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曹新宇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3)
1960年代前后,一股新风掠过台湾先进的知识阶层。1956年,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夏济安创刊《文学杂志》,发表一些比较清新的文艺作品,而他的学生白先勇与李欧梵等同学、校友创立的《现代文学》杂志,立志于译介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当时的台湾社会还没有达到欧美社会的发展程度,仍处于摸索阶段。戏剧界也不例外。1965年1月,陈夏生等人创办了《剧场》杂志,以介绍西方现代戏剧和艺术电影为主,译介过法国阿尔托的残酷戏剧,法国贝克特、英国品特和美国阿尔比的荒诞派戏剧等;同年5月,台湾留法同学会的马森、金恒杰等人创办了《欧洲杂志》,着重译介欧洲前卫思潮和文艺创作。戏剧方面,译介过法国战后戏剧运动,以及贝克特、尤涅斯库、萨特、加缪、日奈、阿努依等人的欧洲著名的现代主义戏剧。《剧场》与《欧洲杂志》这两份刊物“是台湾剧坛冲破此前封闭僵硬的‘精神的荒原’而打开窗户、瞭望世界的重要标志。”[1]被马森称为“中国现代戏剧的二度西潮”的冲击波,正式涌入台湾。
姚一苇是在“反共抗俄”剧逐渐落潮之际,接任《现代文学》编辑后登上戏剧舞台的,经历过战争离乱的姚一苇,人的“存在”价值是他反复思考的戏剧主题之一。“存在”的问题是台湾文化界广泛关注的问题。他思考的核心是:人是谁?应该如何“存在”着?带着这样的深沉思考,他创作了《来自凤凰镇的人》等剧。
姚一苇的作品注重从“人”出发,反思历史,着眼现实,表达一种健康、真实的人性美、人情美,给台湾剧坛提供了一种崭新的、健康的创作导向。他在《来自凤凰镇的人》里,描摹了一群底层小人物的生活状态,这群人包括交际花朱婉玲、白痴弟弟细狗、杀人犯周大雄、因老实而得不到擢升的小课员潘哲之、对丈夫不满而牢骚满怀的潘太太,他们的辛酸、苦闷,是和着时代大潮的节拍出现的,这样的底层叙事,真实而自然,虽然戏剧形态是写实的,却真正的感染了一些读者,1963年,《来》剧发表于《现代文学》3月第16期。这一年,正在读高二的林怀民,说《来》剧是他“第一次读到与反共抗俄无关的剧本。”[2]《来》剧不是姚一苇戏剧作品里最好的,巧合的成分很多,但《来》剧带着一股清新的“人”的气息,令人耳目一新。以朱婉玲、周大雄为例。随着剧情的展开,作家逐渐揭示交际花朱婉玲是被社会环境一步步威逼到这种地位的:母亲早逝、父亲酗酒死亡、意外怀孕堕胎、带着白痴弟弟嫁给绸缎庄小朱、小朱夭亡、婆家虐待,为了寻找情人夏士璋,她在欢场里讨生活。姚一苇强调“环境”变化把天真可爱、自食其力的小护士沈阿龄变成了欢场女子朱婉玲。另一个主人公周大雄,父亲死后母亲私奔,族人霸占家产,小康之家顿时败落,他流浪、打架、杀人、系狱,在监狱里他开始思考、怀疑生命的意义:“有了知识就有了思想,于是我就思前想后,把我半辈子的事全想过了,我觉得没有一件事情是值得留恋的,于是我就怀疑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于是我过了一段最困惑的日子,我几乎自杀!”[3]54在恶劣、非人的社会环境里,“存在感”在普通人身上是一种奢侈,而在游手好闲的青年韩子明、感情骗子夏士璋、老谋深算的资本家秦功勉身上,生命则是空虚的一张壳。虚荣、欺骗都是他们为人处世使用的手段,这样的手段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快乐,真相一旦出现,他们要么无颜以对,要么色厉内荏。虽然作家在剧终给男女主人公安排了一个“光明的尾巴”,但“苦闷”的情绪,却一直是他创作的基调。这个基调,既是这些人物形象自身的境遇决定的,同时也是身处台湾社会的剧作家的真实感受。
这样刻画“存在”真实样貌的,在姚一苇其他的剧作中,也有不同程度的呈现。如独幕六场笑剧《我们一同走走看》,两个从乡下闯到都市里的男女阿美和阿聪,在没有学历、没有背景的情况下,一个被养父卖为妓女,一个只能在小饭馆打打杂,但是,善良、淳朴、真诚的性格,以及相似的命运渐渐拉近了他们心灵的距离,使他们在这个冷漠的都市里体验到难得的一丝温情。同样的,这出戏巧合的成分太多,但是不影响它表达姚一苇对小人物生存、境遇的思考。姚一苇在结尾依然给了他们一个“光明的尾巴”,给了他们一个生存下去的希望,事实上,他是在给他的读者和观众一个希望,因为现实远比作品里的描写要残酷得多。但是,比起那些描写国共内战的“宏大叙事”,比起“反共抗俄”剧的模式化、八股气,姚一苇对“存在”的关注,对人性、人情的触及,更能打动被冰封良久的观众的心灵。
姚一苇以现实观照的视角,事实上在力图还原真实的社会是什么样的状态,提出自己的质疑:人活着为了什么?正如批评家指责马森的荒诞剧提出一些不能解答的问题,马森却认为这才是他创作的根源所在:“正因为无法解答才值得提出来;也正因为无法解答,这些问题才需要大家来思索。剧作家也是迷惘中的一条鱼,而不是打鱼的渔夫!”[4]处在那样的环境中,姚一苇也像时代汪洋中的“一条鱼”,不断地思索、创作,提出心底的疑问,引发观众思考。
1949年“国府”退台,“反共抗俄”剧一时成为主流。但“反共抗俄”剧的模式化、概念化,使戏剧人物严重贫血,违反了人性和戏剧的现代性。于是,思想进步的人士开始寻找新的戏剧方向,姚一苇首当其冲。
1962年,姚一苇利用假期创作了三幕剧《来自凤凰镇的人》,但是写完之后,“既无演出的机会,亦无地方发表”[5]。因为民间创办杂志一方面受到严格的政治审查,一方面受到经济条件的制约。但是,同仁杂志《现代文学》为姚一苇的创作提供了一个发表的园地,1963年,《来》剧发表于《现代文学》3月第16期。这出戏一经发表,立即受到青年学生的欢迎,仅1964年,就由国立台湾艺术专科学校影剧科、凤青剧社、东海大学谷音话剧社、台大话剧社在台北、台中等地演出。《来自凤凰镇的人》如同一剂清流,给台湾剧坛带来了新的生机。姚一苇受此激励,此后一发而不可收拾。他的创作生命力旺盛,从1963年发表《来自凤凰镇的人》起,至1993年发表最后一个剧本《重新开始》,三十年的时间里,他创作了十四部剧本。他的戏剧创作,为人而写,不是表达自我的小问题,而是体现人生的“大关怀”。
以《红鼻子》一剧为例。剧中的红鼻子有一个反讽意味的名字“神赐”,当他戴上面具扮演小丑的时候,他的身上似乎有了一股神力,帮助周围的人分忧解难;当脱下面具,他就是一个自卑的普通人。戴上面具扮演小丑的时候,他特别快乐,觉得丢失的那个“自我”回来了,情绪得到了释放;但现实环境却很残酷,他的面具被追踪而来的妻子粗暴地扯下,他的神力消失,便毅然蹈海。红鼻子的生命里充满了悲剧意味。他家境优渥,父母为他计划了一切,妻子则连换掉的大门颜色也要以自己心仪的为主,在这样的环境里,红鼻子没有主宰自己命运的能力,他失去了自我,不快乐,因为反思生命存在的意义让他惶惑不安:“我到这个世界上是干什么来的?我的存在有没有意义?我问我自己:你究竟能做些什么?你究竟要做什么?想着,想着,我就不安起来了。”[3]339因此,他逃离了那个优渥的家庭,通过教书、推销、做记者、摆摊等职业方式,去寻找那个失去的“自我”,却没有成功;后来,他找到了小丑这个令他快乐的职业,认为真正的快乐就是牺牲,因此,他觉得这个职业让他的灵魂得到了宁静,他的“自我”才回到自身:“那是当我带上面具的时候,当我带上面具的时候我不害怕。我一点也不害怕。我觉得非常自由,我觉得我是自由了,自由地生活在一个我自己的世界。我觉得我可以冷静地观察别人,而不必害怕我自己。”[3]339但戏剧的结局却颠覆了观众的想象,妻子王珮珮追踪而至,她的粗暴、虚荣与从前相比有增无减,当她粗鲁地扯下红鼻子的面具的时候,已经奠定了该剧的悲剧意味:寻找自我的红鼻子自觉蹈海。他的蹈海,体现了一种“不自由毋宁死”的决绝,可见,寻找自我的旅途不是顺利的,不但经历诸多波折,忍受心灵的折磨,还有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姚一苇通过红鼻子这个形象,表达了找寻“自我”的一种决心。
《傅青主》第二部里,傅青主对被举荐的博学鸿词科坚辞不授,刺伤小腿以示忠于明朝不事清朝的决心,他向戴廷栻诉说愿以死明志的决心:“一个人总应该有所守,是不是?我知道我没有能力,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我无法改变别人,我当然更无法改变大局。你知事已无可为。但是我仍然主有我自己。主有我自己的躯壳,我自己的灵魂。只有我的躯壳没有投降,我的灵魂没有屈服,我才是我自己,我才是傅青主。”[6]姚一苇借助傅青主这个历史人物,塑造了一个坚守自我的知识分子形象,在面对刑罚与高官厚禄的时候,他表现了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节操:不卑不亢,威武不屈,贫贱不移。最重要的,是他坚守住自我,具有自己独立的思想,这也是姚一苇的用意所在。提到撰写本剧的意图,姚一苇说:“傅青主给予我的印象是入世的,而非出世的,他的身着皇冠朱衣只是一个幌子;他与这凡俗世间共休戚,同生死。同时他不是冷冰冰的高不可攀,更非板着面孔说教,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者,一位人人爱戴的老人。或许这一切可以说明在许多我所景仰的前贤之中,特别喜爱傅青主的缘故吧。”[7]姚一苇善于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养料,借助于对“民族之根的追寻与形塑”[8],却表达了对当下、对存在的热切关注与反思。
在进步人士遭遇消音的年代,何以姚一苇在“反共抗俄”的蛙声一片里,独出机杼,大胆反思并创作“人的戏剧”呢?生命体验中的创伤记忆,是促使他进行戏剧创作最根本的心理动因。
姚一苇一生经历了抗日战争、戒严、解严等事件,并无辜系狱两次,健康受到损害。他开始变得比任何人都谨慎,在窄仄的狱中,他认识了一些狱友,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姓名,但是看到有些人会忽然被带走[9]。晚年的他回忆这一切,觉得命运无比的乖谬、无常:“被捕,被抓,送上刑场,那些······那些······那不是很荒谬的事情?”因此,他得出“不发自心底的东西是不能写的”[10]57的结论。
但物质生活的拮据与贫乏,身陷缧绁之灾的精神折磨与痛苦,没有压倒姚一苇用戏剧创作表达生命之悟的意志,他在磨难中永不熄灭自己的求知欲,一旦拥有创作机会,他的创作才华便适时地爆发出来。他的剧作形式多样,写实剧、荒诞剧、史诗剧、京剧、仪式剧、说理剧,求新求变,多元开放。唯一不变的,是对存在、生命、价值的思考贯穿了他戏剧生命的始终。
姚一苇坦承戏剧是表现自己内心情感的一个渠道:“在生活中受到某些刺激或有了某种冲动,想一吐为快时,我会采取戏剧的形式来表现。”[11]230姚一苇一向不愿意解释自己的作品,1969年,四幕剧《红鼻子》发表于《文学季刊》,直到1994年春节,他的学生陈玲玲与他再次谈起《红鼻子》的结局,谈起王珮珮悲怆绝望的呢喃:“他不会回来,我知道他不会回来的!”时,姚一苇才表示《红鼻子》是在非常痛苦的心境下写成的。陈玲玲问老师“他不会回来”这句话是不是对当时政治环境一种痛苦的反射?姚一苇点头默认,“当时,谁也不知道这些人被抓了会不会回来,心情非常苦闷绝望。”[10]63陈映真后来亦追忆:“一九六八年夏天,我被捕入狱。一九六九年,我在囹圄中读到先生的剧本《红鼻子》。有谁能比一个突然被捕、被拷讯、被投狱而失去同一切正常生活的自由联系的人,更能理解先生所写的、被不可抗的原因和外面的生活断绝关系的世界呢?我逐字读着剧本,仿佛感觉到先生竟穿过众神袖手的狱墙,如同往时在先生家的客厅那样,向我传来谆谆然、蔼蔼然的安慰和鼓励,使我不能不面壁屏息,抑制满眶的热泪。”[12]也因此,让人明白他的红鼻子为什么戴上面具可以活得自由自在,脱下面具,露出真容,则变得不适应、不见容于社会。姚一苇在谈到自己的创作心得时说:“剧中人物应该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写的时候,我不仅要体会他们,甚至要成为他们,进到他们的心灵深处,揭露出他们的内在隐密,当然也就要进到我自己的内心世界,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内心世界。”[11]230可见,《红鼻子》等作品是他探索自我、超越自我的心灵史。
正如杨逵所说:“将艺术与社会结合才是有根的。”[13]姚一苇所遭受的身体与心灵的创伤,经过改装、变形和加工,融入剧作家本人对人类命运的关怀与思考,使之上升到表现普遍人性的高度,其创伤记忆因而得到了艺术升华。姚一苇认为,一个艺术家应该具有一定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的创作可以不附任何目的,不是为名,不是为利······他在贫困中创作,在富裕时亦创作;在忧伤时创作,在快乐时还是创作;创作、创作,永远创作,他的生命已与创作相结合。”[14]因此,姚一苇的戏剧创作,不是创伤记忆的再现,而是站在更高的人性角度上,以建设灵魂工程的信念去塑造每一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