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
在大会和小组讨论会上聆听了各位来宾和代表的发言,我有两点感想。首先,大家都高度肯定程先生既是一位优秀的学者,也是一位优秀的教师。我认为这正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从孔子开始,优秀的学者与优秀的教师就是一身二任的。孔子既是伟大的思想家,也是伟大的教育家。一部《论语》,有多少警句格言是与教育有关的:有教无类,诲人不倦,循循善诱,不愤不启,等等。正因孔子造就了大贤七十,小贤三千,才形成了源远流长的儒家学派。孟子甚至认为“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君子一乐,是比“王天下”还要重要的人生乐事。要问学者与教师两者的结合点在何处,我认为就在文化的传承性上。孔子是中国传统文化整体上的祖师,朱熹甚至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但孔子自己的志向却是继承前代文化。他声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还认为“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如果说动植物的生命奥秘在于一代一代地复制基因,那么文化的生命就在于某些基本精神的代代相传。一种观念也好,一种习俗也好,一定要维系相当长的历史时段,才称得上是文化。那种人亡政息的观念或习俗是称不上文化的。所谓“一张白纸,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现在看来只是妄想症病人的一句空话。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所谓“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说法是大而无当的,应该说教师是人类文化的传承者。韩愈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传道也好,授业也好,都是指文化的传承而言。业是重要的,它指知识和技能。道更加重要,它指观念和思想,指具有永恒价值的人类基本文化精神。程先生生前经常引用《庄子·养生主》中的话:“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闻一多在《庄子内篇校释》中说:“古无蜡烛,以薪裹动物脂肪而燃之,谓之曰烛,一曰薪。”程先生就是这样的一根红烛,其自身发出的光辉是其学术成就,但他更重要的贡献在于把文化的火种传递给下一代,使之生生不息。正因着眼于文化传承的大局,程先生培养学生时绝无门户之见。他深知学术乃天下之公器。他经常教导我们要重视兄弟院校的学术传统,要多向兄弟院校的老师们请教。所谓“程门弟子”,决不是一个自设籓篱的学术群体。今天到会的佳宾有来自北大、复旦、华东师大、山东大学、厦门大学、南京师大等多所兄弟院校,就是明证。刚才葛晓音、林继中等先生都说到他们曾向程先生请益的经历,其实我们这些程门弟子又何尝没有从葛晓音、林继中他们的导师那里得到教益?我本人的博士论文就曾送交北大的林庚先生,山大的萧涤非先生,以及复旦的朱东润先生,华师大的徐中玉先生,南师大的唐圭璋、孙望先生审阅过,从那些前辈的评语中获益匪浅。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今天纪念程先生,也是在纪念曾与程先生为道义之交、文字之交的所有老师,是当代学人对前辈学者的一次集体性的深切缅怀。
我的第二点感想是,不少来宾和代表说到了程先生生前的嘉言懿行,我忽然联想到初唐大臣魏徵在《述怀》诗中的几句诗:“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还有:“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我觉得程先生也是这样,他是一个很有性格的人,他爱憎分明,疾恶如仇,他的许多行为并不包含荣辱得失的考量,而是出于人生的意气。还记得在1992年,在中文系为他庆祝八十寿辰的大会上,程先生引用《世说新语》中所记晋人习凿齿对桓温所说的话,当众对匡亚明校长表示感谢:“不遇明公,荆州老从事耳!”后来在匡校长病危之际,程先生前去探望,也对匡师母说过:“是匡老给了我二十年的学术生命,我终生感谢他老人家。”程先生来到南大后以超乎寻常的努力从事研究和教学,当然有弥补自己被耽误的十八年光阴的动机在内,但对于匡校长的知遇之恩的报答,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古语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知恩图报本是中华文化的基本道德取向,程先生对此是身体力行的。程先生是重感情的人,他对于黄季刚等恩师始终念念不忘。2000年6月2日,也就是在程先生去世的前一天,他在昏迷之中突然对我说:“我对不起老师,我对不起黄先生!”当时程先生本人的全集即将出版,由程先生整理的黄季刚日记也即将出版,程先生在弥留之际最放心不下的不是他本人的文集,而是恩师的著作,这是其平生风范的一个典型事例。程先生一生中最多的心血都倾注在学生身上,他在遗嘱中说:“千帆晚年讲学南大,甚慰平生。虽略有著述,微不足道。但所精心培养学生数人,极为优秀。”程先生曾让我以证人的身份在这份遗嘱上签名,我当时看了这几句话,大为震撼:程先生是公认的优秀学者,但他竟然把培养学生看得比自己的学术研究更加重要!正因为程先生古道热肠,诚恳待人,所以他不但桃李满天下,而且相交遍天下。今天的大会有这多么佳宾不远千里惠然肯来,有这多么弟子不远千里奔赴会场,就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句古语的生动证明。刚才程丽则师姐深情地回忆了她的父亲,其实所有的程门弟子也都有同样的感情。因为程先生一向把我们看作亲生的儿女,我们当然也会把他视为终生难忘的慈父。当年程先生在武汉大学被打成右派以后,许多人对他直呼其名,但是今天在座的吴志达,以及不在场的周勃等老学长仍然以先生相称,程先生生前曾多次跟我说过此事。他还说:“作为一个学者,做学问当然是要紧的,但更重要的是做人。”各位来宾,各位朋友,程先生一生中身体力行的这种依存于忠恕之道的做人准则,这种植根于传统文化的人格风范,如今已经逐渐远去。也许一走出我们这个文学院大楼,它就会受到轻视。也许一走出南大校园,它就会受到奚落。但是在我们这个人群中,它无疑是最珍贵的价值取向。在我们看来,是它使人生具有意义,是它使世界值得留恋。谁让我们选择了古代文史为专业呢?谁让我们选择了孔、孟、老、庄、李、杜、苏、辛为研究对象呢?换句话说,如果我们不珍惜这个传统,还有谁来珍惜它?如果我们不呵护这个传统,还有谁来呵护它?使我感到万分欣慰的是,今天有这么多佳宾和程门弟子在这里济济一堂,隆重纪念程先生,深情怀念程先生;还有这么多正在南大文学院学习的已经成为或即将成为程门第三代、第四代弟子的年轻学子来聆听前辈的教诲,这说明我们所珍视的传统不会消失,它必将伴随着整个传统文化永远传承下去,正像庄子所说,薪尽火传。从这个意义上说,虽然我们的会议日程马上就要结束了,以“百年千帆”为名的此次纪念活动也快走向尾声了,但纪念活动的结束意味着我们继承传统的一个新起点。因为传统文化本是生生不息的,中华传统文化的长江大河必将在华夏大地上永远奔流。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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