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陈忠实的创作道路与文学地位

2014-03-04 02:59:42邢小利
关键词:陈忠实文学

邢小利

(陕西省作家协会 陕西 西安 710001)

一、陈忠实的创作道路

陈忠实的创作道路大致可以分为四个时期。

第一时期:从“文革”前到“文革”结束(1965—1978)。这一个时期又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模仿性的习作期,尚缺乏文学的自觉。陈忠实喜爱文学始于初中,初中三年级时在“诗歌大跃进”的时代氛围影响下,习作了不少诗歌,1958年11月4日《西安日报》发表了其中的一首《钢、粮颂》。1962年回乡当了小学民请教师,立志从事创作,以文学为人生希望,意欲以此改变命运,同时亦以文学作为困境生活中的精神安慰。从1965年到1966年4月,在《西安晚报》发表散文5篇、故事1篇、诗歌1首、快板书1篇。这些带有习作痕迹的作品的创作和发表,一方面为他带来喜悦和希望,另一方面又使他受染于时代的生活气息和文学观念,开始了与时代的“合唱”。第二个阶段是“文革”后期,从1973年11月在《陕西文艺》第3期上头条发表生平第一个短篇小说《接班以后》亮相文坛,至1976年在《人民文学》第3期小说栏目头条发表短篇小说《无畏》,四年间连续发表的4个短篇小说,均在当时文坛和读者中引起较大反响。《接班以后》《高家兄弟》《公社书记》和《无畏》4个短篇小说,单从形象塑造、结构和语言等技术层面来看,都显得较为成熟,可以看作是陈忠实在文学创作道路上跃升为比较自觉时期的作品。

创作和发表这几个短篇小说时,陈忠实三十岁出头,由民请教师身份转为国家正式干部不久,不仅在人民公社的工作热情积极,业余的文学创作也有一种期望不断向前的激情。这一阶段的小说写作,其基本内容和人物塑造明显受到了当时意识形态和文艺政策的影响。内容的一个重点就是农村复杂的阶级斗争尤其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条路线的对抗,其主题最后往往归结于一个核心问题即围绕政治权力的斗争。这些小说着力塑造普通人中的英雄人物特别是青年英雄人物形象。

第二时期:大约从1979年到1986年。这一个时期的创作特点,大致可以概括为从追踪政治与人的关系到探寻文化与人的关系。

这一个历史阶段的中国文学主流的变化,是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到“85新潮”的现代派文学、先锋文学、女性文学和寻根文学的后浪逐前浪,不断出新。陈忠实因1976年发表与“走资派”作斗争的短篇《无畏》受到工作和生活冲击,历经两年多的苦闷和反思,重新拿起笔,一方面继续沿着他所熟悉的政治与人的创作思路进行创作,另一方面,也不断关注当时的文学思潮并受其影响,开始了缓慢而深刻的创作转型。1978年春天,陈忠实在灞河筑堤工地上,读到了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这篇小说以大胆触及时代给人带来的人格和心灵伤害而呈现出的全新文学视境,给陈忠实以极大震动。他由此敏锐地感觉到:文学创作可以当作事业来干的时候终于到来了[1](P54)。《信任》(1979年)是陈忠实这一时期的一篇代表作,展现时代发生巨大转变时如何对待过去的矛盾和问题。小说在当时普遍写历次政治运动给人心留下的深重“伤痕”的时代文学风潮中,另辟蹊径,表达了要化解矛盾、克服内伤、团结一心向前看的主题。

中篇小说《初夏》于1983年写成,它在陈忠实的创作中既是一个里程碑,又是一个重要的过渡。所谓里程碑,是说这是他的第一部中篇;所谓重要过渡,是说这部小说既有以往写作的惯性延伸,如注重塑造新人,又有新的社会问题的发现和强烈的现实关怀。作品写改革开放初期一个家庭父与子的故事,主要人物颇有时代的典型意义和相当的思想深度,反映了作者对于生活的敏感。但是,陈忠实这时的艺术思维,因十七年文学影响所形成的心理定势尚未完全冲破,还习惯给人物涂上或浓或淡的先进与落后的政治色彩,笔下自觉不自觉地对人物进行着高尚与低下的道德人格评判。《初夏》和短篇小说《枣林曲》《丁字路口》等,都把青年人进城与留乡的行为选择、为公与谋私的个人打算作为衡量、评价人物的一个标尺,而且往往还表明了这样的基本认识:农村的贫穷,主要是因为没有或缺乏好干部的领导,所以,他在多篇小说中着力塑造好干部的形象,他们差不多都与《初夏》中的乡村“新人”冯马驹近似:年轻,党员,公而忘私,舍弃个人利益,一心扑在集体事业上,既肯吃苦,脑子也灵活,最终成为农村走共同富裕之路的带路人或榜样。由此表明,塑造不同时期农村好干部的新人形象,成为陈忠实这一时期创作中的一个顽强的思维定势。这样一来,作者所塑造的人物性格,特别是作者心目中的“新人”形象,都有着或浓或淡的某种既定概念的影子,人往往只是表达概念的工具,而不是艺术的目的,人物的性格因之缺乏丰富性和复杂性。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艺术思维的简单化。

《初夏》的艰难写作以及这一历史时期诸多社会和思想的变化引发了陈忠实的文学反思,他后来称之为思想和艺术的“剥离”。陈忠实于1982年创作了中篇小说《康家小院》,开始关注文化与人的内在关系。孕育这部中篇,至少受到两个外部因素的影响,一是1981年夏,他去曲阜参观孔府、孔庙和孔林时,对文化与人的关系深有感触;二是读了路遥的《人生》,其人生主题的厚重、人物性格的真实准确和艺术表现力的不同凡响,使他深受触动、震撼,由此开始深入思考文学如何写人。《康家小院》在写真实的人物及其命运的过程中,触及到了文化与人的关系这一重大命题。小说主人公吴玉贤本不识字,学了一点文化后开了眼界,由文化的觉醒引起“人”的觉醒,觉醒之后试图改变自己的生活,却引起了无法调和的生活冲突。吴玉贤在痛苦的人生矛盾中开始反省,逐渐对生活有了新的觉悟。吴玉贤的悲剧是双重的:没有文化的悲剧和文化觉醒之后又无法实现觉醒了的文化的悲剧。

这种关于文化与人的创作探索,表现在陈忠实这一时期的许多作品中。创作于1985年夏秋之季的《蓝袍先生》,突出展现文化观念对人的行为的影响,特别是传统礼教与政治文化对人的束缚。创作于1986年夏天的中篇小说《四妹子》,写陕北女子嫁到关中后的生活和命运,是陈忠实第一次从地域文化对人物文化心理性格的影响入手,来开掘人物性格的特点。

总体上看,陈忠实是一位重视客观化写作的作家,他以前的作品较少表现自己的生命体验,到了这一个时期,开始在客观化的生活描写中融入自己的生命体验。中篇小说《最后一次收获》(1985年)写一个即将举家迁往城市而最后一次回到家乡收获庄稼的文化人的生活经历和人生感悟,深刻地融入了陈忠实自己的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一般作者面对这样的题材,可能会写成抒情性的感慨之作。从这部小说看,陈忠实显然不是一个仅仅喜欢抒发个人感慨的作家,他正面切入这个题材,“硬碰硬”地展开描写,而且进行了深入开掘。人物性格真实、准确、生动,人物情绪酣畅饱满,乡土生活气息浓郁。由此可以看到陈忠实创作的一个特点:他不大选取侧面取巧的方式处理素材,一般都是正面切入,直接面对笔下的人物和生活。

第三个时期,是长篇小说《白鹿原》的写作,时为1987年至1992年。这个时期的陈忠实已年过不惑,接近天命,是他生活、思想和艺术积累已相对成熟,同时也是精力最为旺盛、思维最为活跃、艺术创造力最为强劲的阶段。《白鹿原》的准备、构思与写作,是其创作方向的一个最大转折,他的文学才力的倾注面,从20多年来一贯执著的现实生活转向了历史文化。这一艺术转变,是陈忠实密切关注1985年兴起的“寻根文学”思潮并且深入思考有关问题的自然结果。他的艺术聚焦,是从家族关系入手,从人与文化角度切入,触及社会特别是农村社会的生产方式、经济活动、教育理念与方法以及政治关系等关乎人的生存的各个方面,深刻透视传统中国宗法社会数千年传承下来的人的生活方式、生存态度和生存之道,展现传统的宗法社会和乡规民约在时代暴风雨的击打中所发生的深刻嬗变,尤其是家族的嬗变,人性的嬗变,人心的嬗变。并从这些嬗变中,透示社会演变的轨迹和历史深层的文化脉动。

《白鹿原》展示的是中国两千多年皇权社会崩溃之后,新的社会秩序将建而未建以及革命、抗日、内战等历史大背景下,农村社会的图景和农民的生活的变迁。地主白嘉轩、鹿子霖,长工鹿三,乡村贤哲朱先生,无不以全新的面目出现于文学史画廊,每一个人都具有深刻的历史文化内含;浪子黑娃、白孝文,荡妇田小娥,追求新的社会理想的鹿兆鹏、鹿兆海和白灵,无不体现着鲜明的时代特征。在历史进行深刻转变的时期,这些从传统深处走来的老少人物,有的继续努力恪守传统的生活观念和人格理想,有的受时代感召,或追逐时代的步伐或被时代的车轮驱裹,其凌乱的人生履痕,其复杂多变的命运,揭示了民族的传统观念和人格精神在现代文化背景中的深刻矛盾和裂变,展示了一个民族从传统迈向现代的历史轨迹和心理行程,触及了中国近现代半个世纪历史行程中的深层矛盾和历史搏动。《白鹿原》是一部史诗般的巨作,它超越了简单的阶级斗争模式,突破了狭隘的政治斗争视域,以幽深的文化眼光打量历史行程中的各色人物,以宽阔的历史视角观照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

《白鹿原》的主旨是探寻民族的文化心理,进而探求民族的命运和前途。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大致分属父与子两代人,父辈人物从历史深处走来,他们的身上带有几千年封建社会的精神遗存,总体上沿袭着传统的人生观念和生活方式。子辈多为叛逆者,他们在趋时和向新的历史风潮中和个人的命运转换中逐步完成了自己的人格形象,有些人物如黑娃等即使死了,但他们在这个转变时代所完成的人生命运和所形成的人格态度,凝聚成了一种精神并向着未来延伸。父一代是“守”或“守”中有“变”的农民,子一代是“变”或“变”中趋“守”的农民。一“守”一“变”,“守”中有“变”和“变”中趋“守”,生动而准确地反映了清末至民国再至解放这一历史时期的生活巨变和人心嬗变。

小说中的核心人物白嘉轩继承了几千年来传统中国农民的本质特征,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农民。他注重现实的世俗生活,没有不切实际的空想,现实,务实。他生活的白鹿原,其文化氛围和主体意识形态,世代沿袭的,是儒家的思想文化。源自生存环境的耳濡目染,来自朱先生的教化,使白嘉轩终生服膺儒家的思想和精神。他的整个人生理想和目标,一是做人,二是治家,即儒家所谓的“修身”和“齐家”。朱先生是白鹿原的灵魂人物,他是白嘉轩的精神导师,生活指路人,白嘉轩是朱先生思精神和思想的践行者。朱先生是白鹿原的精神文化象征,他的思想渊源是儒家,具体到白鹿原这块地域,则是儒家思想的变相——理学中的关学一脉。关学是一种实践理性,强调“通经致用”“躬行礼教”,这非常契合白嘉轩们的生活实践,生命感受,被白嘉轩这样的农民易于和乐于接受,对白嘉轩这样的族长更具有现实的指导意义。鹿三是白嘉轩家的长工,与白嘉轩构成了中国传统社会中一对重要的关系——主子与奴仆。鹿三忠厚、善良,也非常执拗,拗在两个字:“忠”与“义”,这也是传统封建社会所强调的奴才对主子的“忠”与“义”。鹿子霖是中国传统农民另外一种典型,他与白嘉轩性格相反,却又构成互补的现实关系。鹿子霖做人行事,依照的是现实的形势,这是一个能够迅速判断时势,也能够很快顺应时务的乡村俊杰;而白嘉轩行事做人,遵循的则是内心已然形成的信念和意志。中国的乡村社会,千百年来,核心的主要的人物,就是由这两种人物构成:一个观风看云不断顺应时势的变化,一个坚守先贤的遗训和内心的原则,一动一静,动静冲突又结合,构成了一部稳定的而又激荡的中国乡村历史。白嘉轩和鹿子霖,都是白鹿原上的精明人物和威权人物,他们在中国文化和历史中都具有原型的意义。

黑娃和白孝文是小说中两个性格最为鲜明的叛逆形象,前者先由一个淳朴的农家子弟变为“土匪”,再由一个“土匪坯子”变为真心向学的儒家门徒,并发誓“学为好人”,后者由族长传人堕落到不知羞耻地步,再变而为残杀异己毫不手软的冷酷之徒。他们性格的发展和变化,都包蕴着丰富而复杂的时代内含和历史文化内含。鹿兆鹏、鹿兆海和白灵等人,皆为一个时代的有志青年,他们不愿意依照父辈预设的生活方式去生活,追求远大理想,忠诚,热情,有献身精神,但后来各自的命运,如鹿兆鹏的失踪,鹿兆海的死于内战,白灵的被活埋,既是深刻的个人悲剧,也都具有深广的社会内含。

第四个时期,为1993年至今。20多年来,陈忠实除过写了9个短篇小说,偶尔也写点遣兴的旧体诗词外,所涉笔者基本上都是散文,其中又大多为随笔。结集出版的主要有《生命之雨》《告别白鸽》《家之脉》《原下的日子》《吟诵关中》《白墙无字》等。这些作品的题旨,多为对生活的回味、感悟和思考以及对生命的咏叹。陈忠实通过散文回到了自身,审视自己的生活,回味自己的人生甘苦,思索更为深沉的人生哲理。

纵观陈忠实从1993年到2013年的散文写作,又可分为前10年和后10年。前10年即1990年代,其散文多是对往事的回忆,对已逝生命的感怀,后10年即新世纪以来,其散文中则有了不少直面当下之作。陈忠实属于一个客观写实性的作家,50岁以前的作品以小说为主,而小说是一种多把作家主体隐藏起来的文体;50岁以后集中写起了散文,尽管散文是一种更为贴近创作主体的文体,但也许是由于写作惯性,陈忠实这个时期的散文,仍然喜欢侧重于写实的叙事,有的散文也有很强的情绪力度,但写得较为节制,注意藏“我”。而60岁以后即新世纪以来,也许是散文这个文体真的适合自我精神表现,也许是作者的生命境界更臻于自由,也许是作者的现实感怀更为强烈,也许三者兼而有之,陈忠实的散文出现了一个重要变化:更多主体内在思想情怀的表现,更偏于托物言志,借景抒情,以事说理。

陈忠实后期的散文佳作可以《三九的雨》(2002年)《原下的日子》(2003年)等为代表,可视为陈忠实最为抒情的散文,也是作家对自己的生命、对人生的方向思考得最为深沉的作品。评论家李建军曾以“随物婉转”和“与心徘徊”评论陈忠实早期和后期的散文创作[2](P97),确实深中肯綮。而李建军所论“与心徘徊”之作品,还都是就陈忠实20世纪90年代所写散文而言,陈忠实进入21世纪之后所写的散文,像《原下的日子》以及《三九的雨》等,不仅有“与心徘徊”的好思致,更有“明心见性”的敞亮感。

在《原下的日子》中,陈忠实引了白居易的一首诗《城东闲游》:“宠辱忧欢不到情,任他朝市自营营。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然后略作发挥:“一目了然可知白诗人在长安官场被蝇营狗苟的龌龊惹烦了,闹得腻了,倒胃口了,想呕吐了,却终于说不出口呕不出喉,或许是不屑于说或吐,干脆骑马到白鹿原头逛去。”[3](P6)《南史·隐逸传上·陶潜》:“著《五柳先生传》,盖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此亦为陈忠实之自况、实录。“还有什么龌龊能淹没能污脏这个以白鹿命名的原呢?断定不会有。”[3](P6)这就是说,白鹿原是干净的,因此,他才回到了白鹿原,复归原下。他写道,回到祖居的老屋,尽管生了炉火,看到小院月季枝头暴出了紫红的芽苞,传达着春的信息,但久不住人的小院太过沉寂太过阴冷的气氛,一时还不能让他生出回归乡土的欢愉。文字之外,让人感受到的,其实是他的心情许久以来过于郁闷,也太过压抑,所以,尽管回归了朝思暮想的老屋,但心情一时还是难以转换,感受着一派春寒的冷寂。“这个给我留下拥挤也留下热闹印象的祖居的小院,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我站在院子里,抽我的雪茄。”“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原坡上漫下来寒冷的风。从未有过的空旷。从未有过的空落。从未有过的空洞。”[3](P2)一连三个排比句,三个“空”字,三个斩钉截铁的句号,极力表达着作者内心的空茫和宁静。他写道:“我不会问自己也不会向谁解释为了什么又为了什么重新回来,因为这已经是行为之前的决计了。丰富的汉语言文字里有一个词儿叫龌龊。我在一段时日里充分地体味到这个词儿的不尽的内蕴。”[3](P2)其实,在这里,陈忠实反复斟酌拈出的“龌龊”一词,已经透露了他复归原下的原因。具体是什么“龌龊”,没有必要追问。“我听见架在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噗噗噗的响声。我沏下一杯上好的陕南绿茶,坐在曾经坐过近二十年的那把藤条已经变灰的藤椅上,抿一口清香的茶水,瞅着火炉炉膛里炽红的炭块,耳际似乎缭绕着见过面乃至根本未见过面的老祖宗们的声音:嗨!你早该回来了!”[3](P2)最后一句是陈忠实式的表达语言。陶渊明或千古以来文人的表达句式是:“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意思是一样的。第二天微明,他在鸟叫声中醒来,“竟然泪眼模糊”。在尽情地抒写乡间一年四季的美妙之后,他“由衷地咏叹,我原下的乡村”。全文激情涌荡,一唱三叹,抚今追昔,慷慨明志。

《三九的雨》写于旧历一年将尽之时,有顾后瞻前之意。此文写得非常从容,然而情绪却又回环往复,宛如一首慢板的乐曲。这是他当时的心境,也是他当时的生活状态。悠游从容,淡定自然。三九本该是严寒的天气,却没有落雪,而是下了一场雨。陈忠实一直感觉自己生命中缺水,缺雨,三九天居然下了这一场雨,自然令他欣喜万分。腊月初四天明后,他来到村外一片不大却显得空旷的台地上,极目四望,感受三九雨后的乡村和原野。四野宁静,天籁自鸣,陈忠实觉得宁静到可以听到大地的声音。雨后的一片湿润一片宁静中,陈忠实的目光从脚下的路延展开去,陷入往事的回想。脚下的砂石路当年只有一步之宽,为了求学,他走了12年。当年背着一周的干粮,走出村子踏上小路走向远方,小小年纪情绪踊跃而高涨,却对未来模糊无知。当时最大的宏愿无非是当个工人,不想却爱上了文学,“这不仅大大出乎父母的意料,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4](P116)。“背着馍口袋出村挟着空口袋回村,在这条小路上走了十二年”,所获的是高中毕业。那一刻,他意识到,他的一生,都与脚下的这条砂石路命运攸关。在回顾了过往的大半生的人生之路后,他强调“我现在又回到原下祖居的老屋了”。“老屋是一种心理蕴藏”。他在和祖先默视、和大地对话的过程中,获取心理的力量蕴蓄。特别是,从他第一次走出村子到城里念书的时候起,父母送他,眼里都有一种“神光”,“给我一个永远不变的警示:怎么出去还怎么回来,不要把龌龊带回村子带回屋院”。这个警示给“这个屋院”赋予了特别的意义:它是净地,它是祖屋。在散文即将收尾的时候,作者简单地提了一句他前不久在北京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有记者向他提问,他的回答是:“作为一个作家,应该始终把智慧投入写作。”然后从容写道:“我站在我村与邻村之间空旷的台地上,看‘三九’的雨淋湿了的原坡和河川。”“粘连在这条路上倚靠着原坡的我,获得的是沉静。”[4](P117)自然而又端然地展现出一派宠辱不惊的气度、宁静致远的心态。

二、陈忠实的文学地位、影响和意义

陈忠实是描写农民生活、农村社会和乡村文化的高手。

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农业社会国家。几千年来,乡村是中国人生活的家园、生命的故乡,自然也成为了历朝历代文人描写和咏歌的对象,从先秦《诗经》中的“国风”到东晋的陶渊明再到唐代的王维、孟浩然、韦应物以及宋代的范成大、杨万里等,形成了一个源远流长的山水田园诗派,亦形成了中国文学独有的关于乡村的审美范式,并积淀为中国人关于乡村的审美理想和文化想象。仔细辨析,其实乡村可分为自然的乡村和社会的乡村。中国古代文人描写和咏歌的,主要是乡村社会自然平和的一面,即可以尽情享受自然之美和人伦之美的牧歌式的乡村、士子失意后或不得志时可以安然归隐的乡村。到了20世纪,文学中的社会展现因素增强,乡村世界中社会的现实的一面,逐渐在文学特别是小说中得到比较全面的描绘和深刻的表现。鲁迅等作家笔下的乡村社会,显示着灰暗、破败、衰落、沉闷的质相,令人失望甚至绝望,成为当时乡村社会的真实写照。而沈从文等作家更倾心于书写自然人性,他们笔下的乡村社会也就更偏向于自然的一面。鲁迅和沈从文,双水分流,各有侧重,从而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一个侧重于展现社会的乡村、一个侧重于描绘自然的乡村的艺术流向。前者的艺术价值追求在于真实、深刻,后者的艺术价值追求在于自然、优美。沿此“双水分流”以观,赵树理的“山药蛋”小说、柳青描写农民创业的小说等,其艺术追求总体上走的是鲁迅之路,而孙犁的“村歌”小说、刘绍棠的“大运河乡土”小说等,则大体走的是沈从文之路。

从近现代以来的文学改良和文学革命的思想背景和艺术思潮来看,文学的干预社会作用被极度放大和空前提高,从写乡村生活的文学特别是小说来看,以鲁迅、茅盾、赵树理、柳青等人为代表的写实派或称现实主义流派显然是主流。陈忠实走上文学道路,完全靠的是自学,而他所学和所宗之师,前为赵树理,后为柳青。因此,陈忠实承续的就是展现社会的乡村这一小说之脉,此脉也被称为现实主义流派。在数十年的创作实践中,陈忠实在坚持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同时,艺术上也不断更新,注重吸收和融入了现代小说的魔幻、心理分析等艺术表现手法。从文学表现乡村的历史来看,陈忠实的小说,既准确地表现了自然的乡村,表现了北方大地的乡村民俗风物之美,也真实、深刻地展现了社会的乡村,深刻剖析了关系复杂的家族、宗法、政治、经济揉在一起的社会的乡村,而其代表作《白鹿原》,更是表现了儒家文化积淀深厚并且深入人心的文化的乡村。

陈忠实的文学史意义,还在于他的身份变化,他的创作道路,同新中国的文学体制、文艺政策紧密相关。从他的文学生涯,可以清晰地见出文坛变化的轨迹。作为一个作家,陈忠实的成长之路,他的精神“剥离”过程或称反思过程,他对艺术的追寻之路,不仅放在新中国的历史中,就是放在中国文学的历史长河中,也都是相当独特的,具有一定的历史典型意义。

陈忠实首先是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精神哺育下,在中国共产党培养工农兵业余作者的体制扶持下,由于自己的兴趣爱好,再加上对于人生出路的追求和奋斗,通过顽强的自学写作,最终走上了文学写作之路的。其早期的写作主要是在党的政策指导下写生活与人,这是一种不自觉的听命式的政治性写作。后来几经生活的挫折和文学上的失败,开始认真反思和苦苦寻找,进入了文学写作上的政策阐释与文学描写的二重变奏。最后,经过生活实践的磨砺,通过创作实践的体悟,其思想水平得以提高,艺术境界得以升华,终于回到了艺术之本——人自身。他既认识到文学是写人的,是人的文学,文学描写的对象是写人,真实的人,不同的人,丰富而复杂的人,在写人中写农民的文化心理,进而探寻民族命运;也深刻地体悟到创作还要回到作家自身,要写作家这个人的“生命体验”。“从生活体验到生命体验”,这是他完成《白鹿原》之后谈得最多的一个体会。

从中国文化和精神的谱系上看,陈忠实既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文人,也不属于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他的由乎生活经历和所受教育而形成的生活观念和思想观念,都更接近于中国农民的生活观念和思想观念。传统文人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与艺术趣味,在中国历史上有源有流,几千年来自有空间,自成体系,既有自己的“文统”,也有自己的“道统”,上与朝廷官府异趣,下与黎民百姓有别,它是“士”阶层的文化与精神。中国传统文人虽然也做官,成为朝廷官府之一员,但他们在思想和精神上与朝廷官府之习气始终保持着相当的距离,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在朝廷与山林田园之间进行价值选择,或进或退;他们也可能出自草野民间,但与普通百姓的生活方式和趣味也存在着一定的距离,这就使他们对普通百姓的态度,既有关怀、同情的一面,也有劝导、批判的一面。知识分子是一个现代性的概念,它与工具理性相区别,注重价值理性,是社会的良心,上对权力保持警惕和批判态度,下对民众负有启蒙和引导的责任。总之,无论是文人还是知识分子,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坚持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说陈忠实既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文人,也不属于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着眼点就在于此。差不多在40岁以前,陈忠实基本上还没有或者说尚缺乏独立人格、自由精神的意识。受自身的文化背景、教育以及时代观念的影响,他的意识中,还是觉得自己是人民大众的一员,即使是一个作家(作者),也应该是人民大众的代言人,他的眼光基本是向人民大众看齐的,对上则要听从党的领导和指挥;而对于文学的认识,也是除了认同文学的“真”——真实地反映生活和“美”——艺术地反映生活这两条原则之外,也认同文学是党的事业,是代人民大众说话的工具,换句话说,是认同文学为政治服务、为人民服务这个时代的口号的。对于这个强有力的时代的口号,陈忠实在意识深处是相信并认同的。

在陈忠实文学创作前期,文学被认为是党的事业的一部分。作为一个工农兵“业余作者”,自然是党领导下的一兵,属于整架革命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与传统文人和知识分子对人的认识不同,传统文人和知识分子认为“人”或“我”是独立的“个人”,而作为工农兵“业余作者”时期的陈忠实,认同的是时代的普遍意识,没有独立的“个人”的存在,只有作为“人民”一员的“群众”的存在。文学当然也不是甚至绝对不是关于“自我”的表现,而是革命事业的一部分,是党的事业的一部分,因之他的文学创作,便理所当然地要服从党对革命事业的统一领导和指挥。文学是按照党的意志对人民生活和群众“意愿”的反映,当群众的“意愿”与党的意志一致时,它就是正确的,反之,就是错误的甚至是反动的。而在当时的文化语境里,任何悖离党的意志,表达自己所认为的群众“意愿”,要么被认为是“不真实”的,要么被视为“自我”“小我”的表现,是要受到批评甚至批判的。这种关于文学的认识,在当时,不仅仅是陈忠实一个人的理解,而是一个时代的“文学意志”。

这个时期以至以后的陈忠实,反复强调文学与生活的关系,认为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因此,特别强调要深入生活。比如他在1980年4月写的《我信服柳青三个学校的主张——信任获奖感言》,1982年5月写的《和生活的创造者一起前进》,1982年12月写的《深入生活浅议》,都从不同角度反复地谈到了这一点。他的这个观点或者说是认识,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理论方面,这个理论就是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在这个《讲话》中说:“一切种类的文学艺术的源泉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革命的文艺,则是人民生活在革命作家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5]另一个是创作实践方面,陈忠实在很长一段时期特别是早期一直以柳青为榜样,而柳青为实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从北京到西安,再从西安城市到了长安县农村,扎根农村14年,写出了《创业史》,《创业史》对陈忠实影响极大极深,同时也令陈忠实钦佩不已。陈忠实认为,《创业史》的创作成功,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柳青坚持了“深入生活”。由于长期过于重视生活对于文学的作用,陈忠实在某种程度上忽略了作家主体精神建构的重要而特殊的作用,表现在创作实践上,便是总体上偏于客观性和写实性,而弱于主观精神的表现。

陈忠实的文学创作虽然与时代的前行总体能保持同步挺进的姿态,但他某些时段的创作,也有徘徊和困惑。他是一个看重生活积累、强调生命体验的作家,重视文学的思想性包括政治关怀,因爱好文学而从事业余写作,后来在环境、时势和个人的追求中一步步成为半专业以至专业作家,个人所修的艺术准备,环境给予的文化影响,时代给予的思想教育,等等,都不免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因此,当他把文学当作终生的事业孜孜以求的时候,认识到不足,他对自己的创作时有自觉的反思。在经历了一些文学的挫败以及因文学而引起的人生挫折之后,面对变化着的新时期的社会生活,他开始从理性高度自觉地反思自己的思维方式、思想观念和文学观念,深刻反省以吐故纳新,博览群书以广视野并以得启迪,用陈忠实的话说,就是“剥离”非文学因素,“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正是有了自觉的和不断的“剥离”和“寻找”,并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创作才有了大的跨越以至超越。

蝴蝶一生发育要经过几个阶段的完全变态,才能由蛹变蝶。作为作家的陈忠实在其精神进化的过程中,大约也经历了这样几个阶段。因为出身、经历以及社会环境等各方面的原因,陈忠实的文学准备是先天不足的,但他始终视文学为神圣的事业,他的身上也具有着文学圣徒的精神。经过顽强的不断求索和可贵的自我反思,他的文学生涯由最初的听命和顺随式的写作,转为对自身的怀疑和内心的惶惑,进而不断地开阔视野并寻找自己,在不断蜕变中最终完成了作为一个作家的个我。听命与顺随、反思与寻找、蜕变与完成的三级跳跃,陈忠实走过了从没有自我到寻找自我进而最后完成自我的漫长过程,从而成为一个具有我们这个时代标志性和代表性的大作家。

参考文献:

[1] 陈忠实.关键一步的转折[M]∥陈忠实.接通地脉.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2] 李建军.宁静的丰收——陈忠实论[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

[3] 陈忠实.原下的日子[M]∥原下的日子.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

[4] 陈忠实.三九的雨[M]∥陈忠实.原下的日子.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

[5]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M]∥文学运动史料选:第4册.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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