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日休送圆载归日本诗解读

周裕锴

顷接内蒙古大学中文系一教师来函，称研治唐诗时或遇佛学问题未能解决，望我相助。其举例诗为晚唐皮日休《送圆载上人归日本国》：

讲殿谈余着赐衣，椰帆却返旧禅扉。

贝多纸上经文动，如意瓶中佛爪飞。

飓母影边持戒宿，波神宫里受斋归。

家山到日将何入，白象新秋十二围。

该教师谓有“贝多纸上经文动，如意瓶中佛爪飞”、“白象新秋十二围”三句未懂，故难疏通全诗之意。愧我于晚唐佛学所知甚浅，恐难以圆满解答，然此亦学习之机会，故不揣浅陋，兹申拙见如下。

圆载上人乃日本国僧人，大唐文宗开成三年（838）与圆仁同船入唐求法。圆仁有《入唐求法巡礼行记》，颇为学界所重。据赞宁《宋高僧传》卷三〇《唐天台山禅林寺广修传》记载，圆载于开成三年至天台山禅林寺广修法师处请法。又据日本僧最澄等《天台宗未决（附释疑）》卷三记载，开成五年（840）台州刺史漆迈给付圆载佛教经论，返日本国。且曰：

圆载阇梨是东国至人，洞西竺妙理。梯山航海，以月系时，涉百万余道途之勤，历三大千世界之远。经文翻于贝叶，乡路出于扶桑。破后学之昏迷，为空门之标表。遍理白足，淹留赤城。游巡既周，巾锡将返。恳求印信，以为公凭。行业众知，须允其请。

其后圆载又住长安西明寺，当为重返大唐留学，然事不可考。据赞宁《大宋僧史略》卷三《赐僧紫衣》条，唐懿宗咸通十一年（870），日本国僧圆载住西明寺，辞回本国，赐紫遣还。皮日休这首诗，即当作于是年。皮氏又作《重送》一首，其诗曰：

云涛万里最东头，射马台深玉署秋。

无限属城为裸国，几多分界是亶州。

取经海底开龙藏，诵咒空中散蜃楼。

不奈此时贫且病，乘桴直欲伴师游。

陆龟蒙唱和皮日休此诗，题为《和重送圆载上人归日本国》，其诗曰：

老思东极旧岩扉，却待秋风泛舶归。

晓梵阳乌当石磬，夜禅阴火照田衣。

见翻经论多盈箧，亲植杉松大几围。

遥想到时思魏阙，只应遥拜望斜晖。

陆龟蒙另有《闻圆载上人挟儒书洎释典归日本国更作一绝以送之》，其诗曰：

九流三藏一时倾，万轴光凌渤澥声。

从此遗编东去后，却应荒外有诸生。

与此同时，还有诗人颜萱与皮、陆唱和，作《送圆载上人》诗一首：

师来一世恣经行，却泛沧波问去程。

心静已能防渴鹿，鼙喧时为骇长鲸。

禅林几结金桃重，梵室重修铁瓦轻。

料得还乡无别利，只应先见日华生。

大抵皮、陆、颜三位诗人送圆载诗均作于咸通十一年。据“白象新秋十二围”、“射马台深玉署秋”、“却待秋风泛舶归”诸句，可判断圆载回日本国应在是年秋季。

以上为皮日休《送圆载上人归日本国》诗之大致背景，由此可逐一析解全诗各句。

“讲殿谈余着赐衣”，谓圆载在大殿讲解佛经之余穿着紫衣袈裟。圆载为天台宗僧人，善讲佛教经论，因受唐懿宗赏识，得赐紫衣。

“椰帆却返旧禅扉”，谓圆载将乘船返回日本国旧日参禅之所。“椰帆”是指以椰木为帆樯，此代指海船。

“贝多纸上经文动”，谓圆载翻译佛经之事。即前引台州刺史漆迈所云“经文翻于贝叶”。“贝多”是梵语pattra之音译，意为树叶。古印度常以多罗（tala）树叶即贝多叶写经书，故以“贝多”借指佛经。如唐张鼎《僧舍小池》诗：“贝多文字古，宜向此中翻。”

“如意瓶中佛爪飞”，谓圆载得密宗陀罗尼之法，于宝瓶中盛佛骨。“如意瓶”，即所谓吉祥瓶。密宗之经典《大陀罗尼末法中一字心咒经》曰：“若欲成就如意瓶法，当作一金瓶，一切谷子、一切药子及诸宝物满其瓶中。其瓶上盖白净叠布。腊月一日起首诵咒，至一周年即得成就。于其瓶中所须之物，常取不尽。若其欲得如意宝者，若金若宝若水精，一依前法，以布盖上，诵咒一年，速得成就，所求皆得。”按：圆载入唐，亦得密宗教法之血脉。参见《两部大法相承师资付法记下》、《金胎两界师资相承》、《胎金两界血脉》等。“佛爪”，代指佛骨。如《佛祖统纪》卷三六宋文帝元嘉二年（425）：“敕沙门道佑往县修阿育王寺。掘地得金合，盛三舍利、佛爪、佛发，诏建浮图三级。”又如《释氏稽古录》卷二陈大建三年（571）：“陈宣帝再为孝太妃母氏也，于太皇寺建灵剎，高一十有五丈，下安佛爪，贮于宝函。”所谓“如意瓶”，无非“金合”、“宝函”之类器物。

“飓母影边持戒宿”，谓圆载渡海归国，即使在飓风将来袭击之际，仍能持戒安宿。“飓母”，预兆飓风将至之云晕。唐刘恂《岭表录异》卷上：“南海秋夏间，或云物惨然，则其晕如虹，长六七丈，比候则飓风必发，故呼为飓母。……舟人常以为候，预为备之。”又李肇《唐国史补》卷下：“飓风将至，则多虹蜺，名曰飓母。”

“波神宫里受斋归”，谓圆载能在龙宫里食斋饭而安然归来。“波神”泛指水神，此“波神宫”犹言龙宫。以上二句设想圆载渡海回国路途上风波险恶之情景，既赞其持戒精严，法力广大，亦祝其战胜风浪，平安无恙。陆龟蒙诗所言“取经海底开龙藏，诵咒空中散蜃楼”，意思大致相同，谓圆载之法力能于海底取佛经，能以咒语消除蜃气所结之风暴。相传海底龙宫藏有佛教经书，故号曰“龙藏”。而翻佛经、念咒语，正是圆载入唐所求天台宗与密宗之佛法。

“家山到日将何入，白象新秋十二围”，“入”字一本作“日”。二句意谓不知圆载何日到家，应能在秋日见到家乡旧禅扉前十二围粗之白象树。“白象树”见《洛阳伽蓝记》卷五：“城北一里有白象宫，寺内佛事皆是石像，装严极丽，头数甚多，通身金箔，眩耀人目。寺前系白象树，此寺之兴实由兹焉。花叶似枣，季冬始熟。父老传云：‘此树灭，佛法亦灭。”又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三：“干陀国头河岸有系白象树，花叶似枣，季冬方熟。相传此树灭，佛法亦灭。”十二围，乃泛指树干之粗细。

至于圆载等日本僧人与天台宗、密宗之关系，则非区区小文所能言，有俟于博雅之君子，仅此抛砖引玉耳。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