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来到美国。对美国毫无概念。先前对萨金特也有些了解。知道他是一个美国画家,专画些漂亮的裙装白种女人,画面十分漂亮、美丽。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过于美丽的东西。我总喜欢在事物中找出一点“瑕疵”来。我以为“瑕疵”是真理。
没有想到,我的这个印象,马上被纠正和改变。在我第二次去波士顿美术馆时,萨金特的水彩展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我被如此舒服、惬意、恬淡、又奔放、且知道适可而止的水彩感觉所打动。
展厅设在地下一层。墙面是暗紫色的。配着他的那些色调温暖、阳光,感觉明冽、清醒、奔放的配了框的小幅水彩画。彼此相得益彰。来看的人很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先生、老太太。顶着一头白发。或拄着拐杖。或是推着助行走的车。一个个看得很认真。我不知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驱使他们如此,感觉是些衰老的灵魂在热烈、忠诚地汲取这过于明媚、醇厚的清香似的。尽管这酿造“清香”的劳作者离我们而逝已八十八年。我这个挑剔的、一心想着“绘画应该表达更多”的人也像个魂灵,如他们一样游荡在这个暗紫色的、深沉如地穴般的空间。作品太多。空间又如迷宫。很快就晕头转向。看到后来,实在坚持不住,我对自己说,都差不多了。都一个样了。尽管如此,我心底另一个声音还是跑出来:好就是好。是绘画本体语言上的好。无需别的思想来支撑它。
自己在去年也尝试画了几幅水彩,和我画油画的感觉相比较,它们非常互补。像海滩的岩石和水。像rever beach的海滩与海鸥。有时候,你面对绘画有太多想法,那会非常累,就像你面对人生时有太多想法会很累一样。水彩会让我停一停。很惬意地停一停。像走在海边。或者只是坐在远远的堤石上。远远地看着人们三三两两地在海边走来走去。也如在一个室内有暖气的温暖如春的冬日傍晚,为客厅、或者是画室里陆续赶来的朋友们准备一桌丰盛的晚宴。在那个过于死沉的村庄生活久了的人们有时是多么需要这样寂静、而喧闹的聚会来相互取暧。然后一回到内心的墓穴。那是多么难以磨灭的一长段生活。偶尔在外面呼吸到一口过于新鲜的空气,都会被呛到。时光有时就是枪口,你我都是臣民。
之前,我看过的唯一好的水彩作品,是怀斯的。他的作品,每一笔都充满着有节制的感情。我一直记得他画的一个穿绿大衣的女人的背影。似乎在冬季。这个女人扎着两只短辩子。有些凌乱。他只寥寥几笔,就把这个绿大衣女人的所有情状—时间的痕迹,内心深处隐密的忧伤,无可变更的生之质,画了出来。我看着整个画面。目光贪婪。
而水彩画得如此奔放、又深沉的似乎又只见萨金特。他在美国以肖像画家著称,在英国水彩画史上,又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恕我个人所见,他的油画感觉技法不错,但是那多少有点匠气。很多时候画面的质感,哪怕只是一个小细节上的质感,让人无法进入灵魂内部。我们被那些拙劣的质感所阻挡。
他的水彩或画如一堵寂静的、上面落了阴影的屋墙,或画一座结构复杂的建筑,似乎只几笔草就,但质地又显凝重。一座复古的、有繁复花纹装饰的建筑就那么拔地而起,并且似乎可以窥见其灵魂。它是如此坚实。像一个人屹立在那里。高高地、低着头,不知它的脚下有多少人在仰望它。它似乎只沉缅于它的个我世界中。看他画的水,船下面的水,红、黄、蓝、绿—这些如此鲜艳的颜色,他直接有力、而又灵动、轻松地划在纸面上,显得居然不跳,倒像生气时用一根棍子抽打在空气中一样,坚实,肯定,调子激越,令看者想到一出交响乐高潮部分的那种情感的饱满、亢奋、力度。紧接着是嘎然而止。有效的收场。绝不拖泥带水。他也许更像一个交响乐演奏家。一个懂得绘画的演奏家一定会爱上他。鲜艳、明丽与直渗入内部的氤氲缭绕,激越与短得如一根兔子尾巴似的嘎然而止,仿佛一声紧急刹车声,透明与凝重、浑厚,这些特点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令人去想,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再看他以百姓劳作为题材的作品,他也会用铁般的力度画那些底层人们在工场上的集体劳作之景。他们的姿势是吃力的。但他们是默无声息的。悲天悯人的气息在这里也许没有、或者是隐藏的。更多的是一种冷静、理性的巡视。而我个人最喜欢的是他画的一些人物,一个男人,或者有男有女地坐、躺在沙发上,椅子上,疲惫之极,或在谈论些什么。那些沉默、且呼吸似乎都屏住了的人们内心深处的那种焦虑、挣扎、困惑、无力、厌倦。它们在无边地向外面的空间弥散。悄无声息、不可抑止地渗透。就好像在一间有许多人在抽烟的小房间,你的鼻孔瞬间被浓烈的烟味堵住,你感到晕眩,你的脑子像被放在洗衣机里旋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