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致橡树》

2014-02-20 01:20李海英
扬子江 2014年1期
关键词:致橡树舒婷木棉

李海英

第一次听说《致橡树》这首诗,是在初中一年级。那时候我们学校有成排成排的洋槐树,间杂着梨树、杏树和樱桃树,当校园里飘满花香时,就会举行一次朗诵会,在学生比赛之后,按照惯例是让新来的年轻老师给大家表演。那是我第一次参加朗诵会,不知是花香,还是蝴蝶和蜜蜂的飞舞,还是因为紧张,整个下午我仿佛都处于飞散状态,直到美丽的历史老师站起来说我给大家背诵一首《致橡树》吧。橡树是什么树?我悄声问旁边的同学,她摇头,扭头问她旁边的同学,同学摇头,又扭头,我眼巴巴地看着这个问询波浪一般在同学们中间滚动,掌声响起来了,还未停落。事后我们讨论了很多天,什么是橡树?什么是木棉?甚至问了教植物的老师,等把这首诗传抄完了,悄悄背会了,还没有结果。

“橡树”,也悄然长成少年心事中一个飘忽的念想。直到有一天翻出亚历山大·卡拉姆的画册,在他画中,湛蓝湛蓝的天空中拥挤着大团大团的云,耀眼的麦田与留着车辙印的小路,以及路边散落的野草对金色田野的切割方式,都是我非常熟悉的,让我呼吸顿促的是麦田中那两个枝繁叶茂、高大雄壮的树就是橡树,它们仿佛就是神秘力量之本身,枝与枝交错,叶与叶相接,相拥挺立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吸引着人想去靠近,去躲在它们的浓荫里,融进它们的呼吸里。就是那一时刻,橡树的俊朗超拔让我觉得家乡那些也算挺拔的青松和白杨是那样的单薄和拘谨,也就是在那一刻,也似乎明白了舒婷为什么会选择“橡树”作为抒情的对象。

诗人与画家的不同是,她在选定了一个看起来足够神秘的橡树作为爱之对象的同时,又为“橡树”选择了一个另类的爱人——木棉。木棉,是南方一种高大的 花树,春天会开满茶杯一般硕大的红花,娇艳中生发着英气。尽管就如舒婷后来所言,木棉和橡树是生长在两个不同维度的树木,是不可能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但许多年来,很少有人感到这个组合的突兀或不妥,反而不少人赞赏橡树的男性气质与木棉的女性气质组合之恰切,还把这看作是女性宣言独立精神的一种完美体现。这说明了什么?

我的猜测是:其一,“木棉”的形象挑战了当时中国政治语境所塑造的去女性化的女性形象,虽然木棉远没有杨柳的女性气质更强烈,它是以其飒爽身姿和火炬般的花朵被称为“英雄树”的,但木棉花的美丽在表现女性仪态万方的娇媚时还能勃发出英姿挺拔的风骨(这两点似乎同样重要)。而“橡树”的形象则挑战了当时主流话语中所宣扬的清一色的被爱对象——祖国伟大事业的建设者和保卫者的代表——“工农兵”,它使爱情对象的选择不再局限于把政治思想作为必须且惟一的衡量标准。其二,诗人在挑战主流爱情的同时,形象的创新是在主流话语的延续中展开的。毫无疑问,在《致橡树》中,舒婷的抒情仍残留着当时所特有的豪迈气势,不过更重要的是,她注入的新东西正好是被压抑了许久的心灵所深切渴盼的,舒婷在选择爱情的象征物时抛弃了梧桐树、松柏、并蒂莲、连理枝、比翼鸟、蝴蝶等那些我们熟悉的事物,而用两棵树在保持各自独立形象的同时组合为一道特别的风景,并通过两棵树的形式把自己和要爱的对象巧妙地隐藏了起来,这使她可以把橡树与木棉本身的外在气质与内在性情悄然转化为对自我和爱人的理想化形象,且能够顺利逃脱主流话语的要求,更奇妙的是这两者能在本质不改的同时又在情感层面上发生融合,这样便可以述说出隐藏在物质形式之下的另一些诗意存在的东西,内在地唤起了我们身心上的沉醉与忧郁、经验与情感。这无疑是一种大胆的冒险。

用大家都不陌生的方式去阐释新事物是一种有效且易于接受的表达。因而,我认为《致橡树》的另一魅力即是,简洁的语言与个性化的话语方式中那一份渴望理想爱情的坦诚: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甚至日光。/甚至春雨。

这些简单的诗句暗含了传统爱情模式中诸多微妙的爱情心理,比如把女性设定为娇弱柔美的形象,把男性确立为主体的地位并把博大和力量赋予他,这本身就暗示着这样一个事实,她永远都是以自己的娇媚、温顺、热情去装点或补充着他的宽广、勇敢或威仪。然而,这些熟悉的形象,凌霄花、痴情的鸟儿、泉源、险峰、日光、春雨,被舒婷用否定的话语方式重新组合时,传达出的却是一种截然不同于传统也不同于当时主流话语所提倡的爱情观念。她既拒绝女性在情感中的“谦卑”与“忧郁”——我不会成为缠缚你呼吸葛藤、我的枝繁叶茂与美丽芬芳也不需要凭借你的支撑(比如勃朗宁夫人的《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诗》),更拒绝男性的“支配”意念——我不是你的点缀、装饰和衬托(比如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激流》),她也拒绝女性因痴情对男性甘心守望的精神(比如后来席慕容的《我愿是一棵开花的树》),更拒绝男性在帝王才子式的自恋中对女性的宠怜(比如后来张枣的《镜中》)……相反,当诗人用“如果”、“绝不”、“也不止”、“甚至”等虚词一咏三叹地把那种攀高枝的炫耀心理、那种小鸟依人的顺服态度、那种贤妻良母的奉献精神一一否定掉时,她的语气还明显地发散着对男性的不满——你们“要求着女性的外貌、智慧和性格的完美,以为自己有着取舍受用的权利”,却从未有思考过“女人也有自己的选择标准和更深切的失望”。(舒婷《都是木棉惹的祸》)

这个表达方式和语气的变化看起来微小,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心理中细枝末节的变化透露的正是作用于我们身心活动的最微妙和最不可捉摸的部分。它首先透露出诗人要反对男性的支配权利模式千百年来对女性情感有形无形的压制之意志,其次诉求的是在平等的个人权利模式下去发展真正的爱和亲密关系,同时这个变化又是在深厚的文化基础上展开的,我们许多年来都习惯于把爱情的悲剧归结为社会、家族或身份地位等外在压力(比如焦仲卿与刘兰芝,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等爱情悲剧),而忽略了心理的因素,事实上个人会使许多的伦理观念内在化,成为他/她在处理两性关系中无意识的行动趋向和态度。这是诗人深刻体会到的,所以在宣称爱情立场时,她又对自身做出了坚决的自我规定,并坚定地规划出需要双方共同建设的关系:endprint

我必须是近旁的一株木棉,/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

爱不仅仅是一种强烈的情感和身体的融合,也是一种信念,去爱一个人意味着首先要把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他人,并希望自己的给予能在被爱的人身上产生相同的回赠。但大家明白,爱也是一种意志行为,在我们去决定爱一个人或表白的时刻,潜意识里会有一种忐忑的心理反应,把自己的生命与他人的生命维系在一起,需要承担风险和接受痛苦或失望的勇气,甜蜜和缠绵并不会比眼泪和遗弃更多,邂逅知心爱人的机缘也不会多于擦肩而过的遗憾。因而诗人提出要对两性情感世界私密性的共同防护中坚守自我身份的个体意志: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在爱中,我们克服了孤独与分离的围墙,仿佛联合为一体,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风雨之中互诉心语,晨昏之间深情顾盼。但在一体的融合中,允许你坚持你自己的追求,也允许我保有我的完整,这样年轻时才能一起分担寒潮、风雷、霹雳,年老时又能共享雾霭、流岚、虹霓。诗人努力向我们说明,只有保持一个人的完满性和个性条件下的结合才是“伟大”的爱情。但这不过是一个人一厢情愿的梦想而已,从头到尾,我们听到的只是诗人独自的声音,而爱,说翻了天,它永远都是两个人的事情,虽然舒婷在诗中坦陈对理想之爱的渴望并对爱做出了要求,可爱之微妙复杂与销魂迷醉在这里都略显空洞,远没有勃朗宁夫人他们诗里描绘的那种让人为之悱恻的浓郁深情(尽管在舒婷的带领下我们需要重新审视自我在爱情中的惯性心理),因而这首诗就更显得像是一个人对“爱”的独自念想。而诗到此处,则出现了一个今天看来颇有意味的许诺:

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相爱的状态除了传统的“同甘共苦、白头偕老”的祈愿之外,还有当时普遍的政治和社会活动中“团结”话语的发扬?互敬互爱、互相帮助、和睦团结、为家庭幸福和新社会建设而共同奋斗,此时早已被明确写进婚姻法了。这是一个很有时代感的收尾,它让我们看到对理想爱情的追求中,所包含的个人情感与时代观念之间复杂微妙的矛盾纠缠,还有一时期一代人在改变生活方式、行为习惯与社会风气时所体验到的生活感受或情感心理的幽微曲折。

致橡树

舒 婷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

脚下的土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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