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鹏
唐圭璋先生《梦桐词话》卷一说:“词为长短句,故句法变化极多。有单句,有对句,有叠句,有领句。又有设想句、层深句、翻案句、呼应句、透过句、拟人句,其用意深,用笔曲,皆足以促进词之美妙也。”笔者已赏析过拟人句。下面介绍唐先生对设想句、层深句、翻案句、呼应句、透过句的解释,并在宋词中各举出一个精彩例句来赏析,领会宋代词人是怎样运用多变的句法来宛曲传情的。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蚱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李清照《武陵春》词云:“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绍兴五年(1135)八月,流落于浙江金华的李清照作《金石录后序》,悼念亡夫赵明诚。
此词可能作于次年暮春,抒发沉郁的国破家亡愁情。上片写暮春百花凋零的景色,并侧重从外部动作与神态摹写她的悲伤。下片更细腻、深刻地表现其内心活动。唐圭璋先生《梦桐词话》中说:“设想句,是设想如此,而不得如此,故颇有一种悲凉怨慕之感存乎其中。如东坡《水调歌头》云:‘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李清照《武陵春》下阕亦用此法,倍见宛转情深。”的确,此词下阕一连用了“闻说”、“也拟”、“只恐”三个带虚字的动词,宛转曲折地表达她有美好设想却不能实现。她在极愁苦的境况中,忽然听说金华城郊的双溪春光尚好,于是触发郊行游春遣愁的设想,打算去泛舟赏景。“也拟”二字,表明其实词人出游兴致并不强烈,甚至还未确定。然而,这一设想瞬间就被她自己怀疑并否定了。她担心内心的忧愁太多太沉重了,一只小如舴艋的扁舟载不动,从而打消了出游的设想。向来词论家们评析此词下阕,多赞赏李清照将抽象无形的愁情物质化、具象化。苏轼《虞美人》词有“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之句,首开“以舟船载愁”的先例。李清照在学习借鉴苏词的基础上锤炼词句,使“舴艋舟”与“许多愁”造成了强烈的对比映照,创造出轻舟载不动沉重愁情的新警意象。而李清照以“闻说”、“也拟”、“只恐”创造出设想句,使其所要抒发的情感一波三折,起伏跌宕,倍见宛转深沉,也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范仲淹《苏幕遮》词云:“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唐圭璋先生《梦桐词话》说:“层深句,常用‘更字、‘又字、‘尤字,以示层层深入之意。如范希文《渔家傲》之‘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王碧山《长亭怨慢》之‘水远。怎知流水外,都是乱山尤远,皆描摹如画,含思绵邈已极。”范仲淹此词抒写羁旅思乡之情。上片写登楼远望所见秋景,情融景中;下片抒情。全篇艺术表现的主要特点,是以丽景反衬愁情。“山映”句写夕阳映照着秋山,远远望去,水天相接。这一句已展现出阔远境界,但词人仍未满足,接下去两句就运用层深句法拓展开去,由写眼中所见写到目力之外,由实写到想象虚拟,写在斜阳照不到的地方,在天涯地角,还有萋萋芳草,无边无际。这递进的两句中,加入了“芳草”的意象。淮南小山的《招隐士》最早写出了“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之句,以后,芳草就往往与乡思别情相联系了。白居易有“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赋得古原草送别》),李煜有“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萋萋芳草不管游子的心绪,总是要逗引、触发游子的乡愁旅思,所以词人说它“无情”。一个“更”字连接这三句词,将青山、斜阳、碧天、绿水、芳草五种意象组接成一幅色彩瑰丽、层次清晰、境界阔远的秋色图,在美景中渗透着词人思乡怀亲的愁情,十分感人。“斜阳”二字有意重复,前后映射,也增添了词句音节复沓之美。钱钟书先生《宋诗选注》指出诗歌中表现望远思乡怀人有两种写法:一是天涯虽远,而想望中的人物更远;二是想望中的人物虽近,却比天涯还远(李觏《乡思》诗注释)。范仲淹这三句词,可谓第一种写法的滥觞,后来欧阳修《踏莎行》的“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明显学习了范仲淹的手法,都是使诗意层层递进的佳句。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辛弃疾《贺新郎》词云:“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此词约作于宋宁宗庆元四年(1198)前后,作者当时被罢职闲居于江西铅山瓢泉。词的上片感叹老大无成,知音稀少,只能与自然山水为侣。下片进一步抒写孤寂心情,更表达抗金北伐的豪情壮志。据《古今词话》引《词钞》说,此词是稼轩的得意之作,常在客人面前自诵“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和“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以为警句。唐圭璋先生《梦桐词话》说:“翻转句,撇去一层,另转一层,如东坡《水龙吟》云,‘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稼轩更有豪放之语,如其《贺新郎》云,‘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亦用此法抒愤,豪气凌云,一时无两。”稼轩这一翻转句出自《南史·张融传》:“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不见我。”二句皆七言,语调平弱,感情不够强烈。稼轩避免与上片“我见青山多妩媚”句的“我”字重复,改为“吾”,对句式略加改动,使散文句式具有了词的平仄与节奏,特别是添上“狂耳”,使后句比前句多了两字,在翻转中有递进与变化,更显出气势与力量。况周颐《蕙风词话》说:“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稼轩这两句表达要在古人中寻觅知音的强烈心愿,体现出他对黑暗现实的不满与怨愤,传达出其狂放不羁的性情。这两句如大江涌浪,奇峰陡起,读之如见稼轩仰天长啸,豪气凌云。
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姜夔《点绛唇》词云:“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杯古,残柳参差舞。”宋孝宗淳熙十四年丁末(1187)之冬,姜夔往返于湖州、苏州之间,经过吴松(今江苏吴江)时,写了这首词。词的上片写北来之雁无心地随着流云,沿着太湖西畔悠悠飞去,剩下几个清苦的山峰,在黄昏时分,正酝酿着一番雨意。清人卓人月《词统》评云:“商略二字,诞妙。”沈祖棻先生《宋词赏析》评曰:“燕雁或者有知,而以‘无心为说;山峰纯属无知,而以‘商略为言:此便是夺化工处。”换头二句设想他要追随自号“天随子”的晚唐诗人陆龟蒙,在吴江城外的第四桥边隐居。接下去三句是“呼应句”。唐圭璋先生《梦桐词话》说:“呼应句,上句呼,下句应,最为灵动。白石……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一呼,其下仅用‘残柳五字咏叹应之,其味无穷。”具体分析,“今何许”,意为今是何世,世运为何至此。
词人“凭栏怀古”,其实是伤今。结构句描写参差残柳,在暮色苍茫中,仍随风飘舞。既是实写眼前景物,又是南宋衰世的象征。“舞”字力透纸背,深蕴情意,苍凉又悲壮。全篇以这三个呼应句作结,与辛弃疾《摸鱼儿》结尾“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意境相同,都有“无穷哀感,都在虚处”(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之妙。但两相比较,姜夔“残柳参差舞”更凝练、含蓄。
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晏几道《阮郎归》词云:“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这是一首闺怨词,上片写闺中女子晨起梳洗时,触及化妆用的香粉,感叹香粉虽残旧,其物犹在,而情人远去,踪影难寻,初去时还有几行书信寄来,从春到秋,书信越来越稀少。“一春”两句为层深句。下片写她夜间独眠,感到被上绣的凤凰清冷,枕上绣的鸳鸯也很孤寂,这里以凤凰失侣、鸳鸯成单暗示自己与情人的分离。她想到也许只有在酒醉中才能舒解百结的愁肠了。结拍两句,是“透过句”。唐圭璋先生《梦桐词话》说:“透过句,多用‘纵字,意谓纵然如此,亦无可奈何,何况不如此也。此较层深句更加曲折。如秦观(按:此处是唐先生误记,《全宋词》中秦观名下并无此词)《阮郎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所写皆沉痛无匹。”之所以说这两句“较层深句更加曲折”,是因为词中女主人公寄希望于梦中与所思之人相逢,明知梦境幻而非真,虚而非实,梦回后更令人痛苦,但如梦里相见,也聊胜于无。然而,最可悲的是连这短暂虚无的梦也没有。词人曲曲折折写来,真是沉痛无匹,苦泪渗纸。晏几道与秦观都善于运用层深、透过之句。如晏词“纵得相逢留不住,何况相逢无处”(《清乐平》),秦词“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去”(《阮郎归》)。而宋徽宗赵佶《燕山亭》下片云:“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写法、语意都与晏几道《阮郎归》结拍两句相似,但写连梦也无,比晏词多用了四个字,不够精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