后走进庭院,把每只照相机仔细看了一会说:“这真奇怪,怎么这东西就能把人相拍下来?”我们向她解释了照相的方法后,她就叫一个太监站在照相机前,她从镜头望过去,问:“为什么你的头在下面?你现在是头站着还是脚站着?”我们又向她解释了照好以后就不是倒的了。太后很高兴,说这东西巧的很。于是她走进轿子,让轿夫抬着走。我哥哥就趁行列前进的时候替太后拍了一张。太后问:“有没有照一张?”我哥哥回答照过了,太后说:“为什么不先关照我一声,我刚才的样子太板了。下次我要照个和气些的相。”〔14〕
此后,慈禧渐渐迷上了照相。据《宫中档簿·圣容帐》记载,慈禧共拍摄了三十种七百八十六张照片,有单人全身照、宫廷生活写真照和装扮观音的娱乐照等,其中拿团扇的圣荣照多达一百零三张〔15〕。
与此同时,民间对照相的看法也发生了转变。早期照相馆的顾客主要是有闲阶层,例如妓女、戏剧演员、社会名流及富裕阶层中的一些人。他们对照相这种“洋玩意”感到新鲜,把它当成一个日常娱乐看待。当照相成为一种时尚后,一些达官贵人也趋之若鹜。清末在北京经营“洪记照相馆”的杨远山,因为照相结交了不少达官贵人,逐步混迹于上流社会。〔16〕后来,一般民众见惯了社会名流的照片,也开始乐于光顾照相馆留影,内容多是单独的人物肖像、“全家福”以及各机关团体、学校、会议、庆典的合影。
那时人们照相的姿势和照片格调很有趣,具有显著的“中国特色”。英国摄影师格里佛士在一篇新闻通讯中描述道:中国人拍摄照片,“一定要正面对准拍摄,两耳要看得到,面部左右两边要成同样比例,双脚要安排成一样长短,比例对中国人来说是无足轻重的。双手也最好安排到每一根手指都清晰入相。如果留了一两支长指甲,他们最高兴这一点也清晰显出。他们要有花,桌上要放一个小花瓶”〔17〕。其次,人们一般不愿拍半身照,认为这看上去像是“腰斩”,很不吉利。所以早期的“标准照”多是全身照。照片中的人或立或坐,有的手持书卷,旁边常常摆上一个大茶几,有茶碗、水烟袋之类的道具配合。此外,细心的人还会发现,这种照片上的人都不苟言笑。其原因可能有二:一是人们希望在肖像中显得更加庄重;二是胶片感光太慢,姿势保持得太久而发僵。也有人说,摄影师为了防止拍摄对象头部晃动,经常使用一种金属叉来帮他们保持姿势〔18〕。
后来随着相片应用的日益广泛,“证件照”也成为照相馆的一项重要业务。例如在清廷内务府编制的《门照相册》上,不仅记载各宫殿房处署的总管、带班、首领、大小太监和勤杂员工的职称、姓名等基本信息,还贴有四寸半身人像。再如,北京财政学堂招考规则规定,“各项学生入学考试前,无照片者盖不准考”。所以每年考试之前,前往照相馆拍摄人像照片的学生很多〔19〕。
照相术作为西方舶来的新生事物,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被中国人接受并喜爱,这说明蕴含创新意识、具有实用价值、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时尚”,是可以超越国界的。从“魔术”到“时尚”的概念转换,不仅真实地记录了照相术在近代中国的嬗变,同时也真实地记录了近代国人文化心理的嬗变。
注释:
〔1〕魏哲铭等编著:《影响世界的100件大事》,未来出版社1999年版,第227页。
〔2〕胡志川等主编:《中国摄影史1840—1937》,中国摄影出版社1987年版,第16页。
〔3〕夏勋南编著:《历史的瞬间:世界新闻摄影解读》,湖南美术出版社2011年版,第13页。
〔4〕仝冰雪:《清末老照相馆叫法儿多》,《中国收藏》2008年第七期。
〔5〕彭永祥、李瑞峰:《中国摄影史话》,《大众摄影》1981年第七期。
〔6〕〔17〕林茨、王瑞著:《摄影艺术论:中国艺术科学总论》,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292、297页。
〔7〕〔13〕叶又红主编:《海上旧闻》第一辑,文汇出版社1998年版,第176、176页。
〔8〕李文方:《世界摄影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98页。
〔9〕汪林茂编著:《中国走向近代化的里程碑》,重庆出版社1998年版,第680页。
〔10〕(清)福格:《听雨丛谈》,转引自胡志川主编:《中国摄影史1840~1937》,第16页。
〔11〕周伯华等主编:《摄影艺术》,电子工业出版社1997年版,第216页。
〔12〕鲁迅:《论照相之类》,《语丝》1925年第九期。
〔14〕(美)德龄原著,顾秋心译述:《清宫禁二年记:清宫中的生活写照》,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17—118页。
〔15〕留伯仙:《往事——晚清明信片透视》,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1页。
〔16〕高洪波:《高洪波杂文随笔自选集》,群言出版社1994年版,第167页。
〔18〕胡源:《拍照,晚清北京》,《科技潮》2009年第三期。
〔19〕焦润明、苏晓轩:《晚清生活掠影》,沈阳出版社2002年版,第24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