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时代的语言艺术

2014-03-03 02:55张炜
天涯 2014年1期
关键词:数字时代语言

张炜

有人说,如果一个人不上网也不用电脑,那么他对数字时代就不会有多少了解。他乐观地预期:我们只要融入这个时代,跟进这个时代,然后就能享受这个时代。这可能也是许多人的愿望。那么就从这个问题开始谈起。

这里说的“数字时代”可能不仅仅是指网上世界,也不仅仅是电脑之类的广泛应用,而是我们的现代科技发展到今天,整个社会生活表现出的品质和特征,是对一个时期总的印象、概括和称谓。显而易见,今天我们的生活已经处处带有“数字”的印记。

数字化技术的确全面地渗透和改变了人类的生存。

人是一种语言动物,谈社会品质的变异和演化莫过于从语言着手。比如语言文字的表达和应用,今天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其改变的深度和趋向,它是如此的迅速和广泛,势不可挡。语言的质地早已不是我们习惯的那种现代汉语,而是在熟悉的表相下滑向真正的陌生地带。几乎没有人能够置身于这个局面之外,每一个人都要跟随它,依附它,都要在它规定的节奏中往前行进。

我们即使有着强大的执著力,倔强的行动力,都不能阻止这场演化所给予的一切。作为个体无论是主动或被动,都会像一叶木片一样在这个浪潮里漂浮、冲刷和抖动,跟随和追逐它的波澜。

几乎没有了语言的“个人”,所以现在演讲、写文章、文学创作,都很难给人一些惊喜。媒体太发达了,无论捂着眼睛还是蒙着耳朵,无论在室内还是室外,无论在乡村还是都市,都会被充分地告知和灌输。“秀才不出门,遍知天下事”,现在人人都成了这样的秀才。于是所有问题都不再新鲜了,所有问题都引不起兴趣,都听过几十次、数百次了,总之没有一个话题是全新的,没有一个词汇是个人创造的,也没有一段记忆、一个名词是作者的奉献,而全部属于一种模糊的时段、一种机械的群体。

没有了“信息”的“个人”,信息就由个体的变成了集体的,由隐密的变成了公开的,由私属领地的变成了社团的,由地域的变成了全球的。这可怕的结果是,人的本质属性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个体人”变成了“大众人”。

如果从内容到表达方式,一切都成为共有的和已知的,那么相互间的交流和表达就没有多少必要了。即便说出来的东西有一丁点个人见解,还需要一双特殊的眼睛和特殊的耳朵才能够辨认。在这种一切都变得极度平均化、普及化的现实中,滚滚而来的信息会大面积淹没我们的表达,让我们的言说困难万分。

如果说十年二十几年前还能够听到语惊四座的言谈,在当今恐怕就很难了,所以不难预料,这次演讲也注定是一场乏味的、平庸的谈吐,但愿在座的能够稍稍忍受——也许在忍受中会寻找到某个交叉点,相互有些启发。

说到语言艺术,许多人认为现在的文学写作已经变得相当容易,比如有人一天可以写上万字甚至几万字的虚构作品,发表在网上。纸质媒体发表的作品也动辄几十万字,更有甚者,一部所谓的“大河小说”就写了四百五十万字,当然这是一件耗费了几十年的工作。

现在的语言越来越呈现出一种滑行的、惯性连缀的趋势,所以说写作和发表真的不成其为什么大事,属于家常便饭。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否看到极大的差异?出现让人眼前一亮、面目一新的表述和创造?

我们眼前的文字流,真的像是来自不间断的复制粘贴——虽然大多数写作者仍然不承认更不屑于去做,认为那是抄袭。但是在当代人的文字生涯中,那种类似于“粘贴复制”的工作已经成为一种不自觉,是在相当习惯的状态下完成的。相同的句式,相同的观念,相同的词汇,相同的结构方式,它们总是在第一时间涌进我们的大脑。

说到语言艺术,经常强调的就是原创性、是创造力,因为我们人类最擅长的还是模仿,所以要克服这个惰性。但这个时代偏偏不需要仿制,因为无所不在的组合与定制形成了新的规范。任何人想回避范式都是困难的。于是我们看到的是大同小异的故事,似曾相识的口吻,它们在高效率的按部就班中、在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看不到陌生的面孔,看不到一种极其特别的嗜好、不甘屈服的人的意志,什么都没有了。因为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涌来的力量,都经过了一种现代整合,一切全都抹平了,化入平均值中了。

一个优秀写作者的基本特征——内向的个人思路,敏锐的感知,来自内心深处的生存体验,愤怒和喜悦,不可估量的激情——都消失在喧嚣的时代深处。“痛苦”这两个字敲一下键盘就出来了,还有“忧伤”、“寂寞”,这些词汇出现的频率很高,但是它们越来越没有,或者直接偏离了实际内容,它们真正意味着什么、应有的色泽和浓度,都在整合的过程中淡化和散掉了。

人面对古老汉语从诞生那一刻就有的生动面目,它的形意表述,开始无动于衷。面对构成语言的这些最小单位,没有丝毫的感知和触动。因为人们现在终于明白,所有的词汇和文字都是数码组成的,数码可以组成一切事物,所以一切事物的本质也就那么回事,都差不多。从现在开始一切都进入了数字化处理,包括灵魂和生命。语言的死亡正是从它的细胞——字和词开始的。

事实上每一种新的科学技术在进入社会并成为生产力以后,都不会仅仅停止在某一个层面和某一个环节,而是全方位地朝向人类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渗透,其力量大到足以影响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数字时代就是更高一级的机器时代,它早就开始了——从电报、有线电话、电视直到今天,再到未来。“电子媒介是一切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不同的媒介作用于不同的感官和感知,一定会改变人的思维和语言。

不可想象的是,过去的作家竟然可以那么闭塞,比如简·奥斯汀,一个出生于英国南部乡村牧师家庭的女子,上过一点点学,基本上没受过正规教育,全靠自学,写出了《傲慢与偏见》等作品。她知道的世事好像应该很少,但是她的作品却让我们大吃一惊:她对人性的奥秘知道得不是太少而是太多。更令人吃惊的例子是美国女诗人狄金森,她几乎一生足不出户。

看来关于人性的理解,这最艰难最深奥的领域,对外部世界听闻的多少并不一定是关键的条件。来自个人的省察、体验和体悟才是无比重要的——还有不受干扰的传统的阅读,这更是不可或缺的。而这些元素,在那个英国女作家那里是全部具备的。

现在,像她一样的生活环境谁都无法寻觅了,原因是一开始就说到的:来到了数字时代。这个时代的特别之处是任何生命都无法躲藏,因为活着就要呼吸,就需要空气——风可以把所有东西都吹透。风里边应有尽有。

那么,类似于那个女作家的个人空间已完全杜绝?怎样才能重新构筑?而今究竟有没有解决之道?

有人曾经想出的一个办法就是关掉电脑和手机,拔掉电视,埋头于传统的阅读,只读经典之类。这样会好一点?当然可能,因为这样就变得闭塞了,就避免了平均化的生活,久而久之也就有可能成为一个“世外高人”。

但是这里面有个疑问,就是这样做能否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样的预期是不是太乐观?一个人坚持的顽固性到底有多大、自我封闭的彻底性有多大?这或许才是关键。因为传递信息的不光是电脑电视手机之类,还有其他,数字合成之物是无孔不入的,它真的像空气和风。空气无所不在,风在一刻不停地吹拂,它们一定会光顾一切角落。

如此一来大家就明白了,我们完全没有隔离的可能了,也完全没有规避之地了。既然裸露在风中,所有人也只能任其剥蚀,直到崩溃——好像真的如此。这是多么悲观的结论。

但就在这种绝望的回答之间,也仍然会有一丝不甘和隐隐的怀疑。因为我们仍然幻想自己会是一个例外,或者寄希望于一些特殊的个体,想遇到一些惊喜。就每一个人来讲,他们的生存和表达总会有些不同的,而且大多数人都会重视这种差异性。我们可以在人与人之间找出区别,做出鉴定,以研究因果得失,寻找出其中的规律和意义。

这种执著当然是有必要的。这样做只是为了对抗无所不在的风。比起具体的危害和影响,风更加让人无比苦恼,无可奈何。它是无形无迹又无所不在的,而且能够产生持续不断和不知不觉的催化与腐蚀,哪怕是锤打不碎人力无摧的最坚固之物,在它的作用下也会不同程度地改变,直到最后的松软和垮塌。

我们一直想象的个人性,自我言说的能力,创造性思维,会在风的吹拂下,在不察中,一丝丝被抽掉和扯断。

从此一个生命就像被剔除了筋脉一样,变得疲软无力。比如一个文化人需要起码的阅读和书写生活,可是他大睁双眼就是找不到基本的词汇,对于声音和落在纸上的东西——字和词,已经没有了过去的质感。当动手写上“感动”二字时,却基本上无动于衷;写到“痛苦”也是如此。现在已经找不到原初记忆中的那些字和词了,仿佛它们以前是由手工制成的,而今却是冰冷的数字合成的,成了转基因产品。

如果相信土地的力量,立足于生长的泥土,让一切从头开始,动手捏制出一个个新词——如果不是依赖当代科技程序的批量生产,那么它们使用起来将会是完全不同的。

可是即便真的能够这样做,我们面临的难题也大到不可估量,因为这种语汇、字和词的需求量是极其巨大的,这种制作就成了不可想象的艰巨和繁重,以至于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先是字和词,然后是句子,最后才是故事,逐渐进入更大的表述单位。今天的故事太多了,它们也在风里吹送,应有尽有。这个时代的任何故事大王都不会超出风中传播的精彩和神奇——它们先是在空中飞舞,继而纷纷落在纸上、网上,五花八门,无所不在。

当我们在这些故事中跌跌撞撞奔走的时候,头会发晕,因为它们都精彩得差不多,曲折得差不多。从根上讲它们也是字与词构成的,从一开始就是统一型号的定制品——带有数字组合的精确性和虚拟性。由此看来,没有原始手工做成的字和词,也就没有真正独特的、有生命的故事。

手工制成的字和词是笔写成的;机械化的字和词是打字印刷的;电子时代的字和词则显示在荧屏上——这其实是逐渐地、越来越精确和越来越虚拟化的过程,从多重化和具体化走向了平均化,从不可重复、难以重复走向了同一性和无限重复,更是从个体劳动走向了产业化。这个过程既带来了文化传播的便利、教育的发达、科学和民主的结合、普世价值观的弘扬等等,又形成了其他种种弊端。

在文学写作者那里,这种转换使线性结构的缓缓独白,变成了非连续性的合唱和交响。信息传播产生了加速度,人们借助媒介相互摹写,语言因此失去了“异质性”,走向失重和轻浮,成为工业化的一种回声。

它不再采用讲述者个人的语言方式,故事细节相似,生动准确相似,吸引力也相似。整个过程基本清楚,转述任务基本完成。这是机器人的语言艺术。随着仿真技术的进一步成熟,它会要求故事重心和裁剪方式趋于特别,好像出自人性的偏僻角落,但可惜仍旧是类型化的——终究还要被另一个故事重复。

原来我们一直在听同一个故事,顶多是同几个故事,是接受一些故事模型。生活本身在源源不断地提供这些模型:各种故事应接不暇,讲述者已经麻木。每天都有一些极好或极坏的消息,它们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汇集起来,直逼眼前,从不停息。这些故事从古至今地发生着,区别是传递的速度和方式:它们从未在第一时间如此逼真地送给我们。

这就是时代的特征。一切都由数字组合,快捷准确,化为风一样吹遍整个世界。比如过去我们如果听到一起矿难事故,会惊讶悲痛,感同身受地面对痛苦,面对黑暗里的生死挣扎。但是如果接连不断地送来相同的消息,就会从不堪忍受到无奈地接受。现代传播让人变得残酷。

人性接受了数字化,从方式到内容。数字本身冷酷无情,缺少同情心,它的冷漠影响了人性。这个时代的人在喜怒哀乐各个方面都变得疲惫了,这种疲惫状态直接影响到我们对于社会道德状况的把握和评判。所以我们有时候埋怨这个社会没有底线:对发生的各种事情都不再惊讶。

疲惫和麻痹让我们丧失基本的道德判断,还让乌托邦式的想象变成笑柄。生活越来越赤裸裸地呈现在面前,我们个人的语言更是无法超越。这就是客观呈现和主观表达的双重悲哀。

我们将毁于自己热爱的东西,在数字时代的汪洋大海之中日益变得琐碎、无聊、庸俗、被动、自私和冷漠,一切都变成了戏谑和娱乐,精神渐渐枯萎,最终受制于我们努力争取到的一切——在对自由的向往中失去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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