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蕴华
(西北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069)
关中,古属雍州,其名称始见于《战国策·秦策四》,黄歇对秦昭王说:“王襟以山东之险,带以河曲之利,韩必为关中之侯。”由于古今地名、政区的沿革变化,关中又有关西、关内、关右、山西之称,其间因所指关名不同,地域范围也略有变化,但核心区域还是在以长安为中心的包括其周边的畿辅地区如秦的内史地区,汉代的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的八百里秦川的中部平原地带。作为中国地理的腹心,关中因其“厥田惟上上”、“荡荡乎八川分流”、“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的地利形胜优势,被认为是“帝皇所以育业,霸王所以衍功”的“帝王之渊囿”[1](P1756)。周之王以丰镐起,秦之帝以雍州兴,汉唐籍之而全盛,周之礼乐文化、秦之制度文化、汉唐之兼容并包的心态文化,这些包容了华夏文化本源性特征的文化符号作为民族精神的母体泽被后世。文学是文化的子系统,历史上的关中文学,由于将地域特点与时代思潮紧密结合而成为时代性的文学,标领时代风气。作为帝都,关中文学既有其鲜明的地域文化特征,又有处于政治文化中心的主流文化特征。作为关中人,得地理人文之便,拟以西汉关中本籍文人作为观照对象,分析关中地区的学术文化生态对汉代文学题材选择、文学主题提炼及文学风格的影响。
关中是周部族的发祥地,亦是周文化礼乐典章制度的策源地。自周公制礼作乐,万姓以服,其文化就居于正统地位。作为中华民族主流文化传统的奠定期,“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2](P28),其早期文学实际上带有一定的文化元典意味和确立经典体系的示范性,产生于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诗经》即是周人文化观念的文学体现。三百零五篇中,和关中地域相关的篇目主要集中在《周颂》、“二雅”的大部、“二南”《豳风》《秦风》之中,从数量上看占了《诗经》一半左右的篇幅,从内容上看,《大雅》中的《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具有史诗特点;《周颂》中的《清庙》《维天之命》《维清》《时迈》赞美“王道”“王泽”,充满庄严肃穆、敬畏感念之情;《周颂》中的《臣工》《噫嘻》《丰年》,《小雅》中的《甫田》《大田》等写农事祭典、农业风俗,表现了基于“诗礼”的农业文明理性厚重的写实主义文学观。所以闻一多说:“‘三百篇’的时代,确乎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我们的文化大体上是从这一刚开端的时期就定型了。文化定型了,文学也就定型了。”[3]源于丰镐的周之礼乐文化实质上就是关中文学的基本精神内核。
和周部族在地域上相连交叉,文化上有承继交融的秦,自公元前770年拥有岐周之地后,“其文学产品之地理的背景是与‘雅’相同的”[4](P27)。《诗经·秦风》在表现“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的乐于战斗、质朴浩荡、意气纵横的“秦风”特色时,也于字里行间体现了对周文化的吸收和扬弃。《秦风》首篇《车邻》标志着周之礼乐车马制度在秦的出现,《驷驖》写大田之礼,《渭阳》写送宾之礼,《权舆》写饮食之礼。早期秦文化虽然落后,但由于直接吸收了周文化中的先进因素,《秦风》十首在语言风格、结构韵律、情感内涵方面并不逊色于他国之风。这一点,早在公元前544年吴公子季札来鲁观周乐,听到鲁国乐工演奏的《秦风》后,就已感慨:“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夏声者,杜预注曰:“秦本在西戎汧、陇之西,秦仲始有车马、礼乐。去戎狄之音而有诸夏之声。”[5](P1263)日本学者安井衡志在其《左传辑释》中引中井积德说:“夏声,犹言‘京音’”。秦人所在地本夏人旧地、西周故都,故《秦风》能发京音,声音宏大。班固《汉书·地理志》从地理的角度出发亦认为:“秦地于禹贡时跨雍、梁二州,诗风兼秦、豳两国。”[6](P1311)可以说,崛起于宗周故地的秦文化是在周文化的母体中发展,又融合了戎狄之俗的文化体系,从本质上说仍属周文化之系统。
战国至秦,关中本土无大学者产生。严耕望在《战国学术地理与人才分布》一文中罗列了当时学术文化的地域分布:“儒兴于鲁,墨兴于宋,道兴于淮北陈蔡地,阴阳、兵、医兴于东齐,名、法、纵横兴于三晋,文学赋家兴于荆楚……”[7](P557)先秦诸家中没有产生于秦的,各家思想能在秦立足的也不多,就在齐国稷下学宫数百千人讲经论道时,秦之习儒者仅有秦祖、壤驷赤二人,秦之墨者有唐姑果一人,兵家有司马错、白起、王翦三人,“能以客卿游仕于秦者惟有法家,其次纵横家。”[7](P561)这种现象主要与秦政尚法,不重学术,禁止游学,禁毁《诗》《书》的文化政策有关。文学方面,吕不韦召集门客编纂的《吕氏春秋》可以说是代表战国末期秦文化及文学特色的总览性的学术专著,但其作者多是关东士人;严可均《全秦文》收录了包括秦王嬴政在内的16人的“诏”“制”“令”“议”类的公牍文,刘勰《文心雕龙》中还有“秦皇灭典,亦造《仙诗》”[8](P148),“秦世不文,颇有《杂赋》”之语[8](P171),他们的作者也多非关中本籍士人。《水经注》《三秦记》《关中记》也记有一些秦时歌谣,因时代久远,真伪难辨。战国至秦,关中文学几乎处在一种失语状态。
西汉时期是关中文学地域特色的形成期,这一时期,关中本籍文士以群体姿态入主文坛,在文学范式、风格体式、创作手法诸方面对整个汉代文学起到了示范性、引领性的作用。关中文人的创作从武帝时开始活跃,到东汉已形成了“三辅多士”的繁盛局面。关中文学所具有的周人的厚重、秦人的粗犷、汉人的豪迈及“包举宇内,总揽人物”的主体意识,使出身关中的史家司马迁能够以一种使命文学观和盛世文化精神写出总结三千年历史的《史记》,提升了关中文学的文化高度。作为帝都,包容的长安以他的大气磅礴吸引了众多想在这里实现政治功业的南北文人,关中本籍文人亦得政治人文之便,有一种较之其他地域的优越感,既然“畿甸之地,王化所先,文轨车书所聚,虽欲期不能,不可得也”[9](P341),那么适应时代思潮,或出将入相,或笔走龙蛇,成为关中士人普遍的政治心理,西汉中叶以后,关中地区学术文化日渐繁荣。处于政治中心的关中士人有长陵田蚡,杜陵张汤、张安世、张放、杨敞、平当、朱博等;学者有长安人许商,平陵人士孙张、冯参、朱云、云敞、吴章、张山拊、李寻、郑宽中、涂恽,重泉人王吉,右扶风掾徐敖;文学有司马迁、杨恽、谷永、冯参、苏武、王嘉等。他们并不是纯粹以文字取悦君王的宫廷御用文人,显赫的政治身份、国家重臣的地位、通经大儒的学养,使关中文学多涉大论,感情深蕴,成为融经学、史学、哲学于一体的大文学,在文化高度、文学品格上占尽风流。
东汉都城他移,时序、世情的变化并未使关中文学停滞,相反,“其世家好礼文”的风气使三辅区域官私著述接踵而起,作家作品数量蔚为可观,班氏、傅氏、窦氏、马氏、韦氏、弘农杨氏等家族文学相互辉映,这些文化家族中很多人既是文学家又是学者,把学术与文学相结合,经学与史学相结合,彰显并延伸了前代的流风余韵,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收录汉代文人804位,关中本土作家有87位[10](P1),与西汉初期比,有了明显的发展,说明关中地域文学所故有的文化活力与潜能在后代的彰显与延伸。
武帝时汉帝国已由休养生息进入海内一统的全盛期,大一统政治需要大一统的思想文化建设,汉初高祖刘邦的《大风歌》《鸿鹄歌》以及汉宫流行的楚歌,在精神和气魄上已很难与处在上升期的汉帝国的隆盛国威相适应,弘扬天汉雄风已然成为历史环境和时代精神的要求。为润色鸿业,武帝“征枚乘以蒲轮,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孙之对策,叹倪宽之拟奏……于是史迁、寿王之徒,严、终、枚皋之属,应对固无方,篇章亦不匮,遗风余采,莫与比盛。堪称郁郁乎文哉。”[9](P557)及至昭、宣、元、成诸帝,“石渠讲论”“白虎奏议”“待诏金马门”“鸿都门学”等以文化建设来建构意识形态的举措,亦使汉之得人,蔚为大观。作为帝都,地缘政治、文化环境提供给关中文人的机会自然比其他地方多,关中学术藉此得以发展。但因汉代纯文学的概念还未形成,文学、文章、学术的分工还不明确,律令、章程、礼仪、诗书等皆归之于文学,王充在《论衡·佚文》中对文、文人的解释是:“文人宜遵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造论著说为文,上书奏记为文,文德之操为文。立五文在世,皆当贤也。”鉴于汉代泛文学、大文学的客观现实,本文对三辅文人作品的选择范围从宽,重点对作品流传较多,且具一定影响力的文人的文学活动及成就进行梳理,分析儒家正统文化、史传文化、民俗文化对关中文士思维方式、价值取向、审美心理的影响。
西汉的开国皇帝刘邦本沛丰邑中阳里人,自其定都长安后,西汉诸帝均以长安为帝都。根据现代学者的观点,刘氏宗室“三代之下的后裔,皆应以所居长安为籍贯,以沛县为祖籍”。(西汉诸王分封郡国,但邸第多在长安。)[11](P44)景帝、武帝、昭帝、宣帝、元帝、成帝、哀帝都有数量不同的作品传世,虽文体多为“诏”“制”“令”“策”类的官样文章,因多为自作,一定程度上也可算作准作家。其帝王至高无上的权力、个人好尚对整个社会思潮、文学发展的导引作用已然成为一种历史存在,不可小觑。
西汉诸帝中,对文学影响最深远的当属“爱骚”“好辞赋”的武帝。《全汉文》收录武帝文98篇,《李夫人赋》1篇,《秋风辞》1首;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除收录《秋风辞》外,还录有楚辞体的《瓠子歌》《天马歌》《西极天马歌》《思奉车子侯歌》,杂歌《李夫人歌》及七言《柏梁诗》。其《秋风辞》,基调缠绵,文辞清丽,慷慨深婉,“虽词人不能过也”[12](P386)。写于元鼎四年的《天马歌》和太初四年的《西极天马歌》皆因得神马而歌,内容本为颂祥瑞之作,但歌以咏志,表达了雄心勃勃的汉武帝“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的豪情壮志,意味深长,“兮”字连腰,节奏整齐,语言练达。另外一首载于武帝名下的《柏梁诗》,本为武帝在柏梁台上与重臣联句而成,由武帝起头,其余人各对一句,内容各咏其职,句意不相连属,但在七言体式上却有开山辟源之用,南朝文人以之为七言之始,已揭示出其文体意义。赋作方面,仅存的《李夫人赋》情辞哀,语言丽,用辞赋来写悼亡,在题材方面具有开拓意义,在文体方面也为赋成为一代文学之正宗起了推波助澜之作用。
散文创作方面,武帝现存的98篇文中,诏、制、策一类的因事命篇的朝廷公文约占70%,这些皆为“王言”的诏令,是上对下的告导之辞,是一种特权文体,在古代文体的价值序列中占有特殊位置。因其要“施于朝廷,布之天下”,传达“释礼”、“饰礼”的政治教化功用,对话语形式、主题内容、风格体制都有特定要求,不可随意为文,免不了程式化的缺点,其文学审美价值常被忽视,但汉诏实乃古代政论散文的一道风景,博雅可观,值得诵读。林纾《春觉斋论文·流别论》称:“然以文体言之,汉诏最为渊雅。”西汉诸帝中,文帝诏令悲悯为怀,情至文生,字字肺腑;之后的景帝、昭帝、宣帝、元帝、成帝多承文帝风范,内容阔略简朴;惟武帝诏意与辞俱美,数量多、质量高,在气势力度、行文的挥洒自如上更具个性特点。对此,刘勰有一段精彩评价:“文景以前,诏体浮杂,武帝崇儒,选言弘奥。策封三王,文同训典;劝戒渊雅,垂范后代。及制诏严助,即云∶‘厌承明庐’,盖宠才之恩也。”[9](P290)细绎文本可以发现,武帝诏受后人称道的原因除“选言弘奥”“文同训典”“劝戒渊雅”外,对严助这样的善对策之士的厚待与恩施也标志着朝廷官僚体系的构成由汉初“皆武力有功之臣”向“彬彬多文学之士”的转变。在武帝笔下,特权话语体系被激活成了带有现实政治关怀的、包含一定文化权力运作的文学实践。不仅如此,对策、奏议、章表等衍生文体作为汉代散文的重要组成部分,也说明了“诏”作为文体功能的最大程度的发挥。武帝诏中,举凡“敕戒州部,诏诰百官,制施赦命,策封王侯”[10](P290)的,如《封公孙弘为平津侯诏》《赐卜式爵诏》等,多涉及授官封爵的褒奖理由及所受爵位的等级,内容简明,长短详略据事而定,不一而论,和前代无区别。武帝诏中数量最多、最能显现其积极有为的政治魄力的应是体现其好礼修文、尊儒改制的思想文化建设的,这些诏多“参之经传”,赞美王道,陈古论今,表明政见,情理兼具。如元光元年《策贤良制》、元光元年五月的《诏贤良》、元光五年的《策贤良制》等,反复申明新形势下广招四方贤良文学之士的必要性、紧迫性,希望精于书对策问者能“明其指略,切磋究之,以称朕意”[13](P25),文末特别指出,凡“详具其对,著之于篇,朕将亲览焉”[13](P25),“朕将亲览焉”对儒生来说是莫大恩宠,对武帝来说则是一种政治姿态,目的是表明朝廷的政策导向;为使荐举人才的政策常态化、制度化,元朔元年十一月又颁布了《议不举孝廉者罪诏》,对执行不力者予以责任追究。武帝对文学儒者的厚待与重用,迎来了儒生政治上的黄金时代,也为文学的发展准备了条件。武帝诏中还有一些军事征伐类的,如《击匈奴诏》《封李广利为海西侯诏》《益封卫青》,出语豪壮,直接指出匈奴为害已久,解决办法惟有“兴师遣将,以征厥罪”才是根本,和文帝时期“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故诏吏遗单于秫蘖金帛棉絮它物岁有数”[13](P17)的谨慎畏惧截然不同。总体来说,武帝诏篇幅加长,散文笔法和四六骈文的使用,使文章更具可读性。引用古文成典及《诗》《书》《易》等儒家经典,亦增加了文章的厚重感,为汉初文章“文出五经”起到了示范性的作用。
刘汉宗室诸侯王中,赵王刘彭祖、胶西王刘端、中山王刘胜、燕王刘旦、淮阳王刘钦都有作品传世,除中山靖王刘胜优于文辞外,其他人多是上书议政的行政公文,数量不多,不再赘述。汉宗室中善著文者有刘辟彊(按:“疆”、“彊”二说并存)、刘徳、刘向、刘歆,他们是汉皇族楚元王刘交的后代孙,从刘辟彊开始,家族代有文名,数世相承。《汉书·艺文志》著录有《宗正刘辟彊赋》八篇[6](卷三十P1380),《阳城侯刘徳赋》九篇[6](卷三十P1379),今均佚;刘徳子刘向成就最高,《隋书·经籍志》录《汉谏议大夫刘向集》六卷,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著录《汉刘中垒集》一卷。严可均《全汉文》辑得五卷。其《说苑》《新序》是历史题材的散文作品;《洪范五行传论》是我国最早的一部灾异史;《列女传》最早为妇女立传;《别录》为我国目录学之祖;刘向散文融经学家的散文、目录学家的散文为一体,影响深远。刘向子刘歆亦精通诗书,以才胜。
在这一部分开始前,首先有必要对关中文士的入选标准加以说明。由于汉代纯文学的概念还未形成,文学和学术的分工还不明确,导致了后人对文人、文学作品的划分依据和理解标准的不统一,近年来,不少学者从量化的角度去统计不同时期文学家的地理分布,但数据差异颇多。本文的关中文士的籍贯以《史记》《汉书》《后汉书》等正史记载为依据。
据曹道衡先生对《文选》所选录的中古文人的地域分布的分析,从西汉中叶到东汉前期,关中一带学术、文艺十分繁荣。刘跃进在《秦汉文学论丛·秦汉区域文化划分及其意义》中亦对秦汉文人分布进行了统计,结论是西汉三辅地区的学术文化人才在《汉书·儒林传》中位列第五,善属文者在《汉书·艺文志》列第六,到东汉《后汉书·儒林传》《后汉书·文苑传》中上升到第四位和第二位。位置的上升,说明两汉之际关中地区的出人出文情况及实际影响力。
1.京兆尹 据《类编长安志》记载,西汉京兆尹领12县:长安、新丰、船司空、蓝田、华阴、郑、湖、下邽、南陵、奉明、霸陵、杜陵[14](P15)。
京兆长安是天子所居、民众所聚、功臣贵戚所集之处,故为三辅之核心。京兆长安有作品流传的有谷吉、谷永、挚峻、许商、张戎等,影响较大的是博通经书、工于笔札的谷永。《全汉文》录其对策、疏、议、书等24篇,内容多议论政治得失,推演灾异。王充《论衡·效力篇》赞曰:“章奏百上,笔有余力”。另外一个有影响的是隐士挚峻,《全汉文》仅录其《报司马子长书》一文,因表现了偃仰从容、疏远利名的逍遥姿态,为汉代文学注入了超功利的审美品格而受人称道。
京兆杜陵在长安东南,汉代的移民政策使杜陵成为除长安外又一个文化人才密集区。杜陵在西汉三辅三大区域出文人最多,文人构成最有特色,苏武、张汤、张敞、张竦、杨敞、杨恽、杜参、朱博、杜业、杜钦、冯逡等,大部分都是刘汉官僚机构中的重臣,政治地位显赫。苏武持节使匈奴,终赐关内侯;张汤官至御史大夫,曾订“告缗令”,撰《越宫律》27 篇,当时“天下事皆决汤”[6](卷五十九P2003);张敞任京兆尹,“朝廷每有大议,引古今,处便宜,公卿皆服,天子数从之。”[6](卷七十六P2407)张敞孙张竦封淑德侯;杨敞封安平侯,子杨恽封平通侯;朱博官至丞相,封阳乡侯;杜业以列侯选,复为太常,官吏与文人的双重角色构成了汉代政治与文学的独特景观。影响到文章,就出现了作品普遍的泛政治化情结和综合性特点,经学、文学、政治之间的关系链赋予文士特有的素质,经学作用于文学,要求文人在尊圣、明道的政治伦理原则下,周览古今,博通六艺;政治作用于文学,给予文学某种质的规定;文学又反过来点缀政治、服务经学,让相当一部分作品自然而然地成为经学的延伸。据史料载,张敞以经术自辅;杨恽通《春秋》;杜参曾为博士弟子;谷永长于《京氏易》,明经不仅使他们名正言顺地步入仕途,也为其公牍文的写作、执政能力、政治才干添彩,从而达到政文相通,政以文著,文以政显的双赢效果。这些身被儒风的文人要在庙堂之上驰骋才智,为社会、为政治的政论文最符合其官僚身份,因而数量最多,至于花开花落、风生水起的为人生的生命感动则成为帝国官僚的盲区。在杜陵文人的公牍文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张敞的奏书。其《上书谏昌邑王》针对任用晚辇小臣的昌邑王征直指其过:“今天子以盛年初即位……国辅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辇先迁,此过之大者也。”[13](P304)绝无取容求媚之态;在《上书自请治胶东勃海强盗》中,针对胶东盗贼并起,敞上书:“臣敞不敢爱身避死,惟明诏之所处,愿尽力摧挫其暴虐,存抚其孤弱”[13](P304),担当重任、舍命为民的精神溢于言表。杜陵其他文人的谏章奏表内容也多是弹劾权臣、规谏皇室、关心民瘼、惩恶扬善、指陈时弊的,群体特征鲜明,个体差异较小。可以说,有过则谏、依仁蹈义、尽忠尽节是关中文人共通的文化情感,辞浅理畅、舍虚务实、贵行贱言是周秦故地勤而不怨的共同基因。作为禄利支持的朝廷官员,他们一方面自觉融入武帝政治,另一方面贤官忠臣的为官心态又使其“数上事,有忠言”,绝不为守住青紫而曲意奉和,当然,刚直不阿、直言劝谏的话语方式终究让他们免不了悲剧的政治宿命,但其群体人格气节还是为汉代文学留下了一个相对纯净的学术空间,大大提升了关中文学的文学品位。
书信类文章中有一定影响力的有杜陵人苏武的《报李陵书》以及京兆华阴人杨恽的《报孙会宗书》,这类文章因写作对象是亲朋好友,因而多抒写心声,悲歌慷慨,感人至深。
2.左冯翊 武帝时长陵以北属左冯翊。《元和郡县图志》卷二云:“西汉‘冯,辅也;翊,佐也。’”作为拱卫长安的三辅之一,这一区域以文见诸史籍的有司马谈、司马迁父子以及阳陵冯商等。冯商的作品,《汉书·艺文志》著录其受诏续《太史公》七篇[6](卷三十P1359),另有“待诏冯商赋九篇”[6](卷三十P1380),今佚。司马谈存于今者也仅《论六家要旨》一篇。司马迁的作品除《史记》外,《全汉文》还收有《悲士不遇赋》《报任少卿书》及《与挚伯陵书》《素王妙论》。单从数量上看这一地区出人出文情况并不具优势,但从影响因子上却具有后世无法企及的划时代意义。从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到司马迁的《史记》,全面反映了从汉初到武帝中期学术思想的演变轨迹及文化整合的过程,体现了中国史官文化的使命意识、家学传统、个体人格追求及政治批评方式,尤其是司马迁的“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之语”的《史记》,不仅代表着关中文学的文化高度,占据着整个中国文化的学术制高点,而且实现了对先秦散文的全面超越,达到了史学和文学的完美结合。郑樵《通志·总序》称赞《史记》:“使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学者不能舍其书。六经之后,惟有此作。”
3.右扶风 武帝时渭城以西属右扶风,右扶风有辅助风化之意[15](P13),这里属于“英俊之域,冠冕所兴。冠盖如云,七相五公”豪杰云集的移民区,本籍文人有安陵班婕妤,平陵李寻、王嘉、郑崇、何并,茂陵杜邺等。这一区域文士的政治身份与前所述杜陵地区基本相同,但通经名家或公卿豪族的身份标签更趋明确,思维方式亦受日益官学化的经学影响,多了一些依经立意、整饬严谨的正统色彩。正如徐复观先生所言:“西汉文景之盛,一般知识分子的活动,主要表现在辞赋上。宣帝以后,则主要表现为儒生的奏议;在这些奏议中,气象博大刚正,为人民作了沉痛的呼号,对弊政作了深切的抨击,这都是由经学教养中所鼓铸而出,为以后各朝代所难企及。此正说明经学的意义,已由社会的层面升到政治的层面……没有经学,便不能出现这些掷地有声的奏议。”[16](P223-224)唯一与经学无关,具有一定文学欣赏价值的是成帝嫔妃、班固祖姑班婕妤,今存作品《自悼赋》《捣素赋》《报诸侄女》,均见严可均《全汉文》。其自悼之作,写自己始被宠爱,继而失子,终而见疏的不幸遭遇,沉痛真挚,如诉如泣,辞情并茂。
总之,西汉时期的关中文学诏令典雅、奏议辞厚理切、史传文华实相扶,具有示范性、引领性的特点。文化人才的密集区主要分布在京师长安及附近陵县,区域内部文学发展呈不均衡态势。文学产品基本属于奢侈品,作者群体主要是帝王和帝国官僚,文学的地域色彩浓厚,多承周秦以来的风雅传统,以表现政治情感为主,内容形式上,尚质贵用,弃绝浮文,思想性大于艺术性,与其地域文化、民俗风情一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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