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建刚
金大锤的后现代生活
□ 王建刚
高大健硕、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金大锤,下了奔驰车,推门走进苹果园劳务市场主任办公室。猴了吧唧的近视眼万文昌主任就觉得被山影了一般猛地站起身,喉咙里干干地发出一声责问:“你找谁?有事到外面去。”金大锤一见万主任这副德行,从鼻子里哼了两哼说:“万主任,你好大的架子啊,连我都不认识了?”看着咄咄逼人的来者,万主任的脑袋在飞快旋转着,这黑铁塔一样的身材、黑非洲一样面容的庞然大物,到底是何方神圣?想啊想,想不起来。于是,万主任招呼一声,“于秘书倒水。”于秘书进来了,是一位描眉画眼的小姐。她一见金大锤吓了一跳。然后,小心翼翼地斟上一杯茶水,放在金大锤足足有篮球一样大小的手边。小姐用眼的余光扫一下坐在沙发上的金大锤,发现自己立着和人家坐着几乎一般高。小姐很好奇,爽利正眼看了一眼金大锤。须臾,她准确地发现了这男人脸上全是难看的铁青疙瘩肉,唯一好看的是,他那条直直的高高的鹰勾鼻子。这是中国人吗?活脱脱一个美国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大。于秘书想笑没敢笑出来,抿着嘴儿下去了。
办公室里再次回到了二人世界。万主任笑笑说:“先生,你找我有事?”金大锤看着对方不予理睬,反而追问了一句:“怎么,真不认识我了?”“认识,认识。”“那我是谁?”“这?”看到万主任尴尬的样子,金大锤哈哈大笑起来,“万主任啊万主任,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连老同学都不记得了?”“老同学?”“对。”万主任一脸茫然。“真记不起来了?”万主任摇摇头又点点头。“真是行!山西洪桐铁匠铺的金大锤,记起来了吧?”“你是金大锤?怎么?”万主任半信半疑地用手比量着对方的高度。金大锤哈哈笑了,“看来上帝是公平的。上学时,你吃商品粮咱土里刨食,你天天学习咱抡大锤,咱不长个谁长个?”闻听此话,小个子万主任的脸上罩上了一层霜雪,但是,很快融化了。他飞快地旋转着大脑,把里边的儿时同学一个个掏出来,同来者比照一番。他妈的,这专门当着矬人说短话的家伙,就是当年把全班男生当小鸡子一样抓来抓去的金大锤。“嘿呀,老同学实在对不起!”万主任赶忙把手伸了过去,霎那,又想撤回来。可是,为时已晚。顷刻间,他的手就像一只小绵羊入了虎口,连骨头带肉全酥了。金大锤哈哈大笑起来,“看你今后还敢不敢怠慢老同学。”万主任一边呲牙咧嘴的揉着手,一边问金大锤啥时来的北京?现在做什么?金大锤瞥斜了万主任一眼,闷着头狠狠地喝了几口茶,这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一言难尽。万主任说怎么讲?金大锤说,两年前,你听说过一次买了十辆宝马车组成婚礼队伍的山西老细吗?万主任说,知道。金大锤说,那就是我。万主任听了这话,周身的冷血突然滚烫起来,他起身拿过金大锤的茶杯续上水又放回去,然后毕恭毕敬地摘下眼镜擦擦戴上,端坐一副倾听老同学讲传奇故事的姿态。金大锤看着温度升高的万主任,心里苦苦地一笑说,犯浑的事不说了。万主任说我想听。金大锤说你想听我不想说。于是,二人岔开这个话题,聊了一些闲话。万主任是恢复高考第一年考进北京的,毕业后分到街道办事处,熬磨到现在,当上了正科级主任。金大锤呢,高中毕业后开了个铁匠铺靠抡大锤赚个小钱,后来在亲朋好友的撺掇下,承包了两口煤窑,凭着这一副凶神恶煞相儿和出了名的义气赚了点钱,只可惜前妻生病撂下两个孩子走了,后来娶的那小媳妇又无福消受,结婚不长也死了,恰在这时北京的一个老板欠了金大锤的三百万煤钱还不起,就把京西的一栋小别墅折给了他,此时正闹心的金大锤也没多想,就来了北京。他哪里知道,这北京不是他这乡下土包子好呆的地方,一年过后,到处打游击解闷子的他,渐渐感到真没劲。于是,他打听到老同学万主任工作的地方,这就过来想请他帮忙找个保姆,过一种有家的日子。
得了便宜卖乖。看着金大锤欲说又止的样子,万主任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透过镜片,他问金大锤:“你是不是想找个老乡当保姆?”“聪明!你们读书人就是聪明。”听到金大锤响亮地回答,万主任终于明白这金大锤是要老有所依。“说说条件吧?”“年龄四十岁上下,心地善良、身子骨结实、会做黏糕的就行。”“为什么?”“这还用问吗?”金大锤直直腰板,“吃一堑,长一智。咱就爱吃这一口。”
万主任终于想起来了,抡大锤出身的金大锤自小就爱吃黏糕,记得有一次帮同学家盖房助工,他一顿吃了十八个黏窝窝。同学的父亲一见,脸都白了,咱庄稼人不是心疼那点粮食,而是怕他吃坏了。老爷子一边说着,一边把棒子面窝头递了过去。你猜金大锤怎么说,“黏窝窝也不是浪荡的。”
从小到大,从山西到北京,二人一阵狂聊,这日头就转进办公室了。万主任说:“今天我请客。”金大锤说:“就你那俩钱,还是留着下小钱吧。有多少人叫上多少,跟我走好了。”万主任笑笑,喊进了眉飞色舞的于秘书,说:“走,跟着我,咱们吃大户去。”
三人说笑着上了金大锤的奔驰车,来到苹果园大酒店。众人下车,见执法人员正推搡着一位卖切糕的中年妇女,要她离开酒店到别处去卖。对于执法人员的粗鲁,女人不急不恼,一脸的微笑,这不由得让好事的金大锤驻足观看。女人中等身材,大鼻子大眼,粗腰宽胯,说不上漂亮,但很耐看。只见她不卑不亢、不急不火,每央求一句,菱角似的嘴角向上一挑,便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嘿,这女人真有味道。”听了金大锤的话,万主任挤巴一下小眼,好像发现了什么,他转过脖子问身旁的于秘书,“这个女的我好像在咱们那里见过?”于秘书说,“对,她是你们的山西老乡,前些天还到过咱们那里登记找活干。”
“噢,”万主任点点头说,“有了。”然后坏坏地一笑,催促金大锤头前带路。“别急。”金大锤说完,晃着膀子走了过去。万主任一见,心里刚说不好,就见金大锤像拎小鸡一般把留着八撇胡的执法人员拎到一边。万主任心里一阵发紧。“请哥哥高抬贵手,这是我的表妹。”只见笑比哭还难看的金大锤,伸手从黑风衣里掏出一沓人民币,迅速塞到了他的手里。执法人员看一看金大锤,再看一看那辆奔驰车,冲着卖切糕的女人虚张声势地吼了两嗓子,带人走了。
女人看着金大锤,心存感激地鞠了一躬。金大锤说你不要这样,我是见你的招牌上写着山西黏糕侯,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女人说,说真的不真,说假的不假。金大锤说,怎么讲?女人说,我去世的丈夫姓侯,我这手艺是跟他学的。金大锤不在问什么,顺手接过女人递过来的切糕,转身向大酒楼里走去。万主任说:“你还没给人家钱呢?”金大锤说:“一起攒着吧。”
众人落座,菜刚点完,金大锤就迫不及待地抄起切糕吃了起来。他先是咬下一小口品尝一番,“好吃,你们也来尝一尝?”说着,把切糕举到众人面前。万主任摆一摆手说:“你还是自个享受吧,等会儿我还要吃鲍鱼拌饭呢。”金大锤不再谦让,一口气把切糕狼吞虎咽地吃完,回味一下,煞有介事地作了一个总结,他说:“甜而不腻,味道绵香。小枣皮薄肉厚,黏米劲道可口,火候不大不小,是哪个味儿。”万主任说:“爱吃就是好,东北人还爱吃大酱呢,一股子……啊,臭味。”本来他是想说屎味,可话到嘴边硬是憋了回去。于秘书见状,差点把嘴里的菜喷出来。“笑什么笑?”万主任用手拍拍于秘书的脑袋,冲着金大锤说,“你这切糕也吃出了滋味,趁着明白,咱谈点正事。你看那卖切糕的怎么样?”“什么怎么样?”“那卖切糕的在我那儿登过记,想当保姆。”“噢”,金大锤光顾了吃切糕,一时没想起自己的事。稍一咂摸解出了其中的理儿。“嘿,我真笨,会做切糕,一定会做黏糕,去,快把卖切糕的叫进来一起吃饭。”于秘书刚要起身,被万主任按住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赶明儿她会找上门的。”
金大锤的别墅在香山北麓,离樱桃沟不远。这是一栋带前后花园的欧式二层小楼,白墙红顶,上尖下圆,前凸后凹,外面看着不大,其实里面房间不少,而且很豁亮。这天清晨,金大锤起来打个电话叫来外卖,凑凑活活吃了一顿煎饼果子浆,这就往沙发上一躺,一边看电视,一边等保姆上门。九点过后,太阳都升一竿子高了,还不见保姆踪影,金大锤这心里就有些急,他拿起手机找万主任,万主任说,你以为她是你呢,她要倒好几次车才能到,等着吧。金大锤无奈了,只好继续等。门铃终于响了。打开房门,走进了一位丰腴的女人。“金老板你好!”“你是?”“我叫马大翠,是来应聘保姆的。”金大锤盯住进来的女人看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嘿呀!原来是你呀,你摘掉了白帽子,又换了一身新衣服,我真没认出你来。”金大锤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马大翠说:“金老板,你别光顾笑了,我这个人性子直,咱们坐下谈谈条件好吗?”
二人坐下来,马大翠环顾一下四周继续刚才的话题。金大锤盯住女人憨厚的笑脸,说:“你真是山西人吗?”“是。”“你会做黏糕吗?”“会。”“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大儿子在北京读大学,老儿子在老家读高中。”三句话问过,金大锤说:“行了,你被录用了。佣金一月三千,吃住免费。你住楼下,我住楼上,不过,每天要有一顿黏糕吃。”
金大锤与马大翠上上下下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马大翠简单收拾一下自己的屋子,然后打扫完楼上楼下的卫生,同金大锤预支了五百元钱上街了。菜市场离别墅区不远,没容马大翠多想昨天今天和明天的事情就到了。马大翠在菜市场里转了一圈,找到了米市专柜,她先是用眼看完成色,然后一家家问价钱,货比三家后,她一眼瞅上了常熟产的糯米,商量好价钱,称了二十斤。然后,她又去了坚果摊上,买了云南的纸皮核头、唐山的板栗和沧州的金丝小枣。一切办理停当,马大翠又买了些作料、时令蔬菜和肉,肩背手提兴高采烈地回到了来时的路上。
此时此刻的金大锤正背着手在小菜园里来回踱步,他好像刚刚出了一回大力气,热汗珠子顺着他那青铜般的面颊流个不停。当马大翠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张开五齿挠似的大手,几乎连人带东西一起接了过去。“金老板,我来吧。”马大翠对这不可抗拒的外力作用感到极不适应,虽说感觉有点累,但对于干惯了粗活的她来说算不了什么,倒是金大锤的热情让她出了一身冷汗。
第一顿午餐,金大锤吃的不爽。虽然,马大翠的手艺不错,四菜一汤色香味美俱佳,但没有金大锤要吃的黏糕。所以金大锤胡乱地吃了一些饭菜上楼休息去了。马大翠收拾完碗筷,接下来把泡在盆里的红枣、糯米换一换水,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间很大,里面摆满了坐着咯屁股、躺着垫腰的红木老式家具。一台壁挂电视占去了小半个墙山,里边的人儿与马大翠不相上下,一拥抱就像亲自己的嘴儿,一打拳就像自己在挨揍。马大翠说这不行,这玩意看多了还不天天做恶梦。不行,不行。马大翠翻身下床,她想把摆在屋子中间的当不当、正不正的漆黑大床推向一边。可是,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床却纹丝不动。呸,马大翠啐一口吐沫搓搓手,提一提裤子运运气,然后扎一个马步,双手抠紧床沿,丹田下沉,双臂一叫力。好家伙,床依旧没动,她却闪了一下子腰。我的娘!马大翠一下子趴在了床上,任凭电视里球状肌肉的健美男人,摆出各种让女人心动的姿势在眼前晃来晃去,她就觉得平时挺拔的腰杆有些稀松不得劲。她用手按一按,揉一揉,等感觉好了一些,慢慢地出溜下床,左扭扭,右转转,前弯弯,后仰仰,问题不大,还能支撑。此时,惊吓出一身冷汗的马大翠,这才放下心来。她说,我不能倒下,三千块钱我还没拿到手。想到这里,马大翠伸手关掉了电视,慢慢爬上了床。
金大锤睡醒了觉,觉得肚子里有些空落落的难受,于是,光着个膀子到楼下厨房里找吃的。打开冰箱、烤箱,除了中午吃的东西,就是鸡鸭鱼肉、火腿香肠。金大锤不死心,继续寻找,这时他发现了放在壁橱里的一盆盆小枣和糯米。于是,他捞起一把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嚼起来。
马大翠早就被外面的响动惊醒,她咬着牙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到了门前,拨开门缝一看,我的娘!怎么电视里的人跑到这来了?马大翠回头看看电视,电视关着呢,她眨眨眼再看看眼前这个人,脖子跟脑袋一般粗细,后背前胸就像是大砟块烧出的镏子,光光溜溜、疙疙瘩瘩。这还是人么?马大翠不禁打一个寒噤。
金大锤狼吞虎咽地大把吃了几口生米,他觉得这玩意涩涩地不好吃,于是噗噗地啐了一地。马大翠觉得这金大锤生性的可笑,一时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笑什么笑?金大锤把两只眼瞪的像呲开口的青枣,晃晃悠悠地向马大翠走来。面对山一样的男人,马大翠有过心理准备,但她万万没想到事情来的这么突然,这么快。她本能地移动了一下笨拙的身子,这身子自从男人死了就一直晾晒着,她想让男人滋润,但她始终碰不上一个好男人。有钱的男人嫌她老,没品味的男人她不要。虽说她现在是一个卖切糕的,可当年她也曾是县机械厂一名响当当的省劳动模范。就为这,她就一直这么等着。好在悲天悯人,前几天让她碰上了金大锤,尽管这人长得差了些,可她对他忽然间有了一种好感。不过,她没有想得更深,只是觉得眼下社会上时兴起的这种真保姆假夫妻的职业还可以接受,所以当万主任跟她说到了金大锤,她考虑了几天后就来了。可是,作为一个干净的女人,她想第一天见面万万不能这样,没有感情她是坚决不让金大锤上床的。就在马大翠凝神聚气做好应对准备的时候,金大锤一步跨了进来。他看着表情异样的马大翠,狠狠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吃黏糕?闻听此话,马大翠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一下子化在了肚子里。
蒋典军 书法
马大翠在晚上蒸了黏糕,可是金大锤却没吃上。原因是于秘书嗲声嗲气地来了个电话,说是主任要请金大锤去钓鱼台吃饭。金大锤心知肚明这是万主任在搞“曲线吃饭”,气得他放下电话,一连骂了几声娘,只好眼巴眼望地看着黏糕上了锅,一边咂摸着滋味,一边走了出去。
钓鱼台饭店在天安门附近,金大锤性急车好,不一会就从北五环到了西五环上了古城路来到了长安街。一路上金大锤粗话不断,他说,你丫的请客在哪不行,怎么就偏偏跑出一百里地吃钓鱼台?万主任听了只管笑不答应。于秘书把脸几乎贴在了金大锤的后背上说,你不明白,我们处长家就在附近住,他爱人就在这饭店工作。金大锤听了这话笑了,他说这年头见过不要脸的,可还没见过像你们万主任这么不要脸的,花别人的钱请自己的客,末了还蹭一大奔装门面。操你哥的金大锤,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当着于秘书的面,万主任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说,给你个机会认识个大官,你还屎壳螂打喷嚏满嘴喷粪。再说了,你丫的钱花不完,阴天下雨还要晾晒,我们给你花一点少一点,不感谢则罢,还恶语中伤。“少扯淡!”听了万主任的话,金大锤心里有些不舒服。想和尚,来了姑子,我他妈活该让你老小子宰我没商量。
汽车在万主任的指挥下拐进了后海的钓鱼台饭店。车停好后,服务生过来打开车门,请下了挺胸腆肚的万主任和风情万种的于秘书。金大锤有些失落,他自己打开车门,又用力摔上车门,然后凶神恶煞般向旋转门厅走去。
文质彬彬、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处长早已在雅间恭候多时,他说,万主任你这请客的姗姗来迟,我是热菜没见一个,凉菜吃了一桌。失敬,失敬,万主任一边赔着不是,一边很认真的将金大锤隆重介绍给处长。我的老乡亲同学,煤矿老板金大锤。处长一下被影住了,原本有些拱肩的身体,一下子拉直了许多,他说,我见过穆铁柱,可是没见过你这金铁柱?处长很会说话,素昧平生,一句风趣幽默的话语,就像是一贴膏药,将众人的心黏在了一起。
酒菜是万主任一手安排的,四凉四热,除了美容养颜的芦荟、木瓜、银杏、腰果,就是滋阴壮阳的鹿肉、鞕花、鲍鱼、海参,外加每人一碗乌鱼蛋汤,两瓶法国拉菲副牌干红。
饭菜安排的简简单单,酒桌上话又不多,所以不到一个时辰就散了场。金大锤暗自庆幸这种狗尾巴拴棒槌的酒宴早该结束,提前退场到了吧台。服务员出示了账单,金大锤扫了一眼,说,结账。这时万主任剔着牙缝里的鹿肉走了过来,他一见金大锤结账,赶紧快走几步,这是怎么说的,这账怎么能让你结。“服务员,一共花了多少钱?”“五千块。”万主任说:“怎么这么贵,我们在这吃饭是要打八折的。”服务员说:“不好意思!这位先生刷过卡了,你看?”“行了,不就是几个钱吗。”金大锤说,“下一个节目是桑拿,还是唱歌?”金大锤一句话,让万主任十分感动。万主任说,难得金兄这么豪爽,哎,处长咱是去天上人间,还是去万国夜总会?于秘书说,去天上人间好,一水的王府装饰,有一种梦回清朝的感觉。万主任瞥了于秘书一眼,说,处长你说去哪?处长煞有介事地推一推眼镜,说,就去万国俱乐部吧,它离这里近些。
万国俱乐部夜总会在东四隆福寺大厦七楼,这里原本是一片廉价的小商品、服装批发市场,在北京人眼里也算是穷人和工薪阶层逛得起的地方。二十年前北京城大面积改造,这里就成了一个高档商业区,穷人来的少了,富人来得多了。别看一天到晚再也看不到熙熙攘攘的景象,大厦就像一个巨大的柜机,进得里边的全是龙卡、长城卡和国际通用信用卡,看不见的钱海了去了。金大锤来北京有一年的时间了,京城的娱乐场所没少来,小姐没少泡,钱没少花,乐子没少找。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无聊的叠加,他慢慢感觉着过去的一切就像是一块黏糕,热着黏糊,凉了棒硬。金大锤腻烦了这种生活,尤其是天天被人吃孙喝孙不谢孙的傍官日子。几经痛苦挣扎,他想过一种安逸稳定生活。于是,他打听到了老同学万主任,然而却没想到不经意间又上道了。
大奔跟着处长的奥迪三转两转就到了龙福大厦停车场,金大锤扭头对万主任说,兄弟,真是个行家,会吃,也会玩儿。万主任嬉皮笑脸地说,只要吃别人,我都会吃。只要玩儿别人的女人,我都会玩儿。
一行人上了七楼,如同一脚踏进了布达拉宫的红宫,到处是精美的藏教门饰,血红的地毯,猩红的灯光,慵懒的音乐。只是虔诚的喇嘛换成了风姿绰约的妙龄女郎,倾城的翡翠珠宝变成了琳琅满目的红酒,让人欲念顿时膨胀,激情顷刻飞扬。一袭黑衣丰腴性感的女领班带着姐妹们走了过来,万主任甩一下头,把她丢给了金大锤。女领班一下子认出了金老板,娇嗔地说,好长时间没见大哥来了,这里的妹子好想你。金大锤哈哈笑着说,是想我这钱了吧,嘚,给我们这二位领导找两个妹子好好陪一陪,再来四份红酒果盘儿,一会儿我结账。女领班留下两位漂亮小姐笑着走了。万主任诡异地把金大锤拉到一边,说,你怎么知道我和处长不要于秘书?金大锤说,一天到晚都吃肉了,谁也保不齐换个胃口尝尝鲜儿。万主任说,行,于秘书就留给你尝鲜儿,顷刻间会让你骨酥肉麻。金大锤万万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因为他今天没有心情,马大翠那锅黏糕,还有马大翠那硬硬朗朗的身子骨让他心里犯想。所以,当于秘书把一只软绵绵的小手挽在他铁杵般的胳膊上时,他居然感到十分的不爽。
金大锤和于秘书坐在质地非常好的二人沙发上,屁股还没摆正,于秘书就像一兜水一样化在了金大锤身上。金大锤侧一侧身,想保持一定的距离,他没想到越动,于秘书的身子就越流向他凹达的地方。金大锤伸手碰一碰于秘书,感觉她周身软的就像没了骨节。面对这奇女子,金大锤是无论如何也雄起不了的,因为,于秘书在他的面前已不是一个独立的活生生的女人,而是一团面,一滩泥,一盆肉冻,一只脱骨扒鸡。金大锤小心翼翼地用手兜住于秘书的腰,将她提起来。金大锤说,我们还是听音乐吧。于秘书眯着一对眼睛不可思议地看了金大锤半天说,你是个男人吗?说着伸手摸向腹地。金大锤站起了身,他说,他要去洗手间。于秘书说我也去。金大锤无奈了,只好坐下来任由于秘书蛇一样的躯体在紧绷的身子上游动。金大锤不是不想女人,但是他不喜欢眼前这样的女人。不知为什么,自从他第一眼摔上了马大翠,他就对她那一副结实的身架发生了兴趣,尤其是她那不卑不亢直来直去的性格,让他找到了一种什么依托,他时常独自遐想,只有马大翠,才配得上他这身子。于秘书的游动没能激起金大锤的欲望,二人慢慢的分离开来。金大锤说,我还有些事情要做,等会儿我把卡刷了,你告诉万主任和处长,失陪了。于秘书听了这话撅起了小嘴,说,就这么走了?金大锤明白于秘书的话,从衣兜里掏出两三千元人民币拍在于秘书手里,说,一点小意思,还望多关照。
蒋典军 书法
金大锤在金碧辉煌的吧台刷过卡,快步走出了万国俱乐部。奔驰车穿过京城灯火辉煌的大街小巷,一路上的美景无心欣赏,金大锤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仓皇向城西逃去。
凌晨一点的时候金大锤回到了别墅。马大翠还没有睡,她在厅里一边打瞌睡,一边看电视,听到声响,便站起身打开房门,只见金大锤黑虎着一张脸走了进来。马大翠说,回来啦。金大锤哼了一声径直向楼上走去。马大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惊醒了觉,瞪大一双眼睛看着金大锤山一样的背影向楼上移去。快到楼上时,金大锤返身又下了楼,他说,黏糕蒸好了吗?蒸好了。马大翠闻听,一溜小跑从厨房里端出一帘黄澄澄的黏糕来。还不太凉,正好吃。
金大锤拿起一个黏糕,一口咬下半个,嚼了嚼,品了品,突然黑脸开了花,他娘的!就是这一口,我等了足足有三十年。金大锤眉飞色舞地说完,一阵风卷残席,居然吃了整整十个黏糕。什么人性,刚才还阴云密布,一会儿就云开天晴,真是一个大男孩。马大翠看着金大锤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知怎地有些心疼。她说,慢点行吗?这东西吃多了消化不了。马大翠假装生气地夺下了金大锤手里的第十一个黏糕。金大锤很受用,咧嘴笑笑,抄起了茶几上的凉白开水壶,一气干了个底朝天。说,铜胆铁胃,吃铁球也能化。马大翠受到了震撼,她仰视着金大锤不再说话。金大锤摸一把嘴巴,拍拍马大翠的脑袋说,别管我啦,睡觉去吧。
马大翠回到了房间里,她想着金大锤刚才拍她脑袋的感觉很幸福,不过她没敢多想。一个下岗的工人阶级代表,一个在岗的资本家老爷,无论如何也不会相悦相爱的。马大翠累了、困了,头一沾枕头,整个身子便渗进床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黑咕隆咚的夜里传来阵阵闷雷声,雷声不远不近,不急不慢,最后居然变成了一阵好听的家乡的威风锣鼓,咚咚咚地敲得她心好舒坦。须臾,马大翠喜出望外地看见了黄土高坡上的锣鼓队,领头的就是金大锤,只见他头系白羊肚毛巾,身穿火镰衫,脚蹬虎头方口鞋,肩挎红绸子系的锣鼓,活脱脱像一尊门神,把个黄土击打的遮天蔽日。马大翠看着看着耐不住性子,找一根红绸子系在腰中,嗖,一下跳到金大锤面前,兴致勃勃地跳起来。可是没跳几下,锣鼓声停止了,金大锤瞪着一对牛眼,说,你来干什么?谁叫你来的?是啊,谁叫我来的?马大翠的脸臊的通红,她想找一个人缝儿钻出去,可到处都是金大锤那硬邦邦的身子。心一急,一下子从梦中醒来。梦是醒了,马大翠喘着粗气不由地想起了心事。真是的,我这叫唱的哪一出?马大翠瞪着眼看着黢黑的天花板,突然,一翻身坐起来。因为,一种奇怪的铿锵的闷雷声真的响了起来了。这声音就在隔壁不远处,而且就在别墅里。马大翠的心开始噗噗地跳,她想真是活见鬼了。于是,她摸索着来到厨房里,抄起一把菜刀,战战兢兢地走了出去。响声来自别墅背面的库房。马大翠很害怕,她想肯定是遇上贼了,有心上楼去叫醒金大锤,可转念一想事情还没弄明白就去打扰主人这样不好。于是,她蹑手蹑脚走到近前,隔着防盗门上早已损坏的猫眼向里一看,大吃一惊!只见灯光下的金大锤赤身裸体,像人猿泰山一样,抡着十八磅大锤,一下又一下砸在铁砧子上。我的娘!这家伙真是吃铁球也能化成水。大铁锤在金大锤手里就像一个小波浪鼓,轻松地飞舞着,一层层汗水附着在金大锤那疙疙瘩瘩肌肉上,瞬间变成飞溅的水花。一下,两下,马大翠开始数数,整整数了二百下,金大锤这才放下大锤歇息片刻,突然,他赤条条地面门而立,大吼一声,活该!谁让你没病找病!此时此景,马大翠看了个满眼,她收回了刚刚被震撼的心,羞臊地回到了房间。
金大锤病了,主要是身体机理结构发生了变化。日有所思,夜有所想,胃里总觉着有一团火在燃烧,天天早晨起来嘴里苦的不行。这一天,他不顾马大翠的反对,吃了黏糕又喝了一斤白酒,一下子火苗就窜上了脑袋,先是头蒙,后是三叉神经疼。这牙疼不算病,疼起来就要命。白天金大锤还能硬扛着,可等到夜半三更时,半边脸和后脑勺子就像着了火,整个脑袋疼得就像一只大铁锤,看那儿都像是铁砧子。哐哐哐,金大锤用头撞着床帮,响声惊醒了熟睡的马大翠。她跑到楼上推开房门一看,眼前的金大锤佝偻在床上,双手死死地掐着脑袋。马大翠吓了一跳,急急地问金老板你怎么了?金大锤说,火,火,烧死我了。闻听此话,马大翠放下了心。她赶忙放平金大锤的身子,一遍又一遍把十个手指用力插向他浓密的头发里,然后,在太阳穴、风池穴、百会穴不停地捻来捻去。渐渐地金大锤稍微好受了一些,这时马大翠跑到楼下端来一盆绿豆汤。可是,金大锤刚刚喝了几口,就觉着有一股凉气钻进了牙缝里,疼得他一下子把头撞在了墙上。马大翠见状一屁股坐在床上,搬过金大锤的脑袋放在怀里,随后掏出一瓶风油精,使劲倒在手上,然后按照穴位用力揉进去。整整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一瓶风油精用完了,马大翠累的大汗淋漓、筋疲力尽。金大锤的头在风油精的清凉作用下,热乎乎地失去了疼痛的感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马大翠搂着乖巧听话的金大锤,直到天光大亮。
金大锤的病确实不是病,睡一觉就好了。当他醒来发现自己的头还枕在马大翠的腿上时,他晃晃脑袋居然没有半点挪开的意思。马大翠说,下去吧,累死我了。金大锤说,我不想下去,就想这么一直躺着。马大翠说,美的你!说完搬下金大锤的脑袋,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身子。金大锤感激地看着马大翠问道,谁教你的这个法儿?马大翠说,原来当先进常常加班,每次加班体力跟不上就头疼,所以师傅就传授了这一招儿。金大锤说,真是偏方法治大病,看来我金大锤只有你才能调理。从此以后,金大锤关了手机、电话,白天整一整楼前楼后的小菜园,晚上就不言不语地抡上一番大锤。马大翠早已习惯这种相敬如宾、心照不宣的日子,每天微笑着、变着法儿蒸出各种样式和口味的黏糕,让金大锤吃个沟满壕平。秋天到来的时候,小菜园的黄瓜上了饭桌,这顿饭金大锤吃得特别香,特别舒坦。饭后,他突然问了马大翠一个问题,是城里好还是乡下好?马大翠停止了咀嚼,不解地看着金大锤。金大锤说,别光看我,说实话。马大翠说,我脑子简单,想事转轴少,要我说,只要有钱花,还是乡下好。当真?马大翠点点头。金大锤一下子兴奋地跳了起来,他一把攥住了马大翠的手,着实发了一下狠力。然而,激动过后他居然发现,这女人的手就像是不凉不热的黏糕,柔中带硬。
金大锤和马大翠不知谁俘虏了谁,很快两颗心便黏到了一起。每天金大锤抡大锤的时候,马大翠不再是站脚助威,而是在金大锤的调教下,学会了做师傅的手艺。这天师徒二人盘起了炉灶,买来了大砟,架上了风箱,拾翻出了一整套家伙什,穿上了油布围裙,叮叮当当打起了铁。炉火映红了金大锤和马大翠的笑脸。生铁被烧制成通红的熟铁。金大锤放下风箱抄起大锤,马大翠用夹钳夹出红铁块放在铁砧上。小锤一点,大锤跟上,随着一阵阵金花四溅,一只镰刀,在马大翠左手夹钳翻飞、右手小锤点击,金大锤十八磅油锤的精准打击下很快成形。他娘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来你马大翠就是我要找的女人!金大锤把红红的镰刀扔进了水里淬火,随着一股水雾的升腾,他看到的是马大翠那张灿若桃花、无比健康的脸。金大锤再也按耐不住性子,他一下子把马大翠搂在了怀中。
甜蜜的日子像黏糕一样丝丝缕缕没完没了。中年人的爱情虽不像年轻人来得那么冲动,但却有着九月老菊、花开不败的绵长。有句俗话说得好,年龄是万事转变的根源,人离死越近,越活得明白。冬天到来的时候,金大锤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说,他要娶马大翠回到洪洞县老槐树下过日子,堂堂正正做一回炎黄的子孙。马大翠有些受宠若惊,但也在意料之中。她说,你可要想好喽,洪洞县里可没有于秘书那样的肉身子。金大锤说,你编排我,看我怎么打一张铁床收拾你。马大翠听了这话,脸上泛起了红晕,一想起那张可怜的红木大床,被金大锤折腾的折腰拉胯,她就舒坦地骂了一句,二马蛋子!金大锤洪钟般大笑起来,眉眼挤到了一起,脸上只剩下了一张大嘴。他说,咱一个穷打铁的,能有今天,前半生是靠玩胆儿,承包了煤窑发了财,后半生是靠马大翠,让咱舒舒服服过晚年,真是苍天不负咱这寒碜人。
春节临近了,万主任想起了金大锤,手机、电话打了许多遍都不通,于是,他乘车去了西山别墅区。他这次是想请金大锤到家里吃饭的,老乡嘛,总得有个老乡的样子。然而,金大锤的别墅却是人去屋空。邻居说,金大锤与保姆回了山西洪桐县,听说他开了铁艺大排档,请回了一百多个铁匠师傅,天天在那里打造锨、镐、镰、锄、钯、钩、铙、叉等最原始的劳作工具,无偿地送给乡亲们。万主任听后点点头、又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真是个大烧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