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虽去,风范犹存。今年是我国著名历史学家、国学大师、近代蜀学砥柱蒙文通先生(1894-1968)诞辰120周年。我对蒙先生的著作虽接触甚少,但对其卓尔不群的道德文章风范早有耳闻,并敬佩有加。为此,我于2014年元月26日下午登门拜访了著名文史学家、省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蒙文通先生的哲嗣蒙默先生。
时值寒冬腊月,虽处于萧索的季节,但川大校园的人文氛围仍然是那么的使人亢奋。访问结束,蒙老嘱咐我整理好访谈笔记。访谈的内容既是他作为一名资深的文史学专家的基本立场,也是一名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对当今四川文化发展繁荣现象的观察认识。
陈沫吾:蒙老您好,感谢您能抽出时间来接受我的学术访问。通过阅读您对令尊蒙文通先生的介绍和一些学者的有关评价,我深为令尊大人的非凡学识和高尚道德品质所震撼。目前,我们正赶上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大繁荣大发展的大好时代。在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的同时,研究与学习国学的热潮也方兴未艾,巴蜀文化和蜀学研究亦在不断有序推进。蜀学作为一种地域文化学术,渐被学界重视。令尊大人蒙文通老先生的大部分著述,经您历时20年以上时间的集中整理,汇集为《蒙文通文集》(以下简称《文集》),自1987年1月至2001年8月由巴蜀书社分六册相继出版,依次为《古学甄微》《古族甄微》《经史抉原》《古地甄微》《古史甄微》《道书辑校十种》六卷,著文时间自1915年至1968年,包括论著91篇(本),约221万字。蒙文通老先生博通经史,兼综二教,功力深邃,探源明变,精思卓识,创获颇多, 被学界誉为“20世纪中国卓立不苟的儒学大师、国史专家”。这套《文集》是其印证。我想敬老尊贤、崇文尚德,是我们弘扬民族文化精神的基本要求。您作为省政府文史研究馆一名资深馆员和著名的文史学专家,是否能向我们谈一谈您的学习工作与研究经历,以及蒙文通老先生的一些情况,希望能得到您的支持。
蒙默:年关将至,谢谢沫吾君对先君子的敬重并登门采访,我将尽力回答你所关注的问题。
陈沫吾:您在《学记》一书中提到自己从1957年才“得侍先君讲座”,您能谈谈自己的求学经历吗?
蒙默:先君子对我读书持“古人易子而教”的观点,这话好像是从孟子那里来的,就是说自己不教自己的儿子,要托付别人来教。道理是:“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莫大焉。”责善就是你责备我、我责备你。父子之间不能来这一套,这样容易影响父子间的感情。所以要易子而教。于是,先君子就把我托付给他在成都国学院时候的一位颇为垂爱的叫李源澄的学生。李先生这个人的学问和为人都是很好的。
陈沫吾:李源澄先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您能介绍一下吗?
蒙默:李源澄先生,字浚清,四川犍为人,1907年生。先生自幼聪颖勤奋,读书成绩优秀,经常名列前茅,是廖季平先生关门弟子。1933年,源澄先生出川东下,入南京支那内学院、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从欧阳竟无及章太炎两先生学。1936年,唐蔚之先生延源澄先生任无锡国学专科学校讲席。次年,先生以薪资所入创办《论学》月刊,欧阳竟无、邵瑞彭、伍非百及先父等都有文章在该刊发表。八月,抗日军兴,不得已而停刊,先生随即返回成都,先后在四川大学、浙江大学和云南大学任教,后应梁漱溟先生邀请,到勉仁文学院任教并担任教务长。新中国成立后勉仁学院合并到西南师范学院,他就在西南师范学院任教授并当副教务长。
李先生曾写过一本《秦汉史》,钱穆先生为其作序,序里赞扬这本书写得很好,属章实斋“圆而神”之类的东西。钱先生讲史学尊崇章实斋。钱先生用“圆而神”来推崇李源澄先生这本《秦汉史》,可以说是很高的评价了。
我在读中学的时候,先父给我说,要看什么书就去找李先生。那阵他喊我看《国学通论》《诸子概论》这一类东西。因为我读中学嘛,原著是看不懂的。后来以讲中国古代名学著名的伍非百先生在南充办了个西山书院,就聘李源澄先生前往,李先生去了。先父就喊我停学,跟李先生到西山书院去。李先生那时讲“四书”,讲《经学概论》,伍先生讲墨子。后因李、伍二先生有些意见不一,所以李先生呆半年就到灌县(现在的都江堰市)灵岩山创办灵岩书院,请傅平襄先生教《诗经》和《说文解字》,李先生讲《礼记》《荀子》。这些书(内容)都是那么多,不可能讲完的,所以就是带有启发性地抽几篇来讲,其余的自己看,我真正读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新中国成立后傅先生在南充师范学院任教授。
李先生性格很刚直,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先生弗能堪,次年便因肝病去世,享年51岁。1981年,先生获昭雪平反,恢复名誉。先生著述甚丰。台湾中央研究院文哲研究所于2006年派了个代表团到川大访问。我在发言中略为介绍了一下李先生的学术。他们返台后就立即收集编写《李源澄著作目录》,计专著六种,论文104篇,认为“所论亦颇为精湛”。接着在2008年,他们整理印行了一部一百多万字的《李源澄著作集》。
陈沫吾:蒙老,在您的求学生涯中,令尊大人在哪些方面影响到您?
蒙默:我的学习经历颇为曲折。1935年秋,我入北京西什库小学读书,家里人计算我如顺利读下去,大学毕业正好20岁。但后来折腾的结果是1951年我25岁才大学毕业,整整耽误了5年,不是我贪玩、留班降级,相反,我的学习成绩一直都还不错,主要是躲避战火,多次迁家的影响;更重要的原因是先父的传统教育思想与新的教育制度存在冲突。他老人家对我的安排,就是让我走他们研究传统文化那条路子;而现在的学制却不能读到他认为应该读的书,于是几次让我停学来读。在灵岩书院我读了半年也没有再读了。在10岁时我家迁居天津,先父就喊我不要上学了,叫我读“四书”,那是我第一次停学。他老人家要我看《三国演义》,因那阵读高小,勉强看得懂,也很有兴趣。随后他就让我看《资治通鉴》三国段,他说《三国演义》你读了,三国的事情你基本就晓得了,还应该读《资治通鉴》,这个读起来就有点恼火了。《三国演义》是有标点的,这个《资治通鉴》连个圈儿也没有,所以我没能完成。回成都读高小的时候,日本飞机时常来轰炸,先父就要我回老家去。那阵我弟弟、表兄、表妹都在乡间。他就请了蒙季甫先生来教我们,安排我读《左传》,是一部选本,叫《左传句解》。我一年就把它全背得了。
我读中学时,正值抗日战争期间,科学救国嘛!理科成绩比文科成绩好,先父却几次跟我谈到:“我这个学问不传”,意思是要找个传人。我听了也比较清楚他的意思,所以后来他就让我停学去读书院,我也就去了。我初中在列五中学读的,高中读的是川大附中,因为成绩好,免试升入川大。当时正值解放战争的时候,太乱,我没有考出去。本想读哲学,但川大没有哲学系,我就跟先父说到历史系。他说历史系没有读头,讲义你一看就懂,讲中国史全是讲考据,外国史只讲翻译过来的那些书;并说中文系你也不要读,中文系一个讲文字音韵,另外就是搞古典文学,他不主张我去。我问他读什么系,他说“你读经济系,读经济系毕业后再转回来搞历史,你对历史的看法就跟现在搞历史的不一样”。他这个经济史观显然是受当时国外一些思想的影响。我就到经济系去把课表看了过后,回去跟他说经济系要学会计、统计,还有商贸,学来没有什么用处,而政治系学的社会科学门类较多,哲学、社会学、经济学、法学这些都要学。他同意我去读政治系。所以,尽管我搞中国史,老人家也是培养我搞中国旧学那一套,但我不是历史系、也不是中文系毕业的,是政治系毕业的。
我这一生的读书都是他老人家安排的,但说他教了我多少东西好像也说不上,只是有时我请教他,他就跟我讲,有些时候他想到什么也就跟我说,或长或短,有的我记下了,有的也没有记。比如说《治学杂语》有些就是他说了我记下来的。
陈沫吾:蒙老,您从川大政治系毕业后,是如何走上工作岗位和治学之路的呢?
蒙默:1951年夏我在川大毕业,新中国已经成立了,国家政策是统一分配,政治系毕业必然是从政,因此我不想参加统一分配,愿意到中学去教书。组织不让我去,把我分配到当时的川东行署民政厅,后来行署结束,我便从政府机关转到工业部门,一干就是五年多;虽然也当了个小部门的负责人,但胜任却并不愉快。1957年,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调先父去作专任研究员,算是照顾老专家。我随着调去当他的助手,就这样才到历史研究所工作的。在历史研究所秦汉史研究室工作期间,我比较系统地读了前四史以及先秦秦汉史的其它文献,也结合读了一些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著作,从而使我在治学观点、方法等各方面都得到进步和提高。由于种种原因,我是到了历史所,先父却最终没有去。1961年底,我又从科学院调回川大历史系工作,当先君子的助手,他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虽然整理过两篇民族史方面的稿子,但当时不是我治学的重点。(未完待续)
作者单位: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