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烟山

2014-02-27 20:24柏颜
飞魔幻A 2014年2期
关键词:天涯母亲

柏颜

楔子:

他下山的那天,风很大。草屑夹杂着灰尘扑进人眼睛里,痛得看不清路。

她踉跄跟在他身后哀求,天涯哥哥不要走,不要扔下桃儿一个人。说一个字掉一程眼泪,眼睛又红又肿像熟透了蜜桃儿。

她眯着眼,两手摸索着前行,一不小心就踩了个空,滚出好多个跟头。等她停下来,已经不知身在何处。四周都是高得看不见边的野草。她想呼喊,却发现喉咙已经沙哑。

绝望像铅水一样沉重灌入她小小的身体,滚烫的泪水被禁锢在眼眶里,她忽然裂开嘴,笑了起来。

整个烟山都开满一种花,成群成片,缠绕不休。

她伸出手去,缓慢而坚定地握住一截花藤。那细密宛如针勾般的花刺轻易就勾进她的掌心。鲜血的味道那么芬芳,她几乎要醉了。却听见远方的声音,似一袭软绵手掌将她从悬崖边上揽了回来。

天涯哥哥。

她已经发不出声音,只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皱着眉,一如既往地无可奈何。

桃儿,你不可以再这样任性。

这些年她总是用同样的方式威胁他,乐此不疲。这一次,她以为会再次奏效。

可这一次,她看见他用匕首抵住了自己的喉咙。

要么,他死。要么,让他离开烟山。

她怔住,花了很久时间才相信他不是赌气。歪着脑袋看了他好一会,终于开口,我成全你。

血光铺满整个视线,她再也睁不开眼睛。

[一]

怎么会有人舍得离开烟山呢。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想不通这个问题,就像很小的时候她就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离开母亲。烟山这样美,白茫瘴雾如同大片云朵,山涧清泉年复一年地唱着迷离的未央歌,青鸾雀鸟常常栖息在烟毓楼阁的最高处优雅地梳理华丽羽毛。

母亲更美。

她一直都记得母亲坐在屋子里看雨的那个场景。

轩窗外,是大片大片盛开的曼殊沙华。红得仿佛能够滴出血来。轩窗内,母亲梳着简单的发髻低着眉痴痴地看着那盛开到极致的花朵。那是父亲亲手栽种,他曾说只有曼殊沙华才配得上母亲绝色。他要用这漫山的曼殊沙华装点母亲的后花园,装点她一夜夜的美梦。

可母亲的美梦还没有做完,父亲已经离开烟山。有人说,他去了美人如云的江南。爱上了另外的美貌女子。也有人说,他来烟山只为了栽种这珍贵的曼殊沙华,他爱上的是花,并不是人。

这世间无聊寂寞的人太多,她亦是其中一个。许多个夜里她光着脚偷偷溜进母亲的房间,好奇地打量着眼前女子的睡眼,她果真是极美的,就像月光下盛开的曼殊沙华妖冶夺目,摄人心魂。

然后她就哇地一声哭出来。

睡梦中的女子被哭声惊醒,从床上下来搂住她,桃儿,不要哭。

她哭泣着睁开眼睛,苏醒之后的母亲嘴角挂着温柔的笑。她疑惑地伸出小手去抚摸母亲花瓣般的细腻柔嫩的面庞,那时起她就知道只有在梦境里才能流出眼泪,一旦醒来,所有悲伤都要被压制在坚忍之下。

如此消耗折损,母亲最终只陪了她七年。

七岁那一年,母亲的香灰被她亲手埋葬在曼殊沙华之下。她认为自己应该长大。于是动手裁剪母亲的衣裳,她一一穿在身上,这才发现母亲所有的衣裳都是纯白。穿上它们站在曼殊沙华中间只会黯然失色,这不是她想要的。

直到有一日,那个叫段天涯的男子驾着马车,带着成千上万绚烂的布匹来到这里。

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有一匹流光棉缎很适合你。

可我没有钱。

他笑了,你可以送我两株曼殊沙华。

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摘,那时他并不知道曼殊沙华鲜艳欲滴的花朵下面长满荆棘,于是他惊呼,你的手……

昂贵精致的流光棉缎被他毫不吝惜地撕裂开来,小心翼翼地缠绕在她的手上。

她感到来自心脏的颤抖,忽然很想问问母亲,当初她初初见到父亲时,是否也是这样的感觉。

[二]

九岁生日,她想要一只发簪。他答允了。

十一岁秋,她想要一件墨狐斗篷。他给了她。

十五岁她把曼殊沙华插在头上,火红花瓣衬托她玲珑面孔,他气她为了美貌扎伤了额头。于是找人绣了曼殊沙华的绢花赠她。

每年他都会来烟山三四次,给她带这里没有的稀罕物。他总是穿一身月白色丝绸长衫,整个人透着一抹玉色。伟岸光华。

每次他离开,她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日。从夜复一夜的梦中醒来,她摸到自己脸上残存的眼泪才知道自己这样想念他。母亲,现在他们都说我比你生得更美,那么即便你留不住父亲,我也一定要留住他。十七岁,她看着镜子里颠倒众生的美人儿,目光流转处顾盼嫣然。

这次,他依然驾着马车来。而为了迎他,她被脚下的裙袂绊倒,整个人几乎被马蹄碾碎。所幸,最后只伤到了脚踝。

他惊惧交加,心痛不已,连忙将她抱回房间,用祖传的药酒替她揉脚。青鸾鸟飞到窗前发出悦耳的叫声,那是烟山上传说中代表着爱情的鸟类,它的歌声就像在唱,月老,月老。

月老的故事也是段天涯讲给她听的,于是她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红绸趁他给自己揉脚时,把他的手和自己的脚系在了一起。她憧憬而郑重地微笑,天涯哥哥,下次给我带一件嫁衣,上面秀满曼殊沙华,好不好?

这些年她想要的,他全都给她了。她以为这次也不会例外。可是,他却摇了摇头。他说,对不起桃儿,我可以送给你一件嫁衣,可我不能娶你。

她眸子忽地黯淡,咬住嘴唇,死死的,直到血一丝丝渗出来。

他又看见她流血。这么多年过去,她唯一表达愤怒的方式就伤害自己,教他心痛,让他不忍。每一次,他都只能退让。这次,他冷静地看着她。那双眸子里有太多寂寥,孤独,无助与凄惶。终于忍不住吻上去,唇齿怜惜。

狼桃儿,你真是个小妖精。

狼桃儿,你不该属于任何凡人。

狼桃儿,你不能爱上我。

可是她眼睛蓄满淋漓的眼泪,天涯哥哥,求求你,不要离开我。父亲离开了母亲,她的美丽只是即将凋谢的花瓣,她的笑容只是冬日里薄脆春光。我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抵死缠绵里怎么能听得见叹息。

[三]

他终于离开。她到底没能对他下得了手,而他终于不再对她心存怜悯。

那一刀划在她的掌心,仿佛一道永远抚不平的裂痕。

她看着鲜血一点点从掌心的裂纹里流出来,滴在曼殊沙华花瓣上,片刻间就隐没。这真是一株嗜血的植物。人养花,花养人。她开始有些信了最后他告诉她的事情。

她的父亲,是他的亲叔叔。

烟山,一座古籍中记载盛世美人出没之处的女山。帝王将相们宠爱的姬妾们大多祖籍于此。因此,最初父亲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母亲当做礼物献给当今的君王,以此谋求官运亨通。可是他低估了母亲的美丽,也低估了自己的欲望,更低估了母亲的爱情。

段天涯告诉她,叔叔最后一次回到家里眉飞色舞地透露自己即将平步青云,只要再回一次烟山就可大功告成。可惜,他却再也没有回去。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段天涯说,狼桃,你不要步你母亲的后尘。最初我与叔叔的目的并没有不同……

她听完了,仿若罔闻。依然仰着天真面庞,执拗地问,天涯哥哥,留在烟山,留在我身边,好吗。好吗。

然后他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顾她流血的伤口转身离去。

她总能梦见他们最后这次告别,她分明看见了,他目光中的疼惜与不舍。她决定离开烟山。

[四]

在烟山,一个女子美貌与美艳花朵无异。

在烟山之外的地方,一个女子的美貌则与至高无上的权力相连。

若离烟山,那么以她之貌只有君王地位能够与之匹配。段天涯如何都不能想到,他带着全家进殿替君王祝寿,却在金殿上看见了她。

她穿着金线刺绣的衣衫,上面秀满了开到极致的曼殊沙华,与她一样,也被奢华美饰装扮得华丽高贵,再不复初见时素白清雅。

一声娘娘,隔开前尘万里。

她坐在高殿之上帝王身旁,只觉寒风凛冽,不胜悲凉。

她仍然微笑着,以一个新妃之尊亲自扶起他的妻儿,和气地道,不必多礼。

看见那个被冠以他妻子身份,相貌平凡的女子,她微怔了怔,很快恢复心神。母亲终究离开得太早,只给了她美貌,却从未教过她,如何让一个人爱上自己。不过,恐怕连母亲自己都不清楚吧。

离开烟山之前,她在母亲寝屋窗前的曼殊沙华下面发现了一具白骨。她想,母亲到底还是把父亲留在了烟山。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痴痴看着的并不是曼殊沙华,而是她所爱的人。

[五]

段家连连高升,不仅在宫外获赐良田美宅,帝王还破格许他拥有随意出入宫廷的特权。

少不得会遇见,他毕恭毕敬请安,桃姬娘娘。

她礼貌回应,段丞相有礼。眼角眉梢再无从前任性与天真。只是寝殿里依然种满了曼殊沙华。那种只有美艳外表却无任何香气的植物,可不就像她。她自嘲地笑笑,不再多看他一眼。

除开一心一意地当帝王的宠姬,迷惑圣心,助段天涯登上高位之外,她从不理会任何事。直到段天涯妻儿被人所杀的消息传来,她方才如梦初醒。今日的段天涯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卖布的少年。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段天涯第一个怀疑的人便是她。

他双眸猩红地瞪着她,手指紧紧钳住她的下巴。语气充满悲伤而又凶狠异常,真的不是你?

她噙着眼泪一再摇头,对峙良久,他才终于松开了手。

她惊惧未定,没想到局势改变如此之快,一夜之间斗转星移。

段天涯查到幕后真凶就是当今帝王,而妻儿不过是做了自己的替死鬼。段天涯司马昭之心早已日益显露,如今箭在弦上,已无转圜。

段家大军攻进宫殿时,帝王是有机会杀死她的。可是他的手指最终只轻轻滑过她的眉间,他把脸贴在她的耳边,桃姬,朕这样爱你。你为什么要背叛。你为什么要爱上那个险些杀死你的人……

他也许还有话没有说完罢,段家军的毒箭已经射穿了他的胸膛。可是她却看见帝王微笑的脸,仿佛逐渐褪色的夕阳,带着最后余温,想要温暖她。

她不可抑制地痛哭出声。

[六]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眼泪。她只是忽然想起了王初初给她建造宫殿时亲手为她栽种曼殊沙华的场景。他以九五之尊躬下身去亲手栽种这带刺的美艳花朵。王有很多很多个女人,可自从她来了之后,他每夜每日都陪着她,他叫桃姬,叫一声,亲一记,无限宠溺。

如今,段天涯坐在王的位置上,对大臣宣布桃姬已死。她是他的皇后。

夜里,他命人把喜服送来。是她当初想要的嫁衣,秀满了曼殊沙华的艳红嫁衣。可她一直忘了告诉他,曼殊沙华花枝缠绕,荆棘互伤,只可活一株。相爱相伤,有此无彼,互不相容,故又称彼岸花。

从头到尾段天涯都与她父亲一样,谋权而已。而她与母亲只是与世间所有平凡女子一样想要一份安稳平凡的相守。

段天涯新帝登基那一晚,种满曼殊沙华的寝殿起了一场大火,连那些花朵都被烧着了,烈焰瑰丽,仿佛不是人间。

新帝怔怔地看着燃烧殆尽的宫殿与花朵,忽然想起他最后一次离开烟山,她紧紧握住荆棘,试图以身体的破损来平息心里的疼痛。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那是怎样一种锥心之痛,又是怎样绝望彻底。

烟山一别,此去红尘,花开彼岸,美人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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