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谢保洁
鲁迅与毛泽东跨越时空的诗心相通
文 谢保洁
鲁迅与毛泽东两人从未谋面,但他们以诗歌的形式达成了二十世纪最具有深度的心灵默契与无言交流。两颗诗心穿越时空相会的一瞬,将定格在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中并留下深深的印记。
二十世纪中国,鲁迅是文学家,毛泽东是革命家,两个人虽然从未见面,但是他们不谋而合,都写旧体诗,表现了一种基于精神气质上的共同爱好与兴趣。毛泽东晚年曾经说:“我与鲁迅的心是相通的”。这句话不易索解。撇开共同的革命追求、共同的政治信念不论,单从旧体诗来谈,我们也许能捕捉到两位伟人内在精神气质上惺惺相惜的一面。
鲁迅比毛泽东大12岁,又早逝于1936年,但鲁迅是读过毛泽东的诗词的。据鲁迅的学生冯雪峰回忆,他曾在江西瑞金告诉过毛泽东,鲁迅读过他的诗词,并认为毛泽东的诗词有“山大王”的气概。毛泽东听了以后,哈哈大笑。虽然冯雪峰没有提及鲁迅读到的具体作品,但可以推测是毛泽东写于井冈山时期的作品,如《西江月・井冈山》等。鲁迅用“山大王”的气概来评价毛泽东诗词不仅仅是形象说法,而且也独具慧眼,表现了很高的政治识见。中国革命离不开山,毛泽东也的确是从农村、从山林里走出来的革命领袖,“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是他倡导的中国革命的指导思想,这也被人称为“山沟里的马克思主义”。
对毛泽东来说,鲁迅的旧体诗他是常读的。在延安时期,毛泽东就得到了一部《鲁迅全集》,里面收进的旧体诗,他都读过,有的还读过很多遍。鲁迅在1932年10月曾写过一首七律《自嘲》,其中“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两句毛泽东非常喜欢。他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说:“鲁迅的两句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千夫’在这里就是说敌人,对于无论什么凶恶的敌人我们决不屈服。‘孺子’在这里就是说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学鲁迅的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毛泽东作为一个革命家基于政治需要的解读,俨然使这一联成为鲁迅的人格自画像,也成了以后我们认识鲁迅最经典的断语。经过毛泽东的弘扬,这首诗家喻户晓。毛泽东喜欢练书法,他曾不止一次地书写这两句诗。1958年,八届六中全会在武昌召开,著名粤剧演员红线女应邀为全会演出,演出结束后,红线女请毛泽东为她写一幅字,毛泽东就写了这两句诗送给她。
1934年,也即鲁迅逝世的前两年,这时的中国军阀混战、万家破败。在一片哀吟声中,鲁迅的心境是低沉的。这时,一位日本社会评论家新居格访问中国,在上海拜访了鲁迅,鲁迅写了一首《无题》诗赠送给他: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长歌当哭的鲁迅,忧国忧民的心情不难体会,但是鲁迅并没有绝望,依然憧憬着“于无声处”的“惊雷”。几十年过去后,这首《无题》诗,毛泽东肯定深深地品味过、揣摩过。1961年10月,毛泽东在中南海会见日本日中友好协会代表团时,就书写了这首诗赠送给他们,并说:“这一首诗,是鲁迅在中国黎明前最黑暗的年代里写的,说明他在完全黑暗的统治下看到了光明。”毛泽东这个时候选择这首诗相赠,显然与当时的情感趋向相关。1961年,毛泽东的情绪低落到谷底,经过了1958年的大跃进,由最初的满怀豪情的指示科学家研究“粮食多了怎么办”,到转年不得不无奈地面对“瓜菜代”的恶果,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像恶梦一般。再加上国际上反华势力猖獗,新中国面临严峻的考验。这个时候的毛泽东心情灰暗,我们不难理解。他又想到他心仪的鲁迅,想到这首《无题》诗,因为诗中有他们共同的情感。
在延安时期,毛泽东称鲁迅是“中国的第一等圣人”,“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空前的民族英雄”。毛泽东对鲁迅的高度评价一言九鼎,使鲁迅在以后的革命文化体系中始终处于核心位置。毛泽东是革命家,他出于革命需要对鲁迅的高度评价人所共知,但是毛泽东也是诗人,他以鲁迅为题材创作的诗歌会是什么情形?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辑、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毛泽东诗词集》首次披露毛泽东纪念鲁迅八十寿辰的诗作《七绝二首・纪念鲁迅八十寿辰》,自然引人注目。其一博大胆识铁石坚,刀光剑影任翔旋。龙华喋血不眠夜,犹制小诗赋管弦。其二鉴湖越台名士乡,忧忡为国痛断肠。剑南歌接秋风吟,一例氤氲入诗囊。
这两首绝句写于1961年,毛泽东以其所擅长的旧体诗来评价鲁迅,更见其个人情性与感性色彩。其一,写鲁迅在生命的最后十年,在文网密布的上海,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下,坚持战斗的博大胆识与坚定意志。其中“铁石坚”一语,不难让人想到延安时期对鲁迅的评价:“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奴颜与媚骨”。其二,写绍兴是南宋爱国诗人陆游的故乡,也是写“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反清志士秋瑾的故乡,有忧国忧民的文化传统,鲁迅在精神文化渊源上与之一脉相承。这首诗中的“诗囊”是装诗稿的袋子,其典故来自唐代诗人李贺,据李商隐《李长吉小传》称,李贺常“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李贺是鲁迅喜欢的诗人,他经常书写李贺的诗歌来赠朋友,他本人的诗风也接近李贺的诗风。毛泽东更是喜欢李贺,他曾经对陈毅说:“李贺诗很值得一读”,而且常常直接从李贺诗中借用诗句。既然有共同的艺术情趣,那么毛泽东在这首诗中以“诗囊”这个典故来收尾,可谓自然融洽。
毛泽东对鲁迅诗歌的钟爱与欣赏是持续的,在他生命的暮年也时常吟诵和书写鲁迅的诗。在他逝世前一年,北京广安门医院一位叫唐由之的眼科大夫给他做白内障手术。问及姓名后,毛泽东立刻表现出很高的兴致,他非常认真地说,你的名字是从鲁迅的诗句来的吧,然后又用抑扬顿挫的湖南口音背诵鲁迅悼念杨铨的诗: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后来又在几乎失明的情况下,把这首诗书写下来,送给唐大夫。由此可见毛泽东晚年对鲁迅诗歌的倾心与熟稔的程度。
在二十世纪中国,鲁迅是文学家,是一位关注中国社会改造、中国革命的文学家;毛泽东是革命家,是一位具有诗人气质的革命家。他们都不是专业的诗人,但是他们都写出了一流的诗歌。他们两人从未谋面,我们自然听不到也看不见两人有声有形的交谈,但他们以诗歌的形式达成了二十世纪最具有深度的心灵默契与无言交流。两颗诗心穿越时空相会的一瞬,将定格在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中并留下深深的印记。
作者系北京信息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刘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