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笛
我想画出这个世界的模样,画出这个世界上的他,最美好的样子。
我心目中的美好,是他拉着我的手,带我游遍九州四海,带我赏尽盛世烟花。
——楚琉璃
【1】
我是画师,宫廷御用的画师,专为王侯将相作像。
此刻坐在我前方不远的,是当今世上最尊贵的天子,他有如刀锋般锐利的眉,如幽泉般深邃的眼,如金箔般薄厉的唇,此刻却露出一个高深莫测温柔含笑的表情。
我被这样的表情悚得双手颤抖不已,我相信这世上,任何一个熟知他的人看到他这样的笑容,也定会如在场所有人一般露出难以置信的见鬼表情。谁不知这索羅王的双手沾满血腥,一手创下这盛世王朝,不知有多少亡魂在他梦里索命。可他非但不肯放下屠刀,反而变本加厉,平日里顶着一张阎王脸也就罢了,还时常闹别扭发脾气,看谁不顺眼就拖出去搬脑袋,我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仍还有机会活在这里蹦跶,还有机会摸画笔,让我不由自主心生感激——
感激苍天有眼,让我有命如愿。
饱蘸颜料的画笔抹在唇上,勾勒出寡情弧度,这样的男人生来这样的唇,注定薄情寡义,我摇了摇头,只盼莫有天真无知的痴情女子一头撞上,死在那温柔交织的假象里。
我的小动作引来了正主的不满,那个面容俊美得足以令天下女子倾心的男子自鼻间哼出一道寒气:“楚爱卿,在孤的面前三心二意,想死吗?”
我忙丢了画笔,诚惶诚恐俯下身:“微臣不敢。”
非但不敢,简直怕得要死,任何与项上脑袋相关的事,我楚琉璃总是格外上心,因此伴在这头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老虎身边,我的头发都被吓掉了不少。
他似乎笑了一声,我等了半晌,正想出卖点什么以换性命的时候,他却拂袖走了出去。
从头至尾,这屋檐翻飞的凉亭,除了偶尔刮过的凉风,便只有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2】
我是个身兼数职的悲剧,不仅是王室画师,还是这暴力王的暖床婢。
入夜时分,我瑟缩在床角,身上盖着蚕丝锦缎,他一如既往屏退下人,重重叠叠的帷幔将遮掩他的身影,暗黄灯火摇晃他的影子。
他什么话也不说,走近掀开被子躺了进来,而后轻轻抱住我,埋首在我颈间。劳累了整天,很快便沉沉睡去,呼吸格外绵长沉重。
我怔怔望着头顶红罗软帐,思绪飘远。
想不出三年前那个失误会引来这样的光景,那个时候我还是普普通通的小画师,师傅喝了酒,头撞在桌角渗了满地殷红,我惊慌地去寻御医,哪知跌跌撞撞,竟然闯进了他的寝殿。
我不知为何那时他的门外没人守着,他见到我,呆了一呆,目中泛过惊喜痛楚……层层翻卷而去,最后却只化作一抹疑惑与冷厉。他拔下挂在墙上的剑,冷冷指着我:“谁派你来的?”我吓得愣在那里,口齿不清地说:“我……师傅……”
可是,没有等到我接下去的话,他已然如利箭一般冲刺过来,一把将我搂进怀里,那样的紧,几乎叫我窒息:“不管你是谁,不管是谁派你过来,你既然来了这里,既然叫我看到了你——便休想再逃!”
那之后,他便强迫我陪他,我看他冰冷的笑意,瑟缩着脖子问:“你要封我为妃吗?”
娘亲说过的,只有自己的相公才能同床。其他人,就算是王上,也不能这样任意轻薄。可我最后还是屈服了,隐隐秘秘来他的寝宫,不被任何人发现,那样见不得光的样子。
我肯这样,自然是因为怕死。
想他拿了一把宝蓝冰剑架到脖子上,森冷的气息立马叫我折了腰,任他抱着我躺在被下,耳边是他嘲讽不屑的话:“你,不配。”
他一至午夜便睡不安稳,想来是作孽太多,噩梦时时折磨他,我抱着他的头,轻轻抚慰,却听他一句句在我耳边轻唤:“阿月。”
阿月是谁,我不敢问,我在猜测,我一定是与那个叫阿月的人十分相似,他才破天荒赦免我闯他寝宫的大罪,还赏了我这么一个陪床的荣誉职务。我想我这么多年不死的原因,很大程度上依赖我这张脸,这张会让他时常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恍惚神情的脸。
我继续想,阿月一定是个幸福的人,被这样尊贵无双的男子念叨在心,片刻不忘,能成为他心上的伤,绝对是个风华绝代的人儿。可我看着镜中那张脸,便怎么也想不出阿月究竟是怎样勾搭上这个索羅王的。
【3】
像我这么来历不明的女子,他这么心思缜密定会彻查,特别是那日他脱口而出的质问:“谁派你来的?”叫我冷汗涔涔。
这王宫真是心机勃勃波澜诡谲,他这王位定是坐得极不安稳,难免暴力狠辣一点。我也是听娘说起的,历代帝王打下江山,从来都是难守,乱臣贼子遍地开花,有多少人表面服从,就有多少人暗地谋划篡位。
他要夺权要削藩,阻力太大,特别是那个清河王。一副谦谦君子温良恭谨模样,整日里一袭白袍加身,路过满枝桃花,花红雨下如一支出墙红杏,风流俊俏,不知折煞多少少女心。
我也在那一排候着的少女行列,见到这样一副宛若画里走出的风姿俏骨,只是暗中嗤了一声,随即低眉。
许是我垂头的样子在一众怔愣的桃花眼里十分扎眼,他走过来,用那玉骨折扇挑起我的下巴,见到我的样子,先是怔住,随即灼灼笑开:“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做事?”
那时我刚被卖进宫,都是清一色的小丫头,遇见身份尊荣的王爷自然得停步候驾,哪晓得会被他看上。旁边公公反应极快,立时弯腰答话:“她是刚进来的丫头,还没被分派,若是王爷喜欢……”
清河王眯着眼睛笑看了我一会,随即拿了玉骨扇点了点手:“不用了。”他大笑着离去,像是得到了什么珍贵的宝物,满眼风流韵色,十分的好心情。
这便是清河王,温润如玉翩翩无害的样子,却拥有边塞十万兵力,是悬在索羅王头顶上的一把利剑,是让他夜不能寐的心腹大患。
我并未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被分派到一个僻静的庭院,听闻索羅王时常会在这边散步,那么我面圣的频率便十分高发。
是他人有意为之,我并不想让人如愿,于是多数时间是躲着的,运气不好时撞上,也是垂头哈腰,决计不让这高高在上的王关注半分。
这般几日,与我同为庭院下人的落魄画师找到了我。他已在宫里呆了许多年,还没有被准许离开,我俩都是苦命人,惺惺相惜,于是我拜了他做师傅,他教我作画,我则负责抚慰他没有伯乐赏识的失意之心。
他确实有才,至今仍然被封在破院子里只是因为早年为索羅王作画,未经允许擅自画了些别的东西做点缀,索羅王深感权威受到挑战,要砍他的头,是清河王站了出来保住他,最终他被罚在这园子里,画完千幅园林图才得离开。
“王爷对我有救命之恩。”他按着画纸十分激动。
听到这里我甚感不妙,问:“他是不是交代你照顾我?”
他抿着嘴不说话,开始埋头画山水,一幅一幅的,压满了桌子椅子,整个墙壁上,也都是满满的园林图,他边画边小声嘟囔:“我什么都不会说,我是不会背叛王爷的。”
【4】
他确实没有背叛,直到最后也没有。
他死在那个桌角边上,那个夜晚,却是所有一切的开始。是我第一次正眼见到王,第一次被他以剑相指,第一次与他牵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叫阿月的女子。
我确信索羅王调查了我,是他那日强压我坐在妆台镜前,一下下为我梳头,三千青丝在他手里,化作缱绻相思,他痴恋地将我搂在怀里轻唤:“阿月。”
他是个疯子。
无论白日里对着谁,他都是一副目中无人冷厉专断的暴君模样,入夜看着我,便会化作情意绵绵的好夫君。
他的身体里像是住了两个人,一个冷酷无情,一个温柔多情。
他替我绾好发,替我描好眉,最后执起我的手,替我抹上兰蔻。他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动作,像在呵护此生的至宝。
我怕得要命,现在的他,简直像是被鬼上身。
我战战兢兢抽回手,他仰着头看我,眼神迷离沉醉:“阿月,这是我们初见时的日子,你可记得?”我脊背上蹿出几丝凉意,瞅着壁上那把剑相距甚远,心下有了些底气,嗫嚅道:“王,我不是阿月,我叫楚琉璃。”
他瞬间僵住,眼底的柔情蜜意如潮水退去。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目光阴沉:“孤知道,你叫楚琉璃,家里还有一个等你回去救她的娘,你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孤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你不必这样一遍一遍地提醒!”
我一时愣在那里,看他那样嗜杀冷漠的眼神,连跪地求饶都吓忘了。
“孤原想接你娘入宫,怕你寂寞,现在看来,不必了!自己的本分也做不好,那么孤,也不需要给你什么赏赐。”他甩袖离去,我端正坐在镜前,镜中女子容颜惨淡。
是了,做得好便有赏赐,只要学会假装,学会顺竿爬,倚仗现在的独一无二,我什么都会有的。只要我听话,不触怒他。
只要我好好地,演好阿月这个角色。
【5】
他没有接娘亲入宫,却暗里置办了一座大宅将她接了过去。我感激他为我做了这些事,于是我好好当他的阿月。默默看他每夜神经兮兮温柔相待。
因着大王这层裙带关系,我那生疏画技竟也能在宫里谋个差事,知道我喜欢作画,他找了另一个画师专门教我,到我的作品终于可以入目的时候,我便被封为了王室的御用画师。
我为许多人作过画,娘娘们,藩王们,最后的那一张,是为他作像。可是还没有完工,他便气走了,我伏在地上,想起他头一次面对着众人露出微笑,我想不明白,以往他要扮作温柔的好丈夫时总会遣退下人。正自惊疑不定,一道幽白的袍摆停在了我的面前。
“琉璃姑娘,见到本王不必行如此大礼。”一双手将我扶了起来,我看着面前那张温如美玉的脸,惊得退了几退,他适时松手也未为难。
我忙与他拉开距离,他点了折扇笑看着我:“几日未见,琉璃姑娘风姿愈发清雅了。”
我挤出一个笑容:“王爷也越发俊俏了。”
他左右看了看,缓缓走过来,擦肩而过的时候似是漫不经心:“三日后大王会去狩猎,姑娘要好好抓紧机会。”
狩猎,便会有诸多惊险,只消我跟着他,替他挡几只暗箭,或是让他为我毙掉几只不长眼的野兽,很容易便能滋生些许不同的情愫。
确实是个好机会。
我看着清河王渐行渐远,走回画桌前,那上边是一个抿唇微笑的男子,身边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我呼出一口气。到底还是没有画完,得找个机会再好好补充背景。
三日后的狩猎他带上了我。他不愧是声名在外的暴君,仇人遍布九州四海,时有刺客突围杀进树林,他却瞧也不瞧,悠闲地拉弓射箭打猎。猎物被惊得四下逃窜,他看了看躲在一棵树后瑟瑟发抖的我,双手一抓上他的马背,直追猎物而去。
“大王……有刺客啊!”我惊慌失措,这样刺激紧张的场面,他竟还有胆子往林子深处奔。
他一言不发,握紧缰绳,将我按紧。
一路疯狂颠簸,到我几乎崩溃时,他终于停了下来。身后的人被远远甩开,没有刺客,也没有护卫。他抱我下马,拉着我的手,带我走至断崖。崖挂三千瀑布,水花迸射,阳光映照下,竟绘出一道七彩霓虹。
“你曾说过要看世间最美的奇景,有花有水,现在我找到了。”
我并未说过什么话,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谁,我心知肚明,于是我走过去,面对那美丽奇景,张开双手赞叹:“真美。”
是很美,美到豪巅,美到几乎不是这凡间之物。
美到离我那样远,从来就不是我所求。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阿月,你想要什么,我永远都会为你做到。”
疯狂至极,他开始这一场狩猎,顶着被刺杀的危险,只为带我来看这一场瀑布。这么多条性命,这么多场阴谋,抵不过不知名的从前他对一个女子的承诺。
我自是该配合:“嗯,我很喜欢。”
他脸上绽开一抹笑容,十分的孩子气,却在瞬间陡然化作修罗面。
我回头,林子边缘不知何时站了几十个黑衣人,他们手中的刀剑在光下折出凌厉的寒光。他将我拉在身后,拔出佩剑:“我挡着,你趁机往回跑。”
那群黑衣人围了过来,他护着我小心后退,却听当中一人道:“先杀了那个女人!”
无数刀剑向我使来,他抱着我一旋身,单手挥剑,将攻击尽数接下。
“谁敢伤她,孤一个不饶!”
他搂着我,站在悬崖边际独面劲敌,却依旧那样肆意风发,冷酷霸气。
而我却只是伸出了手,将他狠狠往下一推。我看着他如断翅的大鸟坠下,长发在劲风中如藤蔓肆意卷开,他的双眸如深潭,紧紧盯住我,直到黑暗吞噬掉他清冷孤寂的眼神。
我回转身,刺客中走出一个人,那个人揭开面罩,冲我走来:“你做得很好。”
“索羅王死在这里,需要一个交代。”他脱掉黑衣扔下悬崖,露出美好纯净的银白色袍子,玉骨折扇在手,轻轻敲了敲我的头,笑眯眯道:“你就是最好的交代。”
【6】
我被关进暗无天日的牢房,等待着不日斩首示众。
在这样潮湿阴暗的环境里,却偏偏记起那夜,师傅额角的血缓缓流淌,而清河王站在门口笑的样子。
他说:“我要杀一个人,便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你的娘亲虽然不要你,把你卖到这宫里,可她毕竟是你娘对吗?”
“如果你不想她抛尸荒野,就替我做一件事。”
他有那样绝世的风华,风流倜傥,银色衣袍在月下宛若仙人,可是他却用折扇拍打着手,看着我轻轻地笑:“你生来这样的面容,不好好利用,实在可惜了。”
我浑身颤抖,看着师傅闭不上的眼睛凄厉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他从来就没有背叛你,他那样对你忠心耿耿……”
“我不在乎。”他打断我,“我只想告诉你,任何忤逆本王的人,都将是这种下场。”
轻而易举杀掉一个人,却只是为了杀鸡儆猴。
“那你当初还救他,还给他希望!”
“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本王从未强迫过他做事。”
师傅睁着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他的脸颊边漫开片片血渍,就那样慢慢地淹没他的眉,淹没他的眼……我浑身颤抖不敢再说话,方才他还在那里喝酒,还在向我抱怨索羅王朝的惨无人道,一直满口赞扬清河王德睿仁心,怎么才一会,就变作尸体了呢?
我瘫软在地,无论是闭着眼还是睁着,脑子里都是那样血迹斑斑的场景,我的牙龈打颤腿脚发软,缩在墙角不敢抬头。
我真的很怕死,怕得要命。我如此胆小,看到这样活生生的威胁便没了主意。
我只想好好活着,可是为什么总要这样扰乱我的生活?为什么命运总要被他人掌控?
在家时常被恶劣的父亲毒打,他曾要将我卖进妓院,若非娘亲拼死护我,早已沦落勾栏,然而最后,娘亲再怎么保我,也只能将我卖进了宫。
临走时娘亲抱着我痛哭:“在宫里做事,总比在勾栏被男人欺负好。”
她是受够了父亲的欺负,我也受够了,我甚至想过,要在宫里谋个好差事,要将娘亲带离那个男人身边。于是我拜了宫里那个落魄的画师为师,我努力学画,想着有朝一日,也许能画个美貌的秀女,被王上钦点之后,偶尔能记起我这个曾为她作像的小小宫女,给我一些感谢费。
我盼着有朝一日能飞黄腾达,却不是这样子一条杀机尽显的血路。
清河王循循善诱:“只要你为我做成功,我保你一生荣华富贵,你再不用担心何时会被爹娘出卖,甚至,我可以为你赐婚,你会有一个圆满幸福的未来。”
甜蜜蜜的诱惑,一边是刀山火海一边是锦绣前程,我从了自己的心。
我的愿望那么简单,我只想活下来,好好活着。还有机会找到我的夫君,陪我看漫天烟花。
于是我便见了索羅王,在他为我神魂颠倒的时候,给予他最致命一击。可是如今,我却再一次遭人算计。
这牢里如此湿寒,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个时候,我却想起了索羅王,想起他抱着我睡的时候温暖的感觉,十分不该。
娘说,洁身自好的女子只能与相公同床共枕。
那是大年夜,整个天地被烟火覆盖,流光溢彩,闪闪亮亮像是坠了星河。她说阿璃,不要重蹈娘的覆辙,娘会为你找个好夫君,他会牵着你的手,带着你一起看烟花,就像现在这样美丽。
可是没过多久,她便将我送入了宫。
入了宫,因为一张脸,被扯入这样滔天的阴谋里。
清河王过来看我,许是知我离死不远,他竟然耐着性子陪我说话:“你知道索羅王为什么不肯纳你为妃吗?他这么喜欢你,自然是不肯让你死的。”
“当年阿月,便是被他这样害死。”说起当年的事,他似乎有些恍惚,脸上带了狠辣,“若不是他,阿月爱上的会是我,那么她也不会死!”
英雄救美的戏,在战乱的时代从来不缺,那时他与索羅王是要好的兄弟,打马过山时,恰遇到劫匪掠财,被劫掠的车里有个车厢被围住,从里边下来一个女子,姿容算不上好,却静美得如同昙花,方一露面,便沉寂了喧嚣。
是他先行一步,将那女子从劫匪手中救下,可那女子身染异病,刚出轿子便晕倒在地,待醒时第一眼看见的是索羅,便以为是被他所救。
可恨索羅竟不解释,每日带了她出门,分明是要躲开他。
到之后,她明白了真相,却已然与索羅有了感情,便委婉拒绝了他的爱意。
她叫莲月,水中莲,镜中月。美好纯净,不该被世俗所染。可索羅污染了她。
索羅想要为莲月打下江山,可惜,莲月要的从来不是这些,可她那么温柔,什么也不说,只是在一边安静看着。到他为了平定朝纲娶了众多大臣女儿,被冷落的她终于病发身亡。
而在此之前,索羅丝毫不知她的病已恶化到即死的地步。
莲月死后,索羅性情大变,暴躁易怒,狠辣戾气毫不遮拦,这般之下,所有人心中暗生怨言。
“他的这个江山毁掉了阿月,我便毁掉他的江山。”清河王捏紧了手中骨扇,“我要他后悔,后悔没有好好珍惜她,爱护她。”
他走过来攥紧我的下巴,满脸厌恶:“你不是她,我一眼便能瞧出,可是他呢,却还是被你这张脸皮所欺,真是瞎了眼,你这样丑陋不堪的人,又怎么能替代阿月?”
“所以,你去死吧。”
【7】
清河王骂我丑陋,自然是因为我怕死,且那么容易便被威胁,连为师傅报仇也不敢。
我没有莲月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我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老百姓,贪生怕死,盼望平静的生活。可是呢,他还是要这样责怪我,因为是我的错,叫他想起了他挚爱的女子,而我,毁了那个女子的形象。都巴不得我早死。
可是,我偏偏死不了。
索羅召我入宫时,拿眼冷冷睨着我:“为何要救孤?”
我跪在地上,看着他,那样冷漠的眼,那样绝情的颜,想起狩猎前夜,我将一切真相告知他的时候,他的表情。
也如此般,高傲而不屑。
我头一次大胆地直视他,眉眼带笑:“因为我喜欢你。就算你心里想着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就算你的心里只有她,我也喜欢你。”
什么时候喜欢的?许是受不了他的深情,他这样的不正常,这样的阴晴不定,全是为了一个女子。这样子的寡情绝义的人,却拥有这样的深情。
他是一个疯子,我却偏偏喜欢。
我那么心甘情愿陪他演戏,其实是因为我喜欢他,喜欢得那样紧,为他暗许终身,非他不嫁。我自小没人爱护,他那样小心翼翼呵护我,说没有任何触动,绝对是假的。
可他不喜欢我。
我大着胆子对他道:“我不喜欢什么瀑布,不喜欢什么奇景。”我想要的,只是一场烟花,绚烂如星,花开瞬败。“你既然不喜欢我,我也不想再死皮赖脸呆在你身边。因为每多一刻,我便多爱你一分,我不想这样日日痛苦,不想做别人的影子。”
“所以,”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想用这赌上性命的一切,换大王你给我一场自由。”
他眸色顿深,目中泛起惊涛骇浪,我的腿脚再次不听使唤,软得厉害,只想赶紧逃,可是我还是定在那里,好似我有多笃定,有多大的决心。
他的手扣在椅子上半晌,指骨泛白,最后却只是挤出一句话:“楚琉璃,你滚,滚出我的屋子,滚得越远越好!”
我转身而去,看着门外的阳光,只觉格外刺眼。
他爱的只是莲月,从来只是在我身上,寻索她的影子。我如何,就这般孤苦地恋上这样的男子,纵然知前方无路,宁愿烈火焚身,也妄图在他心中寻一个位置,哪怕只有半分,哪怕轻易便被他人占去。
我也只是奢望,那小小的一角而已。
我不贪心,只要一点点,只要能容下我一颗心的一点点。可是,他不给。
那么,我就离开吧。
清河王被抓进了大牢。那日我将索羅推下,不过是给他看的一场好戏,悬崖之下早备好绳索,只消我将他推下,清河王定会放松戒备,待他归来时便能出其不意将清河王一举拿下。
这些都是冒险,如若清河王肯派人去崖下搜索,如若他肯谨慎不大意,这个计划都会失败,而我无论如何,也是死路一条。
然而,我费尽心思为他保住的东西,终究还是被这积怨深重的百姓夺去。
我在城外飘荡了一年,眼睁睁看着叛军举着弑暴君的旗子攻入索羅大城,京都乱了,百姓四散奔忙,几场夺城之战,让京都血流成河。
我踩在一地血泊里入了宫,宫内早已人心惶惶,宫女太监们抱着古董珠宝四下奔逃。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撑着剑站在一个书桌前,浑身染血。我推门的声音惊了他,他拔剑刺向我,我吓得尖叫一声,然而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的剑停在我的眼前半寸,看着我惊喜道:“阿月……”
我心中一痛,抵开他的剑:“我是楚琉璃。”
他目中闪过黯然,我将门关上,看四壁空空如也,实在凄凉。我走到他身边,扶起他道:“我知道你建了一个豪华的皇陵,只要我们去里边躲躲,可以避过一劫的。”
“皇陵一闭,再无出路,你想死吗?”我僵在那里,他冷笑,“何况孤根本没有纳你为妃,你不配随我入皇陵!”
他一步步向前走着,突然身体一歪倒在地上。我心下一惊,跑过去撕开他的衣服,却见他胸前一道血口,森然可怖。
“怎么会……”我的手瑟瑟发抖,他狠狠打开我的手,厉声道:“滚开!”他将我推倒在地,挣扎着要爬起,却触动了伤口,血立时流了满地。
“是他们……想要杀了你邀功吗?”
曾经的帝王,如今军败,只能落魄到这样凄惨的境地吗?也许是要说的,是他自作自受,是他不将人命当回事,他有此下场也是活该。
可是……我看见了桌上那张画纸,落满了斑斓的红,画上是他微微笑着,好似看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东西,满眼的柔情蜜意。
我不明白最后他为何要来这里,他躺在地上,血越流越多,呼吸越来越弱,脸白得如纸的时候,他说:“楚琉璃,你快滚!孤不想看到你,就算死,孤也不想同你死在一起!”说完便吐出大口鲜血,想必真是被我气坏了。于是我说:“你是在关心我吗?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就算是死,我也会陪着你的。”
他呼吸一滞,而后闭眼:“愚蠢。”
我笑了起来:“谁叫我……喜欢你呢。”我卷起画纸,手穿过他的腋下,架着他往外走。他的身体很重,压在身上叫我几乎没法动弹。我咬牙将他背住,往外走。
“楚琉璃,你不必对孤这么好。”
我轻轻笑:“大王,你可以告诉我,作画当日为何要笑吗?”没有回应,我便说:“我可不可以想,那是因为你有一点点喜欢我。”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于是便有些高兴起来。可是,身侧却有冷箭偷袭,我无法闪避,便察觉背上的身体滚落,恰挡住那支暗箭。
我看着他掉在地上,看着他无力地闭上眼:“也许,你说得对。”
“楚琉璃,让孤一个人死吧。”那是他最后对我说的话。
我跪在地上,摸他的脸:“你不要死,你这样死了多可惜呀,我还没有想到法子骗你为我放烟花呢。”
然而他死了。
曾经高贵冷艳的帝王,死在一个荒凉落魄的画院里。死得如此寂寞,如此凄凉。
【8】
城破那日,我一直在桌前画一幅画。
他就躺在那里,浑身染血,于是我便画他,一直画着,以血抹就的殷红,妖娆灿烂得如同罂粟,带着让人欲罢不能的毒,惹人沉迷心醉。
我喃喃自语:“你不让我陪你一起死,我偏要。你不许我与你共葬皇陵,我也偏要。”
“你再也醒不过来,又能奈我何?”
我捧着那幅画,背着他的身体,一步步往皇陵走。
曾经的王,那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怎么能死在那样随意肮脏的地方?怎么能任由他的尸身遭叛军践踏?
我将他放到陵墓里,按下机关,沉重的石门彻底隔绝了门外的世界。什么刀光剑影尔虞我诈,统统被挡在门外。
看着他最后安静的脸,我盖上石棺,而后坐在棺材边,开心地欣赏那副画——那是我此生最满意的画。
最后的画上,是他拉着我的手。满眼清澈,柔情满溢。头顶上开出姹紫嫣红的花,星星点点的光亮,映照整个世界。
光华萦绕,盛世烟火。
一如大年夜,娘亲温柔拉着我的手,对我说:“阿璃,你会有个好夫君,他会牵着你的手,带着你一起看烟花,就像现在这样美丽。”
如此,我便终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