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人文宗教观给我们的启示

2014-03-03 01:24牟钟鉴
关键词:孔子文化

牟钟鉴

(中央民族大学 哲学与宗教学学院,北京100081)

当代世界,和平与发展成为时代的主题和普遍的呼声,但社会并不安宁。冷战结朿以后,民族和地区之间的矛盾上升,民族宗教矛盾引起的冲突和流血不断发生,成为国际政治的热点和焦点。例如: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冲突,背后有穆斯林族群与基督教族群(犹太教徒的盟友)的矛盾在起作用;印度与巴基斯坦在克什米尔地区的冲突,包含着印度教与伊斯兰教的矛盾。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在一定程度上是历史上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教世界斗争的继续。美国作为唯一超级大国,在外交上表现出政治和军事的霸权主义作风,其内心世界含有强烈的要把世界福音化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情结。由此激起处于弱势的以中东为中心的伊斯兰世界的反抗,同时也诱发宗教极端主义,孳生暴力恐怖主义,不仅大批无辜百姓深受其害,而且威胁世界的和平与安宁。

反观东亚地区(延伸到东南亚),历史及今,没有发生过宗教战争。这个地区宗教有丰富的多样性,宗教关系以和谐为主旋律。它形成的传统是:多教多神兼容,土教洋教并存,神道人道一体,我称之为宗教文化的多元通和生态模式,堪称是世界的榜样。这个地区由于和平稳定,社会可以集中精力推动经济文化建设,参与全球化事业,成为目前世界最有活力的、发展最迅速的地区。探本溯源,这一切与孔子的伟大思想及其影响是有密切联系的,我们应当抱有感恩之心,把孔子的思想发扬光大。

孔子是伟大的思想家和教育家,他用仁学提高了周礼,凸显人的尊严和人道的重要性,又保留了对神道(即宗教)的敬意,并把神道纳入人道系统,形成温和的中庸主义的宗教观。孔子宗教观的精义有四。

(一)畏天命,重祭祀,祭祀之要在敬诚

孔子的仁学强调以人为本,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故是人学而非神学。他认为人要自己救自己:“为仁由已,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但他主张人要对于代表宇宙力量和文化源头的天命,抱有敬畏之心,不可妄自尊大。他把“畏天命”,作为君子之道,把“知天命”作为人生的高级境界(“五十而知天命”),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支配人的命运(“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赋予人一种智慧和使命(“天生德于予”)。按照孔子的观点,做君子还是做小人,做仁人还是不仁人,完全在自己,“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但人的贫富、贵贱、寿夭主要决定于天命。还有事业的成败也最终取决于命运,“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论语·宪问》)。因此,可以把孔子的天命观概括为:尽人事而后听天命。这种天命观承认高于人力的天命,又重视人的能动性,不陷于消极的宿命论。

孔子重视祭祀祖先,视之为孝道,以此表达对先人的感激之心,所以要诚心诚意,不在于形式规格。“祭思敬,丧思哀”(《论语·子张》),“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论语·八佾》),“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祀,祭之以礼”(《论语·为政》)。后来《礼记·郊特牲》说:“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祭天祀祖为的是“报本返始”,使人不忘其本,这是人人都应该具有的情意之心,也是祭祀的精义所在。儒家反对把祭祀功利化,主张只为报恩,不求回报。

(二)宗教祭祀可以发挥道德教化功能

祭祖的意义既然在于情意的表达、心灵的奉献,那么在客观上必然有助于改良道德,淳厚风气。曾子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论语·学而》),故丧葬之仪、祭祖之事,乃是培养孝心、增強宗族意识的重要方法,有助于民风的质朴。《周易·观卦·彖辞》提出圣人“神道设教”之说,从社会道德教化的角度肯定了神道的必要性。《礼记·祭统》更直截了当地说:“祭者,教之本也”,它又说:“崇事宗庙社稷,则子孙顺孝,尽其道,端其义,而教生焉”,它把祭祀作为教育的根本途径。其中的道理,如荀子所说:“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爱敬之至矣,礼节文貌之盛矣”,敬始慎终才是君子之道,若“朝死而夕忘之”,则“鸟兽之不若”。《中庸》则云:“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后来的历史证明,社会教育、学校教育、家庭教育再发达,也取代不了宗教教育,因为它能启发人的灵性,培养人的敬畏感恩之心,这是维系社会道德不可缺少的精神力量。

(三)不以神道行政事,而又对神道保持敬意

“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孔子平时不谈论野鬼杂神和怪异之事,他只重视敬天法祖。“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论语·雍也》),这句话是从社会管理的高度谈论神道,孔子认为要引导百姓走向正义,主要是提倡仁爱之道。所谓“远鬼神”是指不用神道主政,这是古代的政教分离思想,因此“远鬼神”的含义,并非排斥鬼神,而是使神道与政治保持一定的距离,主要在道德领域发挥作用。但首先要“敬鬼神”,即对于民众的宗教信仰表示充分的尊重。尊重他人的信仰,是孔子宗教观中最可贵的思想,不论自己信什么,都要尊重信仰的他者。孔子自己并不参与乡间的宗教民俗活动,但“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论语·乡党》),孔子之正装严肃,正是对乡人驱鬼活动表示尊重。

孔子对于鬼神究竟什么态度?《论语·先进》记载,“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孔子在这里既不肯定有不死的灵魂和鬼神,也不否定它们的存在,似乎是含糊回避之辞,其实大有深意在焉。来生彼岸之事,人们不可不有所寄托,以表达人生的理想;但又不可过于执迷,以避免狂热伤生。以人为重,以生为本,真正懂得人生,做好当世今生之事,为社会多做贡献,就是使自己超越今生,走向永恒最好的方式。这是一种早熟的宗教理性,它使得中国宗教在追求来世彼岸的同时,始终关注现实民生,而不流于狂迷。

(四)仁者爱人,和而不同,殊途同归

孔子宗教观的温和性、包容性来自他的哲学——仁和之道。孔子和儒家的哲学,以仁为体,以和为用,以生为本,以诚为魂,以道为归,以通为路。孔子提倡的爱是博爱,超出民族与国家,普及于全人类。先从家庭做起,推己及人,由近及远,最后做到“四海之内皆兄弟”,“赞天地之化育”。从博爱出发,遵守忠恕之道,以互敬互通为中介,将文化的多样性差异性纳入正常的人文视野,提出“和而不同”的社会关系原则,形成文化的平等观和包容精神,使中国的宗教和文化很早就走上了多元和谐之路。《易传》提出:“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揭示了人类各民族文化的共性与个性以及走向融合的根本方向。在孔子“和为贵”的理念影响下,《中庸》提出“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的贵和的宇宙观和文化观。受到贵和哲学的影响,儒家的主流派对于本土兴起的道教,外国传入的佛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都能够容纳,并承认各教的平等性,承认人道与神道的一体性,能够以开放和尊重的态度对待信仰的他者,为中国宗教文化的多样性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孔子和早期儒典的宗教观对后世儒家和社会政治产生了重大影响。其敬天法祖、神道设教、尊重他者的思想,成为了儒家的主流思想和历代王朝宗教政策的基础。

1.儒学在发展中出现人文哲学和神本宗教两种形态,但两者不形成对立,可以互相包纳。荀子偏重于无鬼神,但他提出“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故人应“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荀子·礼论》),他更从社会管理的角度肯定神道的作用:“圣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同上),“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荀子·天论》)。荀子的贡献,一是主张人们对于社会人生的根源性力量(天地先祖)保持敬意,二是最早提出宗教是文化的概念(“君子以为文”),三是超越个人的无鬼神信仰,肯定民间宗教的合理性和尊重民俗文化的自主选择。这第三点很重要,它使社会管理者把个人信仰和宗教政策分开,不强行推广某一宗教,而能发挥各种宗教的积极作用。荀子无神的人文哲学中包含着对神道文化功能的肯定,对后世制度文化有重大影响。

董仲舒肯定了天神的存在,建立起以阴阳五行为特色的神学目的论。但他仍然肯定“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贵于人”,而人之贵在于“唯人独能为仁义”(《春秋繁露·人副天数》),他将《春秋》大义概括为敬贤重民,并说:“天之生民也,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为民也”(《尧舜不擅移汤武不专杀》)。可见董仲舒之学虽然有神学的体系,而其主旨在以民为本的仁义之道,故为后儒所敬重。

儒家推尊天道、天理,又将它与人情、民生结合起来。《尚书》说的“天道无亲,惟德是辅”,“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和孔孟说的“畏天命”、“仁者爱人”,形成一个天人一体、情理一致的传统,使神圣与世俗相依相成、互动发展。后来的儒学,既可以朝人文哲学为主的方向发展,又不失对神圣性的追求,如程、朱、陆、王的理学和心学;又可以朝神道宗教为主的方向发展,又不失对现世性的关切,如近代的孔教、儒教。在中国,人文哲学和神道宗教可以共存互补,理性主义与神秘主义可以互制并行。

2.历代王朝以儒学为主要意识形态,其主流治国之道是依据孔子的思想而形成的为政以德、礼主刑辅,不以某一宗教为国教,故中世纪的中国不是神权政治。在宗教政策上,以敬天法祖为全民族的基础性信仰,既不可违背,又不垄断信仰;外来宗教只要尊重中国敬天尊祖的信仰,便可以在中国正常生存。同时,历代王朝依据儒家和而不同和神道设教的思想,实行三教(儒、佛、道)及多教(伊斯兰、基督教、摩尼教、琐罗亚斯德教等)并讲,把各种宗教纳入社会调控和教育系统,使它们发挥稳定社会、教化人心的作用。在中国历史上,人们有选择宗教信仰的自由,政府一般不加干预。王权和主流社会对各种宗教的基本要求有两条:一是爱国拥政,二是行善积德。如北魏文成帝评论佛教时说:“助王政之禁律,益仁智之善性”,在这个前提下,宗教信仰和宗教活动是自由的。当然在有的时候,王权偏离儒家的轨道,任意使用政治权力,也发生过迫害某些宗教的事件,如“三武一宗灭佛”,如清王朝后期镇压伊斯兰教新教派,但都未能形成主流传统,最终被多元包容的政策所代替。

3.儒家的人本主义和中庸主义主导了中华文化的精神方向,也促使各种宗教,首先是道教和佛教,尔后是中国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增强了人文理性和道德教化功能,加强了彼此的包容和沟通,使理性和宽容成为各种宗教的主流,也成为世俗各界的主流。在中国,不仅宗教是温和的,人学也是温和的。这样一个文化传统对宗教狂热有很大抑制作用,宗教极端主义不易发生发展;同样的,反宗教的文化激进主义思潮也无法形成强劲的势头。中国既没有发生欧洲中世纪的宗教对异端的迫害,也没有出现启蒙时代战斗无神论对宗教的激烈否定。中国对宗教的歧视和排斥,是当代接受了西方科学主义和前苏联“宗教鸦片论”之后才出现的,它们不是中华文化的传统。

在孔子中庸的宗教观与和而不同的文化观影响下,中国和东亚社会形成了宗教的极大的开放性、极丰富的多样性与宗教关系的高度的和谐性。从土洋关系来说,有本土的尊天敬祖教、孔教和道教,也有外来的伊斯兰教、基督教;从社会地位和层次来说,有世界三大宗教(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有民族宗教如中国道教、日本神道教,有各种民间宗教如香港的孔教,台湾地区的天帝教、天德教、轩辕教、一贯道,亦有民俗性宗教贯穿在时令节庆和人生礼仪之中,还有各少数民族祖传下来的原生型宗教信仰,如北方的萨满教,南方的东巴教、毕摩教、麽教、师公教等。由此,中国和东亚地区被称为“宗教的联合国”。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在很大程度上是请进来的,又从中国传到朝鲜半岛、日本和越南,都没有政治势力在背后操控,是和平之旅和文化之旅,于今佛教成为联系中、日、韩三国友谊的黄金纽带。佛教的进入,为中国文化增潻了人生的智慧、文化的品类,推动了中国哲学、伦理学、文学、艺术的发展;同时,佛教又吸收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学,形成中国化的佛教,如禅宗,在理论上得到很大的发展。中国佛教及它与儒、道的关系,被认为是异质文化融合的典范。伊斯兰教传入中国,成为中国十个民族的全民性宗教。明清之际,回族穆斯林学者将伊斯兰文化与中国儒学相结合,使伊斯兰教具有了中国特色,出现了一批回儒,如王岱與、马注、刘智、马德新,强调道德学问、仁慈宽厚、复命归真,不追求政教合一,而习惯于与其他宗教和平相处。基督教(天主教)在明代末年传入中国时也是和平传教,利玛窦推行天主教儒学化策略,取得很大成功。后遭罗马教廷反对,才出现曲折。鸦片战争以后,基督教在中国的传布,由于殖民主义政治势力对它的控制利用,于是与中国社会发生冲突。当代中国基督教内部发起本色化运动,走“三自”(自治、自传、自养)爱国独立的道路,摆脱外部势力的干预,努力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使基督教会成为中国教徒自办的事业,使基督教文化具有了中国特色,出现了一批有成就的神学家,如吴耀宗、吴雷川、谢扶雅、赵紫宸、丁光训等,推动着基督教的神学建设。这样的基督教在中国便有其正常生存的空间。犹太教一度传入中国,由于中国宗教多元和谐的宽松环境和民族自然融合,犹太教渐渐被视为清真教的一支,后来以至消弭于无形,这在犹太教的世界流迁史上是唯一的特例。

各种宗教在中国聚会的过程和态势,有其特点。第一,各教起源和传入方向不同,一旦进入中华大地,便能够互尊互学,渐行渐近,在文化上互相吸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不是同化,也不是异化,而是涵化,在互动中实现共同繁荣。中国人的信仰有“混血”、重叠现象,即一个人可以同时信仰两个以上的宗教,一个宗教场所可以供奉几个宗教的神灵,人们可以兼信兼崇儒、佛、道三教,并以此为常态。第二,中国没有一神教传统,其文化基因是多神多教互涵;一神教从外部进入以后,受这种文化氛围的影响,排他性減弱,宽容性增强,很快便能够与其他宗教和谐相处,推动宗教间对话,使自己适应中国的环境,成为“宗教联合国”中的一个成员,成为其他宗教的好邻居。第三,各教之间接近的中轴是儒学,各教都认同忠孝之道、五常之德,都尊重敬天法祖的基础性信仰,都接受儒家“和而不同”的原则,承认彼此的平等地位和文化的差异性,同时又维护了中华民族精神文化的方向,把主体性与多样性、民族性与多样性统一起来。由此可见,儒学不仅是中华民族的主流信仰,它还是各种宗教得以和谐相处的基石。儒学不只是为中国人提供了人生价值目标,它还为各种文化之间的相处提供了文明的关系原则,它有《易传》说的“厚德载物”的胸怀,这是它的伟大之处。

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多宗教的国家,其民族的格局是多元一体(费孝通),其宗教的模式是多元通和(牟钟鉴)。中国有56个民族,有各种各样的宗教。中国的民族和宗教的众多,可以视为世界的缩影。中国民族宗教多元和谐的历史证明,多民族多宗教之间是可以和平共处的,只要人们接受处理民族宗教关系的平等、包容、互尊的原则,便可以实现民族宗教的和平。中国已经做到的事情,亚洲和世界也应该和能够做到。世界的历史和现实告诉我们,没有民族宗教之间的和平,便不会有世界的和平;如果民族宗教的冲突加剧,人类不但不能安宁,还会导致巨大灾难。

为了建设和谐社会与和谐世界,我们需要虚心向孔子学习,从孔子和儒家的仁学及其宗教观中吸取对待民族宗教问题的智慧,克服一些陈旧的非理性的不健康的思想意识,确立几项具有普世价值的理念。具有理性和爱心的人越多,世界和平越有保证。

(一)仁者爱人,天下一家

孔子和儒家的仁爱观不分种族国家,以天下为施爱对象,并泛及天地万物。孔子说的“泛爱众,而亲仁”,孟子说的“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都是视天下为一家,视世人为兄弟,他们的爱是博爱,没有种族国家的限制。如果爱只施及特定的族群,便是狭隘的爱,在与其他族群发生矛盾的时候,爱会变成恨,甚至以恨他族来表达对本族的爱,乃至造成族群之间的仇杀,如在中东地区不断发生的民族宗教冲突和血腥的暴力恐怖活动。一切宗教都要劝人为善,不能诱人为恶,更不能以任何理由残害生命,因此宗教必然是反对暴力和战争的。儒家的经典认定天神是至善,它以德为准,没有亲疏之别,即《尚书》说的“皇天无亲,惟德是辅”。道教南宗张伯端《悟真篇》说:“德行修逾八百,阴功积满三千,均齐物我等亲冤,始合神仙本愿”。佛教《法句经》则谓“诸恶莫做,诸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中国基督教神学家丁光训认为“上帝是爱”,因此爱上帝和爱世人是一致的。可见各种宗教可以在博爱上取得共识,把大爱献给人类,帮助人们克服狭隘的极端的民族主义情绪,为民族和解做贡献。

(二)和而不同,互尊互敬

孔子认为仁爱的实现必须经由忠恕之道。忠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即要帮助人关心人。所谓“立人”是希望他人自立,所谓“达人”是希望他人发达,并非要求他人和自己一样。恕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尊重人体谅人。恕道要求不把一己单方面的意志强加于人,包括爱,也是不能强使别人接受的,否则对方感受到的不是慈爱,而是痛苦。于是从恕道之中发展出“和而不同”的伟大理念,承认思想文化的多样性和它们之间的平等性,因而需要和谐相处。在宗教信仰上,孔子主张对他者的宗教釆取“敬”的态度,不以一己之信仰,歧视排斥他人之信仰,不求在思想文化上统于一个模式,这是弥足珍贵的。物质世界千姿百态,精神世界更是丰富多彩。文化的活力在于它的多样性及其互动。多种宗教并存和相互借鉴是人类宗教健康发展的必要条件。一教坐大必然带来宗教霸权主义和专制主义,它将窒息思想的生机,中世纪的欧洲已有前车之鉴。尊重信仰的他者,包括尊重与自己信仰不同的个人和族群,乃是宗教信仰自由的精义所在。当代诸多的民族宗教冲突,重要动因之一是企图用自己信仰里的价值观去改造世界,取其他信仰而代之。也许其出发点是想拯救别人他族,而在实际上却是干涉他者的精神生活和文化权利,给他者带来痛苦。和平仁爱的宗教为什么有时会蜕变成暴力残忍的宗教,往往起因于某些宗教的自大性和统一世界的妄念。信仰自由是每个人每个民族的基本人权,必须得到尊重。儒家的“和而不同”的文化观和宗教观恰好与现代文明相契合,只要认真实行,宗教之间的纷争就可以消解。

(三)推己及人,感通天下

朱熹对忠恕二字有精辟解说:“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四书集注》)。“忠”字是把他人的事情放在自己心里。“恕”字是如心,将心比心。这就是推己及人的为仁之道。天下一家不是靠理论的证明,而要靠心灵的沟通,人际的感动。《易传》主张“感通天下”,绝不是征服天下。谭嗣同的《仁学》,用“通”来解释儒家的“仁”,最具创意和时代精神。他说:“仁以通为第一义”,“通之象为平等”。通有四义:中外通,上下通,男女通,人我通。中外通打破闭关锁国,上下通打破等级尊卑,男女通打破重男轻女,人我通打破损人利己,不仅求取平等开放,还要互相理解融洽。中国的改革开放,开放了经济和政治,也开放了文化和心灵,使得仁和之道落实到民生的改善、族群的和睦、中外的沟通,这是仁和之道的伟大实践。

全球化已使人类进入“地球村”的时代,市场发达,交通便捷,信息神速,“天下一家”正在从理想变为现实。然而人与人之间仍有许多间隔和对抗,民族宗教的冲突使人类不能成为一家。民族不通、宗教不通是人类一大病症,而民族宗教的不通在于心灵不通。因此生活在不同国度、地区和文化传统的人们,彼此之间需要更多的交往和了解,互访、互助、互学。彼此学会互相欣赏,建立互信,驱除误解、猜忌、敌视。多用仁爱的实际行动去感动对方,承认差异,化解矛盾,推动文明对话和宗教对话,使不同的族群、不同的宗教逐步接近,和睦共生。中国著名的哲学家冯友兰先生在引用宋儒张载的“仇必和而解”之后说:“人是最聪明、最有理性的动物,不会永远走‘仇必仇到底’那样的道路”(冯友兰:《中国现代哲学史》末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他相信世界终将抛弃对抗,实现和解,因为这是人类唯一可持续发展之路。中国另一位著名的民族学家费孝通先生晚年提出“文化自觉”的理念,它的内涵是十六个字:“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费孝通:《“美美与共”和人类文明》,载《费孝通九十新语》,重庆出版社,2006年)。这是儒家仁和之道的现代表述,它要求理性的人们在欣赏自己民族优秀文化的同时,也欣赏其他民族的优秀文化,果能如此,则各个民族的优秀文化便可共生共荣,和平安宁、繁荣昌盛的大同世界便离我们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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