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虹
蝶恋花·向板仓
霞光褪去何凄楚,
万箭穿心不似这般苦。
奈何吾身百莫赎,
待到九泉愧谢汝。
无感霜风侵蚀骨,
此生煎熬难与外人吐。
恸声悲歌催战鼓,
更起刀枪向敌仇。
毛泽东
一九三零年寒冬
这是一首毛泽东生前填写的《蝶恋花》词,毛泽东用毛笔行草书写在10行(竖行)信笺纸上,纸张陈旧,尺寸约为285mm×198mm。这首词尘封至今已83年。整首词凄婉悲愤,读之极易使人潸然泪下,同时又易使人同仇敌忾。这首词是毛泽东何时何地为何人或何事所填?这是专家学者首先应该搞清楚的,其次才是评价其文学价值及其他。笔者试图捷足先登,以有限的党史知识探讨上述问题。
首先,词牌名《向板仓》的板仓是指杨开慧的出生地——湖南省长沙县清泰乡(现为开慧乡)板仓冲。1901年11月6日杨开慧就是诞生于此地的杨家老屋。1927年8月底,毛泽东奉党的指示赴湘赣边界组织秋收暴动,也是在此与杨开慧告别。1930年10月24日,杨开慧与长子毛岸英及保姆陈玉英更是在此被湖南反动军阀何键缉捕入狱。板仓冲位于长沙市东北约65公里,现为杨开慧纪念馆所在地,纪念馆包括杨开慧故居及杨开慧烈士陵园。
其次,该词首句“霞光”以诗词比兴手法暗藏杨开慧号。杨开慧,号霞,字云锦。其父杨昌济为三湘大地的知名学者,早年曾赴日本、欧洲留学,学成归国后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任教,1918年后受聘于北京大学任伦理学教授。1920年11月17日不幸病逝于北京。杨开慧虽为女儿之身,由于家庭的背景,接触了不少先进思想,结识了许多优秀青年,毛泽东就是她于1914年在湖南家中相识的进步青年之一。杨开慧在这种开明家庭的熏染下,从小就养成了高傲、正直、温柔、善良的优良品性,并喜吟诗作赋,具有较高的文学天赋。在毛泽东的引领下,杨开慧于1920年下半年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1921年秋加入中国共产党。她是湖南省第一批社会主义青年团团员,也是中国共产党最早的女党员之一。据资料显示,早在1919年,处于热恋中的毛泽东与杨开慧在往来书信中就以“霞”“润”相称。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对湖南的毛、杨两家亲戚数次提到杨开慧时,也是以“霞姐”“霞姑”称谓。
最后,词中“奈何此身百莫赎”一句与毛泽东致杨开益信中“开慧之死,百身莫赎”内容相符,可互为印证。据文献记载,杨开慧壮烈牺牲时,毛泽东正在江西境内组织中央红军进行第一次反“围剿”。噩耗传来,毛泽东悲恸欲绝,写信给杨开慧堂哥杨开益,信中有“开慧之死,百身莫赎”内容,并附亲自拟就的碑文“毛母杨开慧墓 男岸英 岸青岸龙刻 民国十九年冬立”及立碑费用30块大洋,通过党的地下交通线设法转板仓杨家。杨开慧的牺牲,对毛泽东精神打击很大,通过这首从未面世的《蝶恋花·向板仓》词可感受到。笔者曾将此词内容以短信方式发送至身为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的一位好友,她以四字回复“情真意切”。新中国成立初期,毛岸英与父亲毛泽东谈及母亲在狱中的最后时光,认为妈妈被捕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因为妈妈希望他记住狱中发生的一切,如能出去好告诉爸爸。毛泽东听后顿时热泪盈眶,高度赞扬杨开慧能毅然抛下年迈的母亲和3个年幼的儿子,大义凛然奔赴刑场,常人是很难做到的。1957年2月7日,杨开慧生前好友李淑一给毛泽东写信,并附上自己于1933年夏所填思念丈夫柳直荀的词《菩萨蛮·惊梦》,同时询问柳直荀的消息,且希望毛泽东能将1920年写给杨开慧的《虞美人·枕上》词抄录后相赠。毛泽东于5月11日复信李淑一,告知柳直荀已光荣牺牲,并写道:“大作读毕,感慨系之。开慧所述那一首不好,不要写了吧。有《游仙》一首为赠……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1958年1月1日《蝶恋花·游仙》(正式发表改词名为《赠李淑一》)在湖南师范学院院刊《湖南师院》发表,国内各大报刊竞相转载,一时注家蜂起,民间争诵。毛泽东在这首词里,再一次娴熟运用诗词写作的比兴手法,将杨开慧和柳直荀烈士的姓巧妙比作轻飏直上的杨柳花,再一次向世人展示其浪漫主义诗人的丰富想象力。据说杨昌济生前的挚友、毛泽东早年的恩师章士钊读过该词后,点头赞许,但有一处困惑,即一般赞美女子取“娇”字而非“骄”字。章士钊曾当面请毛泽东解惑,毛泽东沉思片刻后充满激情答疑:“女子革命而丧其元,焉得不骄?”我们今天读罢《蝶恋花·向板仓》,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丈夫报国而丧其妻,焉能不恸?”
首先,1930年11月14日,杨开慧被敌人枪杀于长沙市浏阳门外识字岭,牺牲时年仅29岁。由于当时通讯交通都不发达,消息滞后是正常的。毛泽东何时获悉杨开慧牺牲之噩耗,各种版本说法都有。没有有力的物证让笔者信服之前,笔者认为杨开慧牺牲十数日后毛泽东获悉情报的可能性大,而且对情报尤其来源于敌人报纸的消息还有个甄别判断的过程。因为之前的1928年,由于敌人的封锁,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与中共湖南省委地下交通线曾遭破坏,井冈山上风传杨开慧已牺牲,此传言并被基本认可。毛泽东这次一定会更谨慎。
其次,创作是个动态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毛泽东的创作态度十分严谨,反复斟酌修改是常事。例如:他1923年为杨开慧所作《贺新郎·别离》,后来又改名为《别友》,并有不同版本;1929年1月创作的四言诗《红军第四军司令部布告》就有容量不同的初稿和完成稿;1930年初创作的《如梦令》就有《宁化途中》及《元旦》两个词名及两种版本。笔者可以负责任地说,我们现在读到的《蝶恋花·向板仓》是完成稿,还有初稿。初稿到完成稿有一个时间差。
再次,此词创作日期注明为“一九三零年寒冬”,这为我们探索作品完成时间指明了方向。毛泽东在20世纪30年代初有用公历纪年、农历纪月的习惯。例如:1930年初毛泽东手书《如梦令·元旦》,前言即有“一九三〇年农历新年,正月初一”字样,这一天是公历1930年1月30日;仅十日后,毛泽东手书《新木兰词》(即《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前言就有“一九三〇年正月十一,夜宿值夏陂头……”字样,公历则是1930年2月9日。笔者鉴赏过的毛泽东另一有史实记载的文件中,毛泽东署“一九三零年冬月”,即1930年12月下旬某日。“冬月”按中国习俗即指农历十一月,这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寒冬”在中国传统纪年法中未发现此种用法,如将“寒冬”的“寒”理解为毛泽东此时的心理感受或艺术创作的修饰需要,问题就解决了。据此我们可以认定,“寒冬”即“冬月”,农历庚午年冬月初一应为公历1930年12月19日。《蝶恋花·向板仓》的创作完成时间只能是1930年12月19日至31日。笔者倾向是12月25日至29日,因为此时红一方面军的反“围剿”主战场已确定,数万红军将士正张网以待,择机破敌。毛泽东胸中也早有破敌之策,只等“雾满龙冈千嶂暗”了,正好借闲暇之时,以诗咏志,悼念亡妻。
最后,该词创作完成相对时间确定后,创作完成地点就迎刃而解。1930年10月30日,罗坊会议通过了毛泽东提出的“诱敌深入”战略方针。根据毛泽东“求心退却”战役部署,11月5日,彭德怀、滕代远率红三军团撤至赣江以东;11月18日,毛泽东、朱德率红一方面军总前委撤离吉安;19日,毛泽东抵达永丰县藤田;12月1日,红一方面军主力陆续隐蔽集结于宁都县的黄陂、小布地区,12月25日之前先后处理了“富田事变”,召开了“黄陂会议”及“苏区军民歼敌誓师大会”;12月30日凌晨4时,红一方面军总前委移师至永丰县龙岗地区。据此,基本可以确认宁都县的黄陂、小布地区是毛泽东词《蝶恋花·向板仓》的创作完成地点。
首先,该词基本实现了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今人所指的“诗词”,其实是古人的歌曲,是古人借以抒发情感的工具,或婉约,或豪放,内容不同则选用的词牌不同。何谓“词”的上佳之作?应该是词牌、内容与音律的完美结合。《蝶恋花·向板仓》做到了这一点。先说词牌,《蝶恋花》又名《鹊踏枝》《凤栖梧》《黄金缕》等,古人用这种词牌一般抒写缠绵的情感或忧愁的心境。毛泽东用这种词牌抒发惊闻爱妻杨开慧牺牲噩耗的心情,联想到5个月前用这种词牌描写奉命率部向长沙的进军(不排除隐含思念夫人杨开慧及毛岸英等3个幼子的衷情),27年后再用这种词牌缅怀夫人杨开慧及战友柳直荀,毛泽东一生中3次选《蝶恋花》词牌抒发情感,不能仅说成是一种巧合。再看内容,笔者试用现代汉语译白:“你的牺牲使我感到多么凄凉悲楚,这比万箭穿心还要痛苦。我愿意去死100次换回你的生命可惜不现实,只有等我赴九泉后再当面感谢你对我的恩爱和帮助。凛冽的寒风侵蚀肌骨我竟知觉毫无,因为此生受到的折磨和煎熬只有默默地藏在心底却无法向战友和同志们倾吐。我恸哭悲歌的哀音将化成急促的鼓点,战鼓催我再次拿起刀枪向敌人讨还血债为你复仇。”读完该词,我们应该感到毛泽东此时情意缠绵足令草木含悲,文辞凄美更让山河垂泪。还有音律,可以说,该词格律规范,押韵标准,相比《蝶恋花·答李淑一》更趋完美。因为《答李淑一》下阕的“舞”“虎”“雨”3 个韵脚与上阙的“柳”“九”“有”“酒”四个韵脚不同韵,毛泽东曾自注:“上下两韵,不可改,只得仍之。”《向板仓》初读似乎尾句的“仇”与其他韵脚不同,其实那只是我们用普通话诵读的语音差异,当我们用湘方言中的韶山方音来朗诵这首词时,“仇”与“楚”“苦”“骨”“吐”等韵脚皆同。读者有兴趣,可试之,只能用韶山方音,用湘潭方音或长沙方音都稍逊之。
其次,该词多处用典凸显毛泽东深厚的国学底蕴。诗人赋诗填词都喜引经据典,但只有诗词大家用典才能做到如行云流水,不留痕迹。毛泽东是大家,他做到了这一点。该词中多处用典,亦信手拈来,常人较难觉察。例如:“凄楚”,源自《梁书·张缅传》“在客行而多思,独伤魂而凄楚”;“侵蚀”,源自南宋诗人陆游《玉局观拜东坡先生海外画像》诗句“至宝不侵蚀,终亦老侍从”;“愧谢”,源自《宋书·谢晦传》“晦至江陵,无它处分,唯愧谢周超而已”;“悲歌”,源自《乐府诗集·悲歌行》“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更起”,源自南宋爱国主义诗人张孝祥著名词作《念奴娇·风帆更起》首句“风帆更起,望一天秋色,离愁无数”。张孝祥在此词中倾吐与恩爱夫人分离时的哀怨愁恨,可谓柔肠百转,如泣如诉。
最后,该词偏于婉约,不废豪放。毛泽东曾说过:“我的兴趣偏于豪放,不废婉约。”的确如此,纵观毛泽东一生创作的数十首诗词中,豪放风格的占大多数,这成为他诗词创作的主流趋势。但他精心创作的几首婉约风格的词也不可小觑,包括这首《蝶恋花·向板仓》,可谓独领词坛风骚,同样成就了他近代词坛坛主的地位。这是一首婉约词,但与其他婉约词略有区别,即婉约中不失豪放,这在毛泽东词作中少见。此词尾句就是例证。毛泽东一生中最鲜明的个性特征之一就是斗争性,在他83年的有限生命中,他始终作为一名战士在斗争。敌人搜捕、拷打、杀害杨开慧,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企图摧毁毛泽东的意志。但敌人错了,因为他们只晓得毛泽东是一介布衣书生,而忘记了毛泽东更是一名不屈的战士。杨开慧的牺牲,只能激发毛泽东的斗志,为爱妻复仇,向敌人讨还血债。“恸声悲歌催战鼓,更起刀枪向敌仇。”这是此词的精华,也是临战之前的誓言,更是毛泽东鲜明个性的艺术再现。
1930年12月30日,毛泽东率领中央红军在永丰县龙岗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痛歼敌第十八师师部及两个旅共9000人,并活捉敌酋张辉瓒;5天后,中央红军再次于宁都县东韶歼敌第五十师过半,俘敌3000余人,敌酋谭道源率余部溃逃。中央红军第一次反“围剿”战役取得完胜。战役结束后,毛泽东极有可能会选一个月朗星疏的夜晚,点上一柱清香或斟上一壶浊酒,面向西北板仓方向,再次向杨开慧倾诉内心不尽的思念,用胜利的捷报告慰爱妻,用诗文遥祭烈士不朽的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