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困境与话语策略:抗战后《大公报》“新闻自由”的跨语际实践*

2014-03-03 03:38郭恩强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4年8期
关键词:新闻界新闻自由大公报

■郭恩强

本土困境与话语策略:抗战后《大公报》“新闻自由”的跨语际实践*

■郭恩强

随着抗战的胜利,“新闻自由”概念及其运动在各方力量的推动下由美国进入中国,从而开始了这在一词汇的跨语际实践。这一方面给以《大公报》为代表的中国报纸提供了新的话语资源,同时中国现实语境中新闻检查压迫的现实,又使之利用传统的词汇隐喻在实践中平衡调试。由此造成中国新闻界内部对“新闻自由”主要鼓吹者《大公报》普遍持疑虑态度。“新闻自由”概念的话语实践在《大公报》身上的遭遇,实质上反映了新词汇虽可在一定时空条件下跨语际大规模兴起和流通,但其内涵信仰的创生过程却充满困境。

“新闻自由”运动;跨语际实践;《大公报》

众所周知,中文语境下“出版自由”“言论自由”“新闻自由”这些新闻学的核心概念和思想是源于西方的舶来品或者说是“译介品”。对于这几个既相互联系又有所区分的新闻学核心概念,已经有研究者在中国语境下对其历史使用和演变情况作了整体的描述和考察。①可以得出的结论是,就“新闻自由”这一中文词汇而言,在抗战胜利前夕的1944年,才随着英文“Freedom of Information”的跨国旅程,在中国大规模兴起与流行,并被知识界和新闻界所使用。②以往对“新闻自由”概念及其运动在中国传播轨迹的考察、国际背景及影响的分析,③无疑使我们认识到西方新闻观念在中国传播的历史化过程,但有些问题还有待进一步地澄清和深入思考。如,这些概念作为“被译介”的结果,具体历史情境下其使用和传播背后,有哪些动力或动因在起作用?概念或观念自身的话语表述和实践,在跨文化传播过程中发生了哪些变化?是被本地的使用者直接利用,还是会随情势发生再生或创造?这些变化是在什么情境下发生的,对中国新闻业自身又具体有哪些启示?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单纯地考察概念发展史或发生的国际背景并不能提供合理的解释,而结合具体报纸个案对“新闻自由”及其运动进行横截面的深入剖析,则是考察被译介概念表述及其实践的有效方法。本文以抗战后的《大公报》为主要分析对象,考察“新闻自由”概念及其实践的“跨语际实践”过程,并试着对上述提问作出解答。

一、西与中:“新闻自由”是如何“运动”的

扔下王冠的英雄们

夺回新闻的自由,

因为你们的声音

是人民的眼睛。

坚持新闻的自由!

看,

希特勒的欧罗巴

地下火腾空而起,

报纸

在地下室透明……④

这首题为《新闻自由》的现代诗,是1941年刊登在《诗垦地丛刊》,名为《自由神》的时事组诗中的一首。在二战背景下,作者祥麟讴歌了对自由的渴望和对报纸肩负新闻自由的期望。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诗中“新闻的自由”并非“新闻”与“自由”的连用,但标题却用了“新闻自由”这一词组。

尽管“新闻自由”这一说法至迟1938年就出现在中文词汇中,但对其具体内涵并没有明确界定,该词汇在当时也没有引起新闻界重视而得到广泛传播。“新闻自由”的概念界定与广泛传播直到几年后才成为可能。1944年“美国报纸主编协会”发出在全球范围内开展一场“信息自由原则”(Freedom of Information)运动的提议。这一提议由于站在世界反法西斯合法性的制高点,并契合美国在战后试图主导世界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文化价值观,所以在美国国内获得政党、参议两院、以及政府的大力支持。而美国国内新闻界的这一热点事件,也由于向联合国提交相关议案而越出国界,引起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国家的注意。正是在中国新闻界的相关报道中,Freedom of Information这一在中国当代可能习惯翻译成“信息自由”的英文词组,却被翻译成“新闻自由”这一中文词汇。

以“新闻自由”这一新词汇为核心概念的新闻事件发展成“运动”,并在短时间内广泛传播,这得益于国际局势和中国国内特定情境下各方力量的联合推动和塑造。

就国际而言,美国主导的“新闻自由”运动,不仅新闻界成立了一个新闻自由委员会,在国内向政府和社会各界开展新闻自由的宣传,在政策层面,这一运动还得到了美国政府的首肯和支持,将其他国家对“新闻自由”的承认与否与进行救济贷款挂钩。⑤而作为同盟国的一员,美国的这一立场对中国国内的影响则是多方面的。首先,在国家层面,国民政府受到美国对这一运动表态的压力,因此对之高调逢迎。为了配合争取美援,国民党主管宣传领域的官员,多次展现对新闻自由运动大力支持的姿态。如1945年3月底,美国新闻自由运动代表团来到重庆时,时任国民党中宣部部长的王世杰连续两天会见代表,强调对该运动“表示赞同”,同时表示考虑战后废除新闻检查制度。⑥其次,作为官方喉舌的党报媒体,也因之将“新闻自由”作为宣传话语,大力鼓吹。有研究者统计,国民党党报《中央日报》在此期间前后发表有关“新闻自由”的大小文章达80多篇,从外交、经济、政治、文化等各个层面解读“新闻自由”的重要与必要。⑦再次,面对战后国共两党之争将无法避免的情势,中共在国统区受严重检查压迫的《新华日报》,也将从大洋彼岸席卷而来的“新闻自由”概念作为党派斗争的合法武器。⑧最后,世界大战的全球卷入,无疑加速了新闻信息的流动。由于能快速获取新闻自由运动的国际信息,加之官方的正面推动,受制于政府新闻检查制度的中国民营新闻业,对“新闻自由”这一词汇更是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与关注度。

以民营新闻业的代表《大公报》为例,该报对中国战后的新闻业一直充满着世界性的想象与憧憬。在获知美国同行的倡议及获得“新闻自由”这一词汇及相关含义后,《大公报》及时发表了赞成新闻自由运动的评论,并描绘了战后世界实现新闻自由的蓝图:

[新闻自由]战后世界便可更充实,更健康。交通工具的发达已使世界成为一家,千里之隔,飞机朝发夕至,电话电波瞬息可通;在(这)个新时代下的个人与国家,精神上应该是与世界为友,与天涯比邻,坦白心胸,与天下通呼吸。新闻自由已是世界趋势的必然,一切捏造事实与歪曲事实的新闻政策都应该被淘汰;在民主大家庭中,国际和平,经济合作与新闻自由是三位一体。⑨

这种对新闻自由世界性的想象,是《大公报》极力推广“新闻自由”概念的国际动因。而从现实层面讲,《大公报》对“新闻自由运动”加以宣扬和鼓吹,也是该报运用国际潮流和“盟国”话语在国内造成声势,从而影响国内新闻政策的尝试。

在中国各方为新闻自由运动做好舆论和组织铺垫后,1945年3月美国新闻界三位代表的重庆访问,使“新闻自由”有了具体的指代象征意义。以“中国同业的资格”欢迎访问团的《大公报》坦陈“非常兴奋”,欢迎“新闻自由的传教士”,也是欢迎“新闻自由”本身。在该报的评论中,不仅对此前不久习得的“新闻自由”这一新词汇的内涵重新加以运用,还以此为标准,断言四千年的中国文化从没有“新闻自由与言论自由”,近代以来中国报人也“未曾享受过”这两种自由。⑩对“新闻自由”与“言论自由”的区分,显示出《大公报》对两者的认知已有了清晰的界限。耐人寻味的是,正如一位美国记者在座谈会上所强调的,新闻自由运动的目的是研究战后“如何自由交换新闻,并非讨论目前各国之新闻检查问题”。(11)可见,美国同行倡导的“新闻自由”是关注战后国家主体间信息流动的“自由”,而中国新闻界则以国内具体的问题为导向来理解这一概念。在对“新闻自由运动”理解上虽有不一致,但不能忽略的是,美国新闻界三位代表以“新闻自由”为主题与《大公报》高层的会谈、与中国新闻学会记者的座谈与交流、到学校进行演讲和讨论,这些都拓宽与强化了中国新闻界对“新闻自由”这一新词汇的国际视野和深刻印象。正如《大公报》将这一场景描述成“或聆其当众长论,或与之园桌共饮,或与之促膝谈心,印象俱深”。(12)或许正是由于这种中西新闻观念的直接碰撞,加深了《大公报》对新闻自由的认识。在欢送美国记者离开中国的评论中,《大公报》不再将自己对新闻自由的目光局限在对国内新闻检查制度废止的讨论上,而是充满了对新闻自由“给今后的世界人群造福无穷”普遍价值的情感宣扬;不再强调新闻自由是新闻记者的私利,而是“为聪明的人类解除遮蔽”。评论甚至将“敢说、敢做、敢担当”变成了“自由人的风度”,“敢记、敢言、敢负责”则成为“自由报人的作风”。(13)此时,“自由”已成为中国报纸关于新闻职业看法的主题词,成为相约与外国同业“在新闻自由的世界中再见”的跨国想象的一部分。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以《大公报》为代表的中国新闻界,在与外国同行的互动和信息交流中,获得了对“新闻自由”这一新词的自我理解、自我想象以及话语资源。由美国率先倡导的“新闻自由”虽然在中国“运动”起来,但有关中国“新闻自由”的实际问题却充满困境而难以解决。

二、反与正:新闻检查下的“新闻自由”话语策略

如果将“新闻自由”的概念内涵看成是普遍的、原则的、抽象的,那么处于其反面的新闻检查则是在地的、现实的、具体的。不能否认中国新闻界呼唤“新闻自由”是沉浸在此种潮流中的真实感情流露。那么,当“新闻自由的传教士”归国,激情退却,中国新闻界又不得不面对中国的政治现实,那就是国内新闻检查的严格尺度与国际上的“言论自由”潮流产生的反差和冲突。排除国共两党党报,以民营报纸《大公报》为例,该报在向外国同行展现践行新闻自由愿景和“独立”职业形象的同时,在应对与国内官方关系时,也会展现出弱化“新闻自由”这一词汇、并对之进行在地化调适的另一面。在处理这一状况时,《大公报》主要表现了以下几个方面的话语策略:

第一,利用中国传统的话语资源如“领袖”与“国士”的隐喻,针对官方尊重“公正舆论”“改进出版检查制度”的表态,将政府与舆论界的关系阐释为“建立在崇高的道德基础上”,以此叙述策略来调整新闻界与政府的关系,软化对官方的对抗姿态。

早在1942年的记者节,《大公报》就借记者节的由来和中国新闻学会年会的召开,呼吁政府“尊重并保障新闻记者的自由”,要求同行“自尊自保自己的自由”。而根据战争的跨国性,《大公报》提出了中国的报人“对外要能发扬正义,对内要能扶持正气”的口号,也就是对外争“独立平等与自由”,对内对社会“病态”进行“指摘”。而在《大公报》看来,政府要保证新闻业此目标的达成,就要“体谅报人,爱护报人,尊重报人”,给新闻界以“适量的自由与相当的便利”。对于报人自身,既然“领袖以国士待报人”,新闻从业者也应该“以国士报之”。(14)而政府与舆论界的根本关系则应该是“建立在崇高的道德基础上”。这种“道德关系”被《大公报》解释为,舆论界职责是对“国家民族效忠”、对负责任的政府“爱护”“协助”“诤谏”“指摘”,这才是“善良”“忠诚”的舆论,因而可以自许为“国士”。而政府也应该以此之道“待舆论”“责舆论”,而不应该存“怕舆论”“厌舆论”“防舆论”之心。(15)可见,利用中国传统的话语资源来调整新闻界与政府的关系,是《大公报》在战争后期软化对官方态度的叙述策略。

第二,利用政府高层尊重舆论的表态或谈话,作为制衡和对抗地方官员舆论压制的话语筹码,同时从国际政治角度,向实行新闻检查的中国政府施加压力。

除了借助传统话语资源试图构建战后新闻界与政府的新关系,面对政府的新闻检查,《大公报》也采取一贯的策略,利用中央政府高层尊重舆论的表态或谈话,作为制衡和对抗地方与各级官员的砝码,甚至以国际形势向政府摆出新闻检查对国家利益的不利影响,以此对不同层级的官方主体施加压力。对于前者,《大公报》曾对1945年蒋介石的元旦致辞大加发挥,抓住其“鼓励正当舆论”“博采舆论”的表态加以阐发,甚至以此作为新闻界争取权利的“尚方宝剑”。对于新闻检查尺度放宽又紧缩的“寒暑表”现象,《大公报》认为若以蒋的指示为依据,则新闻检查条例该“大加修正”,如果新闻检查员对“揭露缺点指责过失”的文字“检扣删改”,那就是“违背蒋主席的指示,不忠于职务”的行为。(16)对于后者,在抗战胜利后的记者节,《大公报》发表评论认为政府如果此时取消新闻检查,“国内外舆情必然翕然欢慰,以为中国真正向民主与自由的大路走了”。而考虑到国际形势,美国、英国、阿根廷,甚至战败的日本都取消了新闻检查,因此中国“也不可太落后”了。(17)

第三,通过与外国同行战时报道现象的对比叙事,来反衬和批评官方新闻检查的不自由政策。

《大公报》批评指摘官方的新闻检查,也往往从专业视角切入,通过中外新闻界的对比叙事,温和地表达对官方政策的不满。《大公报》以中国的战时报道为例,认为政府“战时限制”的不自由,使新闻界“锐气大减,声光潜消”,造成中国新闻业不能肩负起言论的“负责能力”。(18)因而对“世界各地的同业”能够驰骋于战场第一线进行新闻活动流露出羡慕之情,认为他们的报道是“有血有光”“惊心动魄”产生大影响的“忠实文献”。相比之下,中国的战时新闻则是“几乎每天是刻板枯燥的战报,天天是同样的公式”,这埋没了“英雄史迹”造成了“民气士气的低落”。而造成反差的原因是西方的新闻检查“尺度那么宽”,由此《大公报》建议军方检查新闻应有严格的标准。(19)

第四,当面对外国访问者或对同行进行展示时,《大公报》又会内外有别地使用另外一套话语系统,以此规避新闻检查的现实困境。

早在1942年,当英国议会访华团访问重庆和《大公报》时,该报重登一年半前获得米苏里奖状的内容,将取得的“国际”成就归结为中国“舆论有自由”的象征,并以此证明中国是“当代民主国家”。《大公报》还以英国的《曼彻斯特卫报》自比,认为是“代表进步自由主义的报纸”,以此拉近与英国议员的距离。为了证明自己的“自由”,《大公报》甚至拿“蒋委员长”举例,重申如果国家领袖有“重大过失”也要加以“严正的批评”,以此向外国政治家表明该报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能批评”的报人职责。(20)但仅仅过去不到三个月,国民政府颁布的《新闻记者法》就给发表上述言论的《大公报》泼了冷水。《大公报》虽对官方记者法的出台做了不发言表态的冷处理,但还是连续刊登成舍我代表新闻界对法规进行批评和建议的长文。这样看来,虽可以在叙事策略上对外国同行展示自己与西式新闻自由理念的一致性,但面对当下新闻检查的现实,其尴尬困境并不能轻易纾解,而这更直接地体现在新闻圈内对其宣称新闻自由理想的疑虑与排斥上。

三、真与伪:“新闻自由”话语实践的本土化遭遇

在1940年代的中国新闻界内部,“新闻自由”一词是作为报纸价值追求的新闻理想与操作实践,还是会被理解成为了招徕读者的广告宣传与行业流行语?对于饱受新闻检查甚或暴力打压的新闻人而言,他们无疑更愿意相信是后者。长期的现实压迫使得理想的根苗极易转化为生存实利的算计和猜忌。在如此情境下,报纸宣称“新闻自由”的话语实践反倒容易成为新闻界内部认定其“虚伪”的反面指标。

对于国共两党的党报提倡“新闻自由”及其运动,新闻界内部很自然从党派立场理解其行为。而对于鼓吹“新闻自由”甚力的民营报纸《大公报》而言,新闻同行更愿意从其成功“秘诀”及其未来走向的角度理解该报。抗战后《申报》《新闻报》的受损与《大公报》的迅速赶超,更引起了同行对“大公报之谜”的持续性关注。(21)《大公报》在新闻圈内的地位、与政府复杂而暧昧的关系,使得该报在前台面对外界和读者的种种宣称,并不能引起新闻同行的太多兴趣,他们宁愿相信这只是《大公报》吸引读者的一种手段策略,因而更多地对“幕后”表现出挖掘欲,更愿意从该报复杂的“背景”关系、报社高层的政治活动等后台加以解读。

对于《大公报》在面对国内读者和国外同行时所鼓吹的“新闻自由”运动,中国的新闻同行将之看成是掩饰其真实意图的“苦肉计”。在一些擅长八卦新闻圈内事件的“小报”看来,《大公报》虽然表面上呼唤“新闻自由”普适性的到来,但实际上该报的成功却是中国新闻“不自由”的产物。正是在中国有限的新闻自由和新闻检查的缝隙中游走,《大公报》才崛起为中国的“第一流大报”。因此有刊物转载香港杂志对战后《大公报》的预测,认为实现新闻自由后该报“前途不可乐观,将渐趋没落”。该杂志还引用概括了《大公报》“政学系的作风”,即“捧中央,骂地方;捧要人,骂配角;小处认真,大处马虎”,结论认为《大公报》是“假无党派之名,行党派宣传之实”。(22)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些报刊认为《大公报》一直高调呼号的“新闻自由”只是该报所独享的,而非所有新闻同业都能获得。

熟悉新闻界情况的《东南日报》总编辑钱谷风的看法,被认为是“以事实证明大公报将趋没落”的“权威”解释。在钱氏看来,随着时势推移,《大公报》会失去“赖以起家”的评论优势。因为作为与“政学系有渊源的报纸”,政学系越得势意味着《大公报》“能说的范围就愈少”。同时,钱氏认为,真正实行新闻自由之后,《大公报》“大捧小骂的西洋镜就要拆穿,真正的人民呼声就不是他能喊出的了”。(23)从钱谷风的分析可以看出:首先,在新闻同行(即使是像《东南日报》这样的大报)的眼中,《大公报》并非像其宣称的那样“无背景”;其次,《大公报》的发展沾了政府言论统制的光,通过“大处捧”迎合政府,“小处骂”迎合“老百姓的心理”,因此该报在“新检非常严密之下”仍可“利用评论发表新闻栏所不敢发表的消息”。换言之,在这些新闻同行心目中,并不相信《大公报》所为之呼号的“新闻自由”运动是发自职业自觉与真诚的,其能鼓吹新闻自由只是因为该报“钻进了言论统制与言论自由之间的空隙”;(24)最后,从文中可读出,虽然《大公报》宣称“人民立场”,但作者并不认为该报代表的是“真正的人民呼声”。言论一旦“真正”自由,《大公报》的“舆论权威”地位就要“拱手让人”。

确实,在外界看来,《大公报》在政府的言论统制下游走于各种势力之间,呼唤新闻自由的同时却能够“独享”新闻自由,不免给新闻同行以“虚伪”和“投机”之感,也引发了对该报所依靠的幕后背景与势力的种种猜测。新闻界同行对抗战后作为舆论权威的《大公报》只在原则上呼吁废除新闻检查、对被压迫同业的事件很少表态的这种不卷入的姿态表达不满。国内一份自由主义的杂志翻译介绍了外国驻华人士对此时中国“舆论”的评价,认为包括《大公报》在内的中国“比较重要的报纸”,没有一家能“真正代表大众舆论”。在这位外国人看来,《大公报》之所以引人注意,是因为其意见“介乎于政府与人民之间”,“并不完全替政府说话,也不完全替人民说话”,该报的“定律”是“小处不妨替人民呼吁一番”,“大处则很显然地在拥护政府一切的措施”,这是中国式的“识时务”作风。而在文章作者眼中,能够在“言论的不自由的窒息状态中”代表中国舆论的,是以《观察》《世纪评论》为代表的“没有背景”“敢说敢言”的刊物。(25)

外国人士的如此看法似乎也有所依据。在关于学潮和《文汇报》《新民报》等刊物被查禁的态度上,同样提倡新闻自由的《观察》,就对《大公报》没有将轰动全国具有“强烈政治意义”的学潮、“惨案”等新闻排在要闻版的做法表示不满。《观察》主编储安平直接质问该报“这是什么编辑态度?”,并称其言论“灰色”“摇摆懦弱”。而在《文汇报》《新民报》《联合报》三报被封事件上,《大公报》“未发一言,以示同情”的态度,也被认为是“平平淡淡”的冷漠。储安平甚至不留情面地揣测《大公报》“不作为”的三种可能:认为三报“应该被封”“吓得不敢说话”“幸灾乐祸,坐视不救”。(26)而在此前,署名张啸虎的复旦新闻系学生也在《观察》上刊文,以青年学生的读者身份纵论《大公报》的新闻理念与现实表现得失。在张文的评价中,虽然对《大公报》取得的成就给予很高地位,但重点是指出该报在几十年的发展历程中面临的诸多矛盾和困境:

对几个具有爆发性的时代的来临,与各种富有革命性的运动的酝酿,该报却只有沉默的期待,与“平凡的努力”;没有作过积极有力的推动,更不论轰轰烈烈的领导。往往以“穷则变,变则通”自慰慰人,缺乏一种“舍我其谁,匪异人任”的魄力和信心。在暴风雨袭击摧残之下,妥协退让,委曲求全,不敢出以激烈强硬的斗争。即就对罪恶与黑暗而言,大都在小处与枝节上加以揭发与指摘,言词含蓄,满纸慈悲;很少能从大处与根本上下手。态度趋于过度的稳健,隐恶扬善,操心虑患;保守代替了谨严,沉滞代替了活泼。……(27)

储安平的文章及张啸虎的评价,代表了新生代新闻人对《大公报》式的“言论老生”不积极介入现实的不满,以及对其只口头倡导“新闻自由”而非实际参与现实“运动”的失望。但倡导“新闻自由”运动的《观察》很快被蒋政权查封,“新闻自由”运动的中国实践也告一段落。虽然“新闻自由”这一词汇在中国得到了广泛传播并积淀为新闻界的话语资源,但类似《大公报》所面临的“新闻自由”话语实践的本土化困境,却一直没有最终解决答案。

四、结论与讨论

在抗战进行中的1943年,阿根廷新闻界发表“联合声明”,对中国的抗战“特表敬意”。中国新闻界在对“大洋彼岸同业之音声”的回电中,“保卫人类自由”“平等与自由真谛”等“西式”政治话语随处可见。(28)这些充斥于报纸上的新词汇或新用法,提示着在与世界新闻同行的交往互动中,中国新闻界不仅感受到了与世界的连成一体,也体验尝试着新式新闻话语的实践。在萨义德看来,不同语言词汇和思想的接触、翻译、交流、旅行,不仅有其接受或抵抗的一系列条件,即使在这些观念被容纳或融合后,在一个新的时空里该词汇或思想也会因新使用新位置而发生改变。(29)理论旅行的观点为我们揭示了跨文化的词汇旅行并非一帆风顺,旅程中有“抵抗”或“改变”。学者刘禾为重新思考东西方之间跨文化诠释和语言文字的交往形式有哪些可能性,则提出了“跨语际实践”的概念,即“考察新的词汇、意义、话语及表述模式,如何由于主方语言与客方语言的接触/冲突而在主方语言中兴起、流通并获得合法性的过程”,试图超越中西二元对立的关系来理解词汇在跨文化译介中产生的“混杂性”问题。(30)

本文各部分的小标题虽为论述方便,以“西与中”“反与正”“真与伪”的二元方式呈现,但并非强调其对立性,而是说明其流动性、互动性。本文具体要表达的是,以“跨语际实践”的视角观之,“新闻自由”这一新词汇和概念由美国“被译介”进入中国,各方势力出于不同动机使用和传播,从而开始形塑其“合法化”过程。中国新闻界虽获得了“新闻自由”这一概念及其“采访自由,传递自由,接受及发表自由”这样系统的话语资源,但实践过程并不顺利。在1940年代“新闻自由”及其运动跨语际过程中,面临着国民党新闻检查、言论压迫窘境的民营报纸如《大公报》,表现出了考量具体现实问题时能动的暧昧性,采取了“内外有别”的两套话语策略,力图在抽象理想和具体现实中进行平衡。而对于“新闻自由”概念的兴起与流通,出于现实实利思维的中国新闻界内部,则对主要鼓吹者《大公报》普遍持疑虑态度,认为其“新闻自由”主张虚伪而投机。“新闻自由”概念的话语实践在《大公报》身上的遭遇,实质上反映了新词汇虽可在一定时空条件下跨语际大规模兴起和流通,但其内涵的创生、转化过程却困难重重,长路漫漫。

注释:

①② 路鹏程:《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与新闻自由概念传入中国的历史考察》,《中国传媒报告》,2009年第4期。翟晓洁:《1940年代的新闻自由运动》,武汉大学新闻传播学院2009年硕士论文。另据邓绍根考证,至迟在1938年,中国出版物就开始出现“新闻自由”词汇和概念,但并没有流行起来。1938年7月,报人任毕明在其著作《战时新闻学》中两次使用“新闻自由”一词,这是其概念萌发。邓绍根的研究也表现,“新闻自由”这一词汇的普及推广随着1944年国际新闻自由运动才得以实现。参见邓绍根:《论民国新闻界对国际新闻自由运动的响应及其影响和结局》,《新闻与传播研究》2013年第9期。

③ 邓绍根:《论民国新闻界对国际新闻自由运动的响应及其影响和结局》,《新闻与传播研究》,2013年第9期。

④ 祥麟:《新闻自由》,《诗垦地丛刊》,1941年第6期。

⑤ 《不承认新闻自由国家不予以救济贷款》,《中央日报》,1945年10月15日,第3版。

⑥ 《拥护新闻自由》,《中央日报》,1945年3月30日,第2版。

⑦ 翟晓洁:《1940年代的新闻自由运动》,武汉大学新闻传播学院2009年硕士论文。

⑧ 《新闻自由——民主的基础》,《新华日报》,1945年3月31日,第2版。

⑨ 《大公报赞成新闻自由》,《大公报》,1944年9月29日,第2版。

⑩ 《欢迎新闻自由!》,《大公报》,1945年3月30日,第2版。

(11)(13)《中美记者畅谈新闻自由》,《大公报》,1945年3月31日,第3版。

(12)《送别新闻自由的使者》,《大公报》,1945年4月3日,第2版。

(14)《记者节的惕勉》,《大公报》,1942年9月1日,第2版。

(15)《尊重舆论与改善检查》,《大公报》,1944年5月31日,第2版。

(16)《博采舆论的新作风》,《大公报》,1945年1月3日,第2版。

(17)《政府可以先做一件事》,《大公报》,1945年9月1日,第2版。

(18)《祝记者节》,《大公报》,1944年9月1日,第2版。

(19)《活泼我们的战报》,《大公报》,1945年7月11日,第2版。

(20)《向英议会访华团介绍我们自己》,《大公报》,1942年11月22日,第2版。

(21)(23)特约记者:《上海各大报纸总评》,《大光明》,1946年第1期。

(22)《红色?没落?〈大公报〉之谜!》,《大地》,1946年第3、4合期。

(24)特约记者:《论〈大公报〉》,《大光明》,1946年第3期。

(25)李慕白、秦焕之:《今日中国舆论之趋势》,《世纪评论》,1946年第22期。

(26)储安平:《论文汇、新民、联合三报被封及〈大公报〉在这次学潮中所表示的态度》,《观察》,1947年第14期。

(27)张啸虎:《我对〈大公报〉的看法》,《观察》,1947年第5期。

(28)《阿根廷报人之友声我新闻界特电感谢》,《大公报》,1943年3月27日,第2版。

(29)[美]爱德华.W.萨义德:《世界·文本·批评家》,李自修译,三联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

(30)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宋伟杰等译,北京三联出版社2008年版,第5-7页。

(作者系华东政法大学科学研究院助理研究员,华东政法大学法学在站博士后)

【责任编辑:张毓强】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大公报》与中国新闻界集体记忆研究”(项目编号:13YJC860008)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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