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蒙

2014-02-27 10:05天真无邪
飞魔幻A 2014年2期
关键词:素心

天真无邪

说真的,我第一次正眼仔细看你,除了在床上,就是在翠红死的那天。你抱着浑身是血的波斯猫,眼睛直勾勾盯着我:“老爷,宛姨娘不是我害死的。”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娶你过门时老太爷对我说的话,他流着眼泪跟我说,沈家要亡了,我这辈子注定要栽在你这个狐狸精手里。

那是我第一次在心里承认,他猜对了。

一:

她们说,这么多夫人里我最不宠你,却给了你正室的位置,可打从你进门起,我去你房间过夜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们欺负你,我知道,她们嫉妒你,我也知道,我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去看你,假装我最不在乎你。

我确实努力过,假装真的不在乎你。因为你实在太小,娶你的时候你才十九,我最大的一个女儿小你三岁。所以你怕我,你不想嫁给我,不想嫁给一个只比你父亲小六岁的男人。

我都知道,雨蒙,你跟人私奔被你父亲发现,锁在柴房七天七夜的事。于是洞房那个晚上,我在揭开红盖后狠狠打了你两巴掌,当着一干闹洞房的人的面教训你不守妇道,辱骂你不知羞耻。其实我是害怕,怕你告诉我,你恨我。

我怕你用那双幽沉沉的大眼睛仇恨地看我,因为这样会让我生不如死。所以我宁可让你守了一夜的红烛,所以我宁可让你独自面对所有姨娘的冷眼,我也要保护好我的尊严,保护好自从第一眼见你就已经裂成碎片,在你面前不值一提的尊严。

记得么,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我接素心放学的那个傍晚。那也是第一次,我知道心脏被人狠狠撞了一下的感觉。

生意场上不是没人开玩笑,自从正妻死后,我就把全部的爱都转到了大女儿身上。不是,根本不是这样的,我去哪里都带着素心,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与你相遇。你是素心的师姐,我永远记得那天你的打扮,短蓝袖旗袍,黑裙黑布鞋,娇怯怯躲在素心背后,细声细气喊我嗲嗲。

江浙方言里伯伯的意思,我听素心说起过,你的老家在苏州,我二十岁出头跟老太爷学做生意去过那,那里花很香,那里树上结满红色樱桃,那里冬天人家的屋檐可以躲雪。现在我才知道,那里还有个你。

我很高兴,没有错过你。但我不想吓坏你,你还这么小。素心拉开车门坐到我身边,你站在外面乖乖地挥手说再见,我要很努力,才能把最忐忑的声音伪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说:“不顺路送送你师姐?”

然后我就看到素心轻蔑地瞥嘴:“搞什么啊爸爸,她怎么配上我们家的车?”

司机在她催促下已经驶离女校大门,你小小的蓝色的影子渐渐看不见。素心才接着跟我说你的家世背景,你的父亲是举人,民国以后家道中落,却依旧没有改掉官宦阔绰气,娶妻纳妾捧戏子,你的父亲没有一样甘于人后。

她也告诉我,你是妾养的。我能从素心眼中的鄙夷里看出来,你在家里很受气。我不会告诉你我很高兴,因为我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对你好。

二:

那之后我跟素心说,我跟你父亲有一笔大买卖要做,叫她经常叫你到家里玩。那段时间我几乎把所有的应酬都推掉,一心一意往家里跑,连司机都开我玩笑,问我为什么天天嘴边挂着笑。

我脸一正,一抬头,就看见车玻璃上自己一张还是笑盈盈的脸。是真的,你的出现让我终于在三十岁以后知道什么叫满心欢喜。

在门厅整理了下大衣,一进前院,就看到素心追着你跑出来,你边躲边笑边逃,脸颊脆生生的,像夏天树上结的苹果。就这么和着风雨直直撞到我怀里来,我可以躲开,但我不想。你吓了一跳,往后退又被自己鞋子绊了一跤。“雨蒙吧,”我若无其事扶住你小小的,发抖的身体,转过头交代素心,“替爸爸好好招呼下同学。”

我一放开你,就察觉你悄悄松了口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怕我,这让我的心情变得异常糟糕。那天你走,被管家领着从门前的花廊底下慢慢穿过去,皮鞋上沾了点草籽,你用白色手绢一点点揩干净。我在楼上书房看着你,看着你一蹦一跳,一下扑到门口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

你看他的眼神,甜蜜到让我心悸。

很容易就查到那个男人的身份背景,他叫张汉,在我捐赠修建的一所大学里念书。我还听说消息,他和你从小就订了亲。

你父亲在霞飞路养了个戏子,我也知道那个戏子在银行做点金子买卖的交易,亏空地厉害。我找到她,让她哄着你父亲投点钱进去,给了他点甜头之后,再骗着他把全部的钱都拿出来。一个月后我在证券交易大厅里看见他,那个猥琐的中年男人面色灰败瘫坐在凳子上,我就这样若无其事进去,告诉交易员把我名下的四十条黄金全提出来,专成支票存到我的国际银行户头上。

你父亲果然注意到了我,在我喝咖啡的时候巴巴凑过来:“先生也是做金子买卖的?”

略施点小计,你父亲就把我当成了恩人,大恩人,你可以不感谢我,但你必须知道,是我,是我沈裕民把你一家从水火中捞了出来。

有了正当理由以后,我经常开车出入你家在石库门的老宅。可惜见到你的次数并不多,大多时候只是花厅里惊鸿一瞥,你冒雨回来,穿着翠绿色的旗袍,就像一株刚冒沾了露水脆生生的绿苗。清清脆脆叫了声父亲,转身往后堂奔去。

你父亲是个聪明人。把你叫回来,生气地问:“这么没规矩,没见着有客人。”

你看我的眼神仍旧怯生生的,双手拧在背后,万分别扭地叫我:“沈先生。”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我看见你手上抓着一只红尾大翼风筝,写着张汉的名字。娶你的手段是不太光明,我承认,所以我把正室的位置给你。我想弥补你,虽然我晓得,就算把心肺掏给你,你也一样会踩在脚底。

很快的,我就让你父亲意识到,我对你有想法。他的意思比我还要不堪,所以当我表示想娶你做正室的时候,他显然吓了一大跳。我理所当然提出要求,我要他迅速解除你跟张汉的婚约。

三:

我得到了你,也打了你。但是雨蒙,我比你更绝望,当我知道你竟然在婚前要跟人私奔,我差点,差一点这辈子都有可能失去你。

婚礼的第二天晚上我们就圆房了,不为什么,单单因为我是个男人,男人的欲望除了表现在生意场上外,剩下的就是在床上。我不可能娶一个女人回来单为供着她。很糟糕的一次洞房。你哭得很厉害,挣扎着在我肩上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大喊大叫,让我走开。endprint

我不知道用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一次经历,你抽噎着睡去。当夜无月无星亦无晴,仿佛这个天与地,你已无处可去,只有我才是你的归宿。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第二天,你就轰轰烈烈地发起了高烧。我在床头衣不解带守了你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模糊地在心里猜测,醒来以后你会不会对我笑一笑。

没有,你没有。我是你们艾家的恩人,你却连笑都不肯对笑,甚至连对待一个下人的态度都比我好,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十恶不赦的仇人,雨蒙,你让我怎么办?

我站起来,冷冷看了你一眼,转身出了房间。之后我把你挪到了东边一座偏僻的小楼,从那一刻起,我是决定用冷漠作为惩罚你失心的错误。

你是在大家族里长大的,也知道一个庞大家族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和不得不屈就的势力,就算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但我怎么都没想到,第一个向你发难的,竟然是素心。

她的泼辣有一部分源自她同样泼辣的母亲翠红。她在女校中公然孤立你,四散你当她后母的消息,让这个少女毫无脸面在同龄人中立足。家中原有一部汽车专门送你和素心上学用的,她霸了去,唆使下人不准给你叫黄包车。那时我还没去公司,远远地在楼上看着你,看着你站在门口无人搭理,茫然看着渐渐开远的汽车,紧了紧书袋,然后慢慢走回小楼。

司机进来示下,我一摆手,悄无声息下到东面的台阶,去了你房间。我在门口站了会儿,想等你哭的时候再推门进去,这样我就有正大光明的理由见见你。我很想见见你。

司机等急了,仰着头在楼下冲我打手势。你没哭。

我等了很久,走过你房间窗口瞥见你抱着一只波斯猫,浑身雪白,细声细气地问它:“你打哪来的呀?”

猫咪歪着头的样子跟你有点像,你继续问:“你也被关在这里了么?”

可我明明,明明看到有滴泪掉下来,落进那只猫的毛里。当晚我就把自己的司机指派给了你,我不能找素心说,并不是因为她是我女儿,而是我知道,我不能把你置于更难堪的境地。虽然你已经在这里。

我对你依旧冷声冷气,但之后我不论去哪里办公,只要你不上学,我都带着你。

——要去银行交易,我就带你去咖啡厅吃抹茶起司。

——约了督长见面,我就带你去尝上海滩最出名的奶油小方。

——码头出了点问题,我就带你乘船出海捕鱼。

一天下来我们可能都说不上一句话。可只要你一笑,我就觉得,我就觉得啊,背后的天一下子都开了。

四: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走近你的心。你对我一如既往不冷不热,往往一回家,就甩开我的手,径直往自己的小楼走。

这时候是翠红迎上来,笑盈盈让下人端热水拿来热毛巾,沏茶让我祛寒,又叫乳娘抱来小儿子,问我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去看他,那一刻我才觉得,原来我还是个有家的人。你是没心的,我知道我可能这辈子都走不进去。这认识让我有点心冷,之后一连好几天我都宿在翠红房里,刻意不找你。

然后意外就发生了。翠红吃了你做的乳酪饼干意外小产。等我回来的时候才知道,你浑身都是被素心用鞭子抽出来的红痕。那是我第一次在惊怒的状态下打了她一巴掌。当时我整个人都在因恐惧发抖,我甚至可以听清我牙齿撞击时发出的声音,当我看到那样子的你。

我也打过你,但我从来不肯伤害你,而她打你,无异于夺去我的生命。连翠红都懒得多看一眼,我抱起你直接回了房间。素心在背后幽幽地诅咒:“爹,这个女人害得娘流产,你要是再把她留在家中,下一个失去的人,将会是你的女儿。”

那一刻我发誓要对你好,就算千夫所指,就算你不肯看我一眼,我会对你很好。因为我发现,从我把你带回家起,除了我,你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你的伤断断续续拖到来年开春,特地请来的西洋医生陪着笑跟我说可能留疤,我在旁边想对你温柔地笑,告诉你没关系。

而你,你淡漠地把眼睛从我身上移开,如报复似的冷冷开口:“坏了更好。”

下人们几乎惊恐地看着你说出这句话来,转而视我,我一言不发,从你房里走开。而你却无法从我眼里走开。

春天的时候,素心离家出走,翠红哭得双眼通红,只是碍着我在场才不敢当面扑过去掐死你,看她的眼睛,我就知道她到底有多恨你,一个先夺去她丈夫,再逼走她女儿的人。

为了找素心为了让翠红不恨你,我几乎没把整个上海滩翻过来,找到第三天晚上的时候我真的很累。暮色四合,我精疲力竭坐在车里等待所谓天意来临。远远地看见弄堂口走来一对年轻夫妇,丈夫抱着一个小女孩,妻子挽着他手臂,日子过得清贫,可他们对视的那瞬有惊天动地般的甜蜜。

我的泪,我三十几岁到头流的第一滴泪,就这么轰得落了下来。我很累,我的家庭翻天覆地,乱成一团,女儿失踪,翠红大病,妻妾们各自为政,家里财物经常莫名失踪,从你身上,我第一次察觉到从未有过的挫败。这是报复么?雨蒙。

在我决定不顾沈家颜面,向上海警署报警找人的时候,翠红的娘家递来帖子告之我,素心住在舅舅家里。翠红的弟弟借你刚入门就逼走外甥女说事,怕你继续欺负翠红,让我想个法子再来上门接人。

所谓法子他们早就想好,就是让我再娶个翠红本家的妹妹。雨蒙,衡量一个女人在夫家是否得到尊重并不是她的丈夫多么爱她,而是她在夫家,有多少可以依靠的力量。当我见到宛红,见到她的第一眼,却惊得我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以为自己又见到那个冒雨奔进来的,穿着绿旗袍的你。

你们很像。

五:

我不否认,纳她是为了冷冷你,为了让你生气。婚礼宴中你连借口都不找径自离席,我瞥见席下几位姨娘相视幸灾乐祸地笑,心里奇异地冒出一点希冀:你真的,真的是为了这个生气么?所以洞房之前,我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溜下楼,偷偷去东面的小楼瞧你。你急匆匆跑下来,怀里的波斯猫奄奄一息,你满面都是泪,哽咽着命下人叫黄包车去兽医院。

我也终于知道,席面上你坐立不安是为了什么缘故。我远远地站着,站着树下阴影里看你,任由一种名为绝望的潮水,一遍遍朝我席来。一转头,我就看到翠红。endprint

她的眼中波泽着顿悟的心灰意冷,却在与我对视的那瞬化为柔情万种,她温柔笑着,前来挽我的手:“您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宛红可等了您好久。”

我任由她拉着,去迎接那一刻我的新娘。你们很像,尤其是红帕揭开的刹那,你们都会突然被光刺得眯下眼,不过抬起头她就会对我温柔地笑,服侍我宽衣就寝,像个合格的妻。在最痛的时候也只是娇娇怯怯地忍着,不像你,大哭大闹,要我走掉。

她软得像个猫,小小的,蜷在我怀里睡觉。而你,永远背对我的方向,竖起浑身的刺。

娶了宛红以后,你的话越来越少,可还是硬着性子去上学。所以每次去公司我都故意晚上半个钟头,只为了看你一眼,看你裹得像个粽子似的,明明这么怕冷,却还抖抖索索去学校。我是真的以为这辈子只能这样了。

知道宛平有孕的那天晚饭上,你突然说,你要出国。下首的素心挟了一筷子肉,放到弟弟碗里,轻描淡写道:“宛姨娘有了肚子,不在家里防着到处乱跑做什么?”

你脸色一白,一低头,鬼使神差的,让我清晰地看见一滴水落下去。

瞧,你就是这么没出息,对我冷面无情,可偏偏对着刻薄的素心,你毫无招架的能力。素心一味笑着,拿眼睛剜着你,故意高声劝诫宛红:“宛姨可要仔细,咱家这位太太原还是我师姐,也不知怎的就成了我后娘。您说说,有多少人打着我父亲的主意,这得多大的能耐。”

我将筷子一放,对素心冷冷道:“够了。”

你的声音又低又轻,像滴冰冷的水珠,忽的落在我心里。你说:“我不是。”

吃完饭你就走了,我却得熬到茶撤了,敷衍了众人才匆匆找你去。我看到宛红抚着肚子,又委屈又失落地站起来,我也看到那一刻翠红眼中毒蛇一样的怨怒。

但我听到你在哭。很轻的抽噎,我让管家从外边把锁撬开,侧过身,命下人将饭菜摆上。

你的声音如冰似雪:“出去。”

我走到你面前:“吃了。”

你竭力挣扎,像洞房那天大哭大闹,我用一只手就制住你两肩,将饭菜推到你面前,强行压着你:“不吃明儿就别去上学,在家给我老实待着。”

你嘴一瘪,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我心一软:“好了好了,我骗你的。”

你拿过饭,含着泪大口大口往下咽。我看着你,不由自主伸手摘掉你下巴的饭粒,拿了把热毛巾给你,你无动于衷,我索性伸手替你把眼泪揩掉。

你又开始挣扎,我不觉想叹气:“雨蒙,别倔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这样子……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六:

你背对着我,闷声闷气地开口:“翠姨娘的孩子,不是我做的。”

我一愣,下一刻却几乎要狂喜地跳起来。我没想过你竟然愿意,愿意同我解释。我控制不住要对你温柔地笑,我说:“我信你。”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信你。我也知道你生我的气,可是有时候我会觉得,只要你在我身边,能看到你为我笑,看到你为我哭,甚至看到你生病,对我来说都是很幸福的。”

你仍旧没有抬头,只剩双肩微微耸动。而我站在你背后,很慢很慢的,试探着,伸手搂住你的肩。这一次。你没有再甩开我的手。

或许我该感谢素心,是她让你落泪,也是她,让我终于找到理由软化你的防备。那一晚,我没有走。之后的很多晚上,我都睡在你房中。半夜突然惊醒的时候,我都会习惯性往边上一摸,看到你在,才会长长松一口气。

那段时间,端详你在我怀中入睡的容颜是我最惯常做的一件事,以至于你走之后的很长时间,我每一次想起你,都是在黑夜。我们的关系似乎回到了最好的那段时间,我到哪里都带着你,翠红起初为宛红争过也闹过,每次都被我用你还小打发掉。时间久了,连宛红争宠的心思都淡了,只想着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就好。

意外发生在宛红怀孕的第三月。她七窍流血死在荷花池边,据目击的下人来说,你抱着波斯猫一脸惊恐地站在她对面。你就这么直直跪在我面前,失神的大眼睛紧紧盯住我,一个字一个字说:“老爷,宛姨娘不是我杀的。”翠红大哭着扑到宛红尸体上,素心冲过来狠狠甩了你一巴掌,红着眼睛骂你:“恶妇。”

我知道,我的雨蒙被吓坏了。但我不能上去扶你,我不能把你抱在怀里,不能在这众目睽睽下安慰你,跟你说:没关系的雨蒙,我不介意你杀的那个人,是我曾喜欢过的赝品。

我不能,因为翠红扑到我脚前求我做主,因为我是沈家的主人,因为我知道,无论是惩罚你或者放过你,都无法让所有人满意。我选择了一个最伤颜面,但是可以好好保全你的法子。我报给警司,通过他们找来全上海滩最有名的侦探,来调查这桩家族丑闻。

第二天警司的人和侦探就上门了,我略交代了当时事发的状况,说到你时,我看见你一贯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侦探对你礼貌地颔首一笑:“沈太太。”

你颤了颤。起初我以为你是害怕,待我走过花厅,穿过月亮门要进内堂时,一阵犀利的白光贯穿我脑海,我浑身一震,想起第一眼莫名的熟悉是什么缘故。

他是张汉。在我介入以前,你命定的未婚夫。

那一刻我忽然想狂笑,笑老天痴心妄想,竟迟迟不肯放过一段注定阴差阳错的姻缘,兜兜转转,借助我的手,再度将张汉带回你身边。那又如何,我冷笑着,我布下的局,我偏不信他有回天的能力。

为了表示我并不在意,我故意忽视你们相处的机会,可当我在书房看到你同张汉并肩立在宛红猝死的湖边,我仍能感觉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嫉愤,绞痛以及绝望。同时,案情逐步有了进展,张汉很快查出宛红死于中毒。寻根究底,毒藏在你养的波斯猫爪里,它抓破了宛红。

七:

真相大白的那刻,翠红哀嚎一声哭晕在厅中,素心扶着母亲,眼含热泪紧紧盯着张汉。他冷静从容说出此刻他的分析,你在边缘身如抖糠,哽咽着为自己剖白:“不是我,我不知道咪咪为什么突然会扑上去,它一直很乖的……我不知道毒哪里来的……”

警司的人从外面涌入,所有人都在等我定夺。而我看着张汉。endprint

我发现我并不理解这个年轻人,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说,为什么他想置昔日的恋人于死地。是出于报复么?我无从判断。

警司的人带走你,你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他们拉你的时候,你像个突然被刺的猫,尖叫着反抗,回头向我哀哀求救:“老爷,救我。”

我只觉所有神经一下都被揪紧,胸膛有股火,烧得我魂魄俱散。性命于我何干,能比得过此刻你的哭泣么?管家拦腰抱住我,我奋力挣脱,高声戾骂:“别碰她,他妈的我叫你们别碰她。”

没人听我,你就这样被他们带走了。我联系所有我能动用的人脉,警察局长曾跟我同桌吃过饭,他许诺会立刻保你出来。我仍不能放心,因为我无数次想起张汉的眼神,意味深长地权衡。

那天我没睡,最后还是翠红来劝我,刚起身,电话铃声突然大作。是警察局来的,那边说警司下午根本没派人来过沈宅。忽然的,一股凉意骤然自脚底浮起,彻底攫住我神经。

我推开翠红,一跃而起,一边披大衣一边叫管家喊司机,根据提供的张汉住址,我找到那里,下车叩门时却被邻居告之,他好几天前就已经搬走了。雨下了起来,很大很大,我就站在楼下门洞里,看着雾气蒙蒙的城市,遮天蔽地,在我心里的雨。

回来天已经亮了,进了客厅,我才看到翠红坐在我原先坐过的地方,笑意盈盈站起来,若无其事将流了一夜的泪揩去,却让我看到痕迹。身后骤雨已经击上台阶,我旋身将它关在门外。转而疲惫地问翠红:“那个猫是怎么回事?”

翠红面色惊疑看着我。我再无力气和她周旋,索性直接问了出来:“雨蒙的猫,是你偷偷放进她房里的,药是你那时候就涂在它爪子里的吧。”

翠红强撑着镇定,回我:“老爷的话,妾听不太明白。”

“因为你是素心的母亲,”我精疲力竭道,“所以我不想追究。”

她轻轻地笑了:“老爷莫不是糊涂了,真凶是艾雨蒙,刚被人警察局抓到牢里。”

“她不见了,”我看着她,“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素心,这段时间,我对不起你们,但是我想听你亲口跟我说。”

翠红目不转睛凝视着我,忽的仰头狂笑,像是遇到天底下最痛快的事,又或者大仇终于得报。我平静注视她声嘶力竭的笑,良久,她才直起腰来,拿绢子揩去眼角的泪,“好,她走了,你才知道对不起我跟素心。沈裕民我告诉你,这就是报应,她受不起你的好,这是她的报应,她走了,这是你的报应。”

“对,我就是在猫爪里涂了药,我就是想亲眼看着她死,她先是抢了我的男人,还妄图逼走我的女儿。她凭什么不该死,现在好了,她走了,她终于走了,”话至此处,她语气渐转凄厉,“可我没想到猫会扑到宛红身上……”

八:

她伏地嚎啕大哭,我站在稍远的地方,只觉得层层凉意从心底升起。其实我并不确定是不是她下的毒,只是我想到一件事,我记得你曾问过那个波斯猫从哪里来,那么必定不是你养,一个不是你养的猫,如何会无缘无故闯入深宅人家的屋里,而不被下人先发现。

那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有人想要陷害你。

翠红的哭泣声已渐渐平息,她从地上起来,整了整旗袍衣襟和褶皱的大衣,然后清晰无比地说出下面这行句子。

“我诅咒她,诅咒她一辈子颠沛流离,遭万人凌辱千人践踏。”她仇恨地直视我,“而你,将永远和她失之交臂。”

她忽然冷冷笑了:“愿意赌么?我赌她宁可死,也不会回到你身边。”

我心一凛。而她接下来的举止彻底印证了心底不详的猜测,她起身,迅速撞向距离她最近的一根红柱。

雨蒙,那年我三十过四,我的四任妻妾先后离我而去,我的女儿恨我至极,那一年,我成了真的孤家寡人,除了你,我一无所有。我找过你,但没有一次,如愿让我找到。

在我快放弃时,从南边走商的远亲来上海找我做买卖,他说有一次在苏州见过一个和你很像的人。我几乎忘了,苏州是你的故乡,那里花很香,那里夏天结满红色樱桃,如果你想走,那里是你最好的归宿。当夜我就收拾了点行李,做火车南下,在第二天凌晨到了苏州。

天是灰蒙蒙的,一如此刻我的心情。我到处向人打听你的踪迹,终于在观前街找到你的住处。找了对面一个卖豆腐花的小摊坐下,等他快收摊的时候,我才看到你沿着青石板慢慢走过来。

这让我发现,我每一次见你都下着小雨,袅娜的江南细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我这一生所求的不过于此。然而在下一瞬,我霍然站起,难以置信睁大眼睛。我看到你双手扶着已明显隆起的腹部,行走时分外留意眼下的路。

当夜,我叩开你暂住的院门。你惊慌失措如临大敌的表情没有让我心灰,我简洁明了说了此行的目的:“跟我走。”

惊慌很快褪去,你的眼中平静不过:“不,我不会跟你走。”

屋内有人叫着你的名字出来,在看到对方长相时,我几乎差点放声狂笑,而后倒地大哭一场。我该猜到是张汉带你来苏州,但我都没想到,你会跟他生活在一起。

雨蒙,我说过的,我是个男人,一个男人能容忍他心爱女人的最大程度,只限于她心里装着别人。而你就这么看着我,准确无误地再将一柄剑刺入我心口:“如果你是为了孩子来,那我告诉你,孩子的父亲只有一个,那就是张汉。”

雨蒙,你记得么?我们成亲的那个晚上,你大哭大闹,睡着了以后含着手指啜泣。那时候我抱着你就在想,将来我们一定要生个女儿,我要一个像你的女孩,有柔软的手心和微蜷的头发,黏着我叫爸爸,我会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她。

我这一生砍打砍杀,心甘情愿在女儿面前滚鞍下马。雨蒙,你记得么?

张汉冷冷瞥了我一眼,抬手要将门阖上,我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把枪。打开了保险栓。

九:

“你知道的,雨蒙,”我置之死地,以一种决意赴死的语气简洁道,“我是个生意人,我做的每一桩生意都是拿命在赌,今天,我要赌的就是你。”

我对准张汉。寂寥空荡的小巷,冷风卷着树叶在我背后冷冷吹过。食指略微用力,斜里忽然闯出一个人,还未等看清那人的身形,雨蒙忽然扑过来夺我的枪。

枪鸣响起,振动树后群鸦。在那一声尖锐的枪声之后,我看到挡在张汉面前,胸口有大团大团血液绽放的素心。她替张汉挡住了走火的那一枪。

那时我这才意识到我的女儿为什么这么恨你,因为她爱张汉,爱着深爱你的人。她在知道我行踪后,一路悄无声息追到这里。

我想我们父女必定前世欠了你们,才让我和素心遭到如此的报应。

雨蒙,那年我三十过四,我的四任妻妾先后离我而去,我的女儿死在我枪下,那一年,我成了真的孤家寡人,那一年,我终于彻底失去了你。

可我那样爱你。我爱你,雨蒙。

我忽然听到有人在幽幽地笑,在我举枪,子弹贯穿我头颅的刹那。想了很久我才意识到,那是翠红,她的魂魄幽浮于空中,讥讽我的痴心妄想,我输了。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赢过。包括你。endprint

猜你喜欢
素心
侠气与素心
侠气与素心
侠气与素心
侠气与素心
谒海宁寺
侠气与素心
侠气与素心
最美的情话
侠气与素心
做人要存一点“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