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马早已习惯宠辱不惊
——简论赵凯文学创作的独特性

2014-02-14 08:54:06秦朝晖
鸭绿江 2014年11期
关键词:赵凯母亲

秦朝晖

理论

高贵的马早已习惯宠辱不惊

——简论赵凯文学创作的独特性

GAOGUIDEMAZAOYIXIGUAN CHONGRUBUJING

秦朝晖

一个庸常的年代缺乏的是热血

宽阔的马路上已没有马

轮子载来更迅疾的岁月

灯海的辉煌令马蹄淡远

高贵的马早已习惯宠辱不惊

——雷艳华《王者后裔》

与赵凯第一次见面,是在2008年的夏天。那一年,辽宁省作协在凤城大梨树沟组织签约作家采风活动。那一年,是他在省作协和沈阳市政府的关怀救助下,置换人工双髋关节,重新站立起来,还恢复了部分行走能力的第三年。此次采风活动,作家李铭负责照顾“生活不能完全自理”的赵凯,比如辅助他上下车、穿袜穿鞋等。在李铭的穿针引线下,我与赵凯成了一见如故的文友。

我也是一位类风湿病患者,因为患病的程度较轻,我认为我是没有资格说我与赵凯是同病相怜的。赵凯的痛与苦只有他本人能够体悟,我所能做的,是尽我所能去倾听赵凯,理解赵凯。

赵凯是不幸的,他的不幸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宿命的不幸。他来到人间的时间是1970年1月30日;他出生的地方是沈阳市辽中县老观坨乡后老薄村。他9岁患类风湿,18岁瘫痪在家,成为“板状人”。赵凯说,他从识字起就喜欢读书,在儿时看“小人书”的时候,他就想长大后要写“大书”。为了实现他的心中所想,14岁时,他参加了《鸭绿江》文学创作函授中心;19岁时,他在《文学之友》上发表了处女作——散文诗《我把笔伸向太阳》。

此后的岁月,赵凯身为乡村教师的父亲、他的三哥、他的母亲,先后离他而去。没有离开他的,是文学,是写作。是写作,让赵凯的亲人、经历、苦难,以一种“重生”的方式,回到了人间,回到了他的读者面前。赵凯的作家梦,也因而有了一串渐行渐清晰的足迹:2008年,他的散文《想骑大鱼的孩子》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2009年,他的散文集《我的乡园》入选全国百部农民作家大地印丛书,并获该年度“辽宁作家十大好书”;2012年,他的长篇小说《马说》入选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并获沈阳市“五个一工程奖”……浴火重生的赵凯,已成为名实相符的作家赵凯,也是部分实现了“长大后写大书”的赵凯。

这是一种馈赠,尽管这种馈赠的代价太多昂贵,但人要学会面对与接受,正如作家刘兆林所言:“不幸是个非常残酷无情的家伙,害得多少人苦不堪言,甚至痛不欲生,但有时也可以成为严师,会培养出优秀的人。这本书的作者赵凯,就是不幸用无情的手培养的优秀青年。”(刘兆林《我的乡园·序》)

秦朝晖, 1964年11月生,辽宁朝阳县人。1992年毕业于辽宁文学院,1996年调入朝阳市文联。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高研班(中青年文学理论家班)学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特邀评论家,辽宁省文艺理论家协会理事,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朝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辽西文学》执行主编,龙翔书院院长。自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先后在《当代作家评论》《作家》《作品与争鸣》《小说评论》等刊发表文学评论、散文、诗歌作品三百余篇,获各种奖励十余次。论文《警惕苏阳式的聒噪》获辽宁省文学理论批评振兴奖;文学评论集《手稿消逝的年代》获辽宁省美学研究成果一等奖;《在缪斯蓝色的天空下面——论林雪的诗》入选《辽宁省建国六十年作品精选·文学评论卷》。

很长一段时间,我误读了赵凯。这种误读是因为我片面和肤浅地认为,赵凯的作家之旅是被一个“因奋斗而成才”的励志故事所支撑的,他所引起的“光环效应”,是被“策划与营造”的结果。倾听赵凯是困难的,因为他的苦难与不幸会让人望而却步;赵凯疾病的表象让我忽略了对赵凯疾病本质的追寻;表层的关切让我无法从平等的视角去发现赵凯的作为人的完整性、生命的全息性。走进赵凯的内心世界是需要时间的,他的隐秘的心事和不为人知的奇思妙想,大都储存在他书中文字所构成的“万花筒”中。正因为疾病迫使赵凯偏离了正常的社会人生发展轨道,他笔下的文字世界才展现出与众人不相同的独特性。品读赵凯的大部分作品,我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赵凯的生命经历独特,他的文学创造也特立独行。

世界并不完美,残缺是一种存在。人在对美好的设计中,永远存在着一个“十全十美”的梦。疾病与人类,可谓与生俱来的“朋友”,用如影相随来说,是恰如其分的。赵凯患病的病因是一个谜,是一道近似无解的人生方程,但赵凯“瘫痪”的事实,却是有目可睹的真相。世界是丰富的,人面对“真相”的方式方法也是多样,选择的多样构成了世界的多元。最初的时刻,与其说赵凯选择了写作,不如说是写作撞上了赵凯,正如赵凯心仪的作家史铁生所言:“我其实未必合适作家,只不过命运把我弄到这一条(近似的)路上来了。左右苍茫时,总也得有条路走,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蹚,便用笔去找。”(史铁生《病隙碎笔》)

找呀找,一直“用笔去找”的赵凯找到了2008年。这一年,三十八岁的赵凯在“文学的窄路”上“煎熬”了二十多年。这一年,他的“苦熬”换来了一枚苦乐交织的果实——获得冰心文学新作奖的散文《想骑大鱼的孩子》。这是一篇以儿童为视角的“虚实结合”的作品,他的出现会让我想起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人的残疾是一种局限,比如不能自己行走。但人是神奇的生灵,他的心可以“天马行空”,自由飞翔:

“那大鱼在时光之流中等着我——

这想骑大鱼的孩子就是我:

那大鱼一定很想我,就像我想它一样;第一次看见那大鱼,是在爸爸的传说里,是父亲把一粒金子般的大鱼的卵种在我的梦中了;好像一个梦,像神话样一眨眼就回到童年了,回到我诞生之前,就会看到大鱼了!”

艺术世界中,注定有“那大鱼在时光之流中等着我”,那“想骑大鱼的孩子”的“我”就必然会出现。因为“那大鱼是一声呼唤,向我招手!那大鱼是一虹美好,迷恋我追逐!那大鱼是一番奇迹,祈盼也难再来。”曾经是赵凯儿时同父亲在河里所见过的鱼,在经过作家“捕捉与想象”的编织之后,变成了一条“意象之鱼”,希冀之鱼、是天地之间独属于赵凯的鱼。

这就是支撑赵凯写作的理由吧!写作最初帮助的是写作的人。写作者应该首先成为自助者,因为,自助者天助。这篇《想骑大鱼的孩子》是他在未做人工关节置换手术之前瘫痪在农家火炕上的创作,骑大鱼的孩子形象来源于年画《连年有余》和《鲤鱼跳龙门》,他期盼自己能够骑上大鱼而超越脚步的束缚飞起来,飞到广阔的天地中。赵凯在这篇散文中表达了心灵对健康的渴望与祈求,这个为疾病和文学而生的特殊人,骑上这条神奇的大鱼起航了,以这样标新立异的形象初涉文坛。

人是能够感知世界的美好与苦难的生灵,美好引发了人的赞美与向往,苦难则让人们惊愕抑或抗争。人类的命运以及个体的命运,在美好与苦难的错综交织中衍进着,每每想起,不由得让人慨然长叹,这也应了元遗山的诗句“百年世事兼身事,杯酒何人与细论”。

面对着无孔不入的人生苦难,不同的人做出了不同回应。有的人选择了被击倒后的落荒而逃,有的人选择了挺住与突围。在“挺住与突围”的人群中,机缘巧合,我认识一个名为赵凯的男人。感谢赵凯,这是因为,赵凯用他的行动,丰富了我对苦难、孤独、救赎的理解;他用他“文章憎命达”的言说让我懂得,人活于世,你要培育一颗强大的内心。

这是怎样的一颗心呢?在赵凯的散文《母亲的手》中,在他饱含真情的倾诉中,描绘了一双独有的“母亲的手”形象,透过一个“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的一生缩影,袒露的是赵凯“报得三春晖”的感恩之心:

母亲的手是她人生命运的缩写。古稀年的老妈妈,带着我和二哥过日子,一天天:母亲的双手是积攒了几辈子的力气,都放到这辈子来使了。母亲灰白的头发就是我阴晦生命中的阳光,母亲这双手的体温和阳光永远是同一温度!这是一双超载的手!不是母亲捧着泪水来洗涤,我的脚,会落满灰尘。

——《母亲的手》

因为病瘫,母亲照料他四十年,人到中年,还需要由老母亲像照料婴儿一样呵护,在赵凯的心目中,对母爱的感受与理解和我们是不同的,所以,他创作了一组独特的母亲形象。

短篇小说《女娲的母亲》(《满族文学》2006年5期),是赵凯发表的小说处女作,让我想起了鲁迅的《故事新编》,同样是源于民间传说与神话故事的现代转述。在中国的创世神话中,女娲是人类的始祖,然而,赵凯却在题记中写到:“神话女娲造人,我想:女娲也应该是有母亲的。”小说内容是伏羲与女娲兄妹婚姻繁衍人类的传说,就这么一个单纯的故事,情节结构简洁明了,作为小说处女作,赵凯却显示了他后来创作一贯追求独特性的特点。“雨滴在天空中爆开了第一朵雪花。母亲欣喜得抖擞病体残存的气力召唤儿女:来啊,咱们把神像再立起来!祭坛上的神像早已被人们推倒在地,断裂成大大小小的段段块块散落着。儿子皱眉说:妈,这神像都碎了。女儿也咂嘴儿说:是呀,碎了,怎么立啊?妈妈坚定地说:碎了,也要立起来。眼瞳中放射着超常的亮光。”这开头一段,一位坚毅的母亲形象已经树立起来了,由此,才能有母亲打破伦常让儿女为生命而繁衍的结尾,塑造了一位全人类伟大母亲的文字雕像:“母亲的形象高大了,顶天立地,神像仰视着母亲说:你才是真正的神啊!”赵凯创作这篇作品时,正在日复一日地接受老母亲和嫂子的照料,所以,才这样表达出他心中的对母爱的形象感受,母亲就是人世间的神!

短篇小说《阳光中的乳香》(《辽河》2005年10月),人物是一位幼儿园老师和一位习惯于摸妈妈奶睡觉的小男孩,出于母爱,不忍心再让孩子哭闹,于是老师敞开衣襟,成为了真正的母亲。还有短篇小说《妈妈姐》(《中国作家》2009年2月),表现旧往岁月中,一奶同胞的大姐,千方百计为丧母的小弟弟哺乳的故事,又是感动天地的母爱形象。“月光下的漫漫雪地红润润的,村庄就是冰天雪地间的一群隆起的雪房子。别的房子都睡了,只有这一家窗口还亮着灯光,像一方星星落在雪野上。雪地中隐约泛映着红颜,似有血液在浸流,感人的温暖,看去这雪就像肉色的,活的,雪野的漫圆轮廓正恰如女人的裸体曲线。煤油灯红黄的光荡漾开来,屋里的景物像在水中一样波动,姐姐似一条美人鱼,光裸着横躺在土炕上生孩子。——妈啊!这呼喊冲出后老薄小村庄,天地间有久远的回声。有乳香的阳光穿窗温暖地红黄在我们赤裸的肌肤上,我和小外甥女一人含吮一个奶咂儿,搂着我们,姐幸福地哭泣。”赵凯在上述三篇小说中所选择的故事情节,对三位母亲形象的刻画,都是痛楚中的温暖亲情,爱的主题愈加彰显,母亲们焕发出的那种人性与母性的光辉足以照亮读者的心灵天地,非常感人,这纯粹是赵凯出于自身生存而感悟到的艺术美。

因为懂得感恩,赵凯的心才获得了生长的力量,这颗不因命运多舛而麻木的心,才得以辽阔:“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却是读百卷书,行十步路。我的视野只看到了家院中的一片蓝天和一方黑土地,但我的心很野,走得很远很‘远’,到达了天尽头,飞去了天边外;每天,我的眼光在书页中旅行,在现实和历史中行走,时时刻刻,我总能看到有另一个我在远方。”(《攀登书籍的阶梯上长城》)这是一颗因阅读而渐次丰盈和辽阔的心。因为有了这样一腔独特的心曲,他才能克服“残疾生存”带给他的自卑。

残疾生存,是挡在赵凯生存与写作面前的一块巨石,它沉重,它残酷,它“看山是山”。生存空间的逼仄,运动空间的狭窄,练就了赵凯的一颗敏感之心。正是这份敏感,才为赵凯的写作打开一扇生命之窗。有了这份敏感,才为赵凯的写作打下了创作的底色,让他有了“近取诸身”的感悟,有了他命名为“乡园花鸟”的系列散文,这是赵凯在病瘫十八年重新站起来后,以新生者的眼光和心态打量乡村庭院中的花草树木和昆虫飞鸟,有了与常人不一样的新鲜体验,才有了这样一组独出机杼的作品。比如《绿雪花》写冰天雪地中老屋向阳面砖缝里一朵顽强的车前草,还有《蛋壳中的太阳》《燕子爱我》《开了一树雪花》等近二十篇,这是赵凯最重要的一组散文作品,充溢诗的感觉,全部都是赵凯以身心之光调色羽毛和花蕊。《树叶上雨滴,是鸟儿的眼睛》,标题就诗情画意:“我的心里有一棵树,一棵雨后枝叶间挂满映耀阳光的水滴的树;枝叶上那每一株儿水滴都像是鸟儿的眼睛,每个鸟眼珠儿似的水滴中都映着一个小小的我在笑看着我;当一棵树以这样的姿态伫立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赵凯就是这样一棵令人不可能无动于衷的树。还有一篇《画了一半的彩虹》,描绘了从阴霾里挣扎出一半的直立彩虹形象。

“这彩虹和我们平素所见到的不一样。

这样的彩虹,我三十八年人生中才见到这么一回。

它并不像平常雨后彩虹那样如拱桥在天空中绮丽弯弯,它直上直下地立在阴霾里,好像上半截儿被阴霾给遮掩了。它并不完整,只画了一半,是残疾的彩虹。这条半艳半晦的彩虹,僵硬、光秃秃的,像我患了强直性脊椎炎的身子。但它要展示自己的美丽,强烈地想向天地证明,请大家承认:虽然我不完美,但我是彩虹。这彩虹想刺破阴霾,向往天光,那样它就能完整地展现属于自己的美丽。这半条彩虹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我愿意和这若隐若现的彩虹一起,向那高天生长,我的心就在那彩虹之上……”

读者能强烈感受到这彩虹就是赵凯个体心灵的写照。赵凯在这组“乡园花鸟”散文中呈现了生命的独特美感。

敏感是一把钥匙,它不仅打开赵凯的感觉之门,也打开了赵凯在想象中的创造之门。在《火焰的形状》中,赵凯记述了他“人生三十九年来,第一次参与篝火晚会”的所见所感,在这次“病囚生命时光难得的一回放风”中,他压抑多年的生命思绪得到了火一样的宣泄和释放;“火焰如流水——像一条河流。在夜空中,是火的河,向上、向高度流淌,奋力而张扬”;面对着火,赵凯想到了自己,他渴望生命中有“一次这样的燃烧”,他的生命因火燃烧而被照亮并升华:

火焰如流水——

像一条河流。在夜空中,是火的河,向上、向高度流淌,奋力而张扬。

似一道壮观的瀑布,这势欲要向天外流泻的喧嚣力量令人惊叹。

好像是第一次认识火。因为这是真正的火!是活的火。不是笼中火,是不受限制的火。这样的火才真正是火的生命本色,只为欢乐而生,不为破坏。

也许有一天,人消失了,但火还是火,还是按照它自己的样子活着,如流水一样燃烧着。

仿佛一声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全身的血液都潮涌了,血液着火了,红火火的人生。

——《火焰的形状》

这是赵凯的人生中的一次凤凰涅槃,这是他生命沉睡能量的一次喷发,这样的一次生命中顿悟,使赵凯重新站立的人生得到了净化与升华。

木心说:凡伟大者,得到一个奇妙的角度,见人所未见。

赵凯眼见心想的独特性创作,与疾病有关:虽然“残酷”,但这是事实,是真相。祸福相依,赵凯因“疾病”而为写作“得到一个奇妙的角度”。目前最能代表他创作力的长篇小说《马说:爱情的故乡》(沈阳出版社,2012年4月第1版)问世了,这是一部全面检验他创造综合能力的作品。2012年的冬天,在沈阳举办的《马说》创作研讨会上,我与赵凯第二次见面。研讨会上我聆听了省内作家、评论家对《马说》的畅所欲言。艾克拜尔·米吉提的《一匹有思想的老马》、韩春燕的《形而上的乡村书写》、贺颖的《童话到现实的距离》等研讨发言,丰富了我对《马说》的认识。引用诗人雷艳华的“高贵的马早已习惯于宠辱不惊”的诗句为题,我也参与了研讨。

不可否认,《马说》是赵凯创作历程中的一部重要作品,是他多年“耕作文字田园”的重要硕果。《马说》有两条主线构成,一条是思考之线,一条是感情之线。在赵凯的思考之线中,他所审视的是传统与现代化的问题。人类从传统走来,象征传统的马曾是人类重要的朋友,“如果没有马,人类文明将会是另一种样子”,人类在发展,为了身材的便利,象征现代化的拖拉机、收割机已逐渐取代马的位置。马的消逝,意味着一种古老文明的消逝,“人不要马了,马会怎么想?”传统与现代真的一对“不共戴天”的宿敌吗?人类的进步,一定是以马的消失为代价与结果的吗?这样的“不归路”,是让人痛心的“进步”之路,人的发展需要一直兼顾“传统与现代”的“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智慧,人们找到了吗?《马说》没有给出答案,但《马说》的价值,在于作家借“马”说事,旨在让人“破译”回味无穷的“马语”。马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将消失,但人有责任把他所知道的马的真相公之于众,马要回归于马,马要表达“马”的传统精神与价值:

孤独地活着,也是一种煎熬,这生比死更沉重、沉闷。我是代表着曾在这方乡土上先有过的马活着,我想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成为一个活着的标本,一个活着的“历史”。我愿意化作一匹不死的马,游荡在天地间。

——《马说》

《马说》中那匹名为火龙的马是一朵高贵的马,因为——“高贵的马早已习惯于宠辱不惊”! 赵凯对马与人的思考,恰恰是能够成为他追求独特美的地方。《马说》结尾,离开人类回归雪野冻成雕塑的马,“眼神中是永远的微笑”。

在《马说》的感情之线中,男主人公讲述的是周维阳与两位女主人公刘舒、刘畅曲折跌宕的爱情故事。虽然是二女嫁一男的“传奇”,但在作家的入情入理的叙述中,人性的善良得以“立此存照”,作家则用他纸上的文字,完成他关于“爱情的故乡”的建筑。

赵凯的《马说》是一部不乏“传奇”色彩的小说,它的可读性也是显而易见的。对于“木已成舟”的《马说》而言,我是有一些言犹未尽的。本着以文会友的初衷,我想对赵凯的《马说》,说上我的一点“秦说”。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是强调整体感的特殊文体,它需要大量的“功夫在诗外”的准备期,长篇小说是有难度写作中的“写作”。如果把《马说》比作一个团块的“混合体”,那么《马说》的欠缺是存在的,比如语言。《马说》中也有不错的语言:“一匹小黑公马嗅到了我妈妈身上另一种迷人的气息,它向空中侧扭头龇牙咧嘴,隔着几趟街,就神奇地捕捉到我妈妈身体散发在风中的特殊味道。小黑公马急切地咴咴嘶唤,围着拴马桩转圈,蹄子嗒嗒刨地,突然头颈猛甩,啪一声挣断缰绳,腰身一蹿就飞越石槽,急遽跳过土墙和栅栏,像一团黑色的火焰从天飘落到我妈妈面前。”这一连串的动作语言,读来让人感觉非常过瘾。语言是小说的第一要素,有生命质感的语言是“小说山川”中的河流,缺乏语言的活水,小说的整体活力就会有所缺失,《马说》的小说语言是需要打磨的一个环节,只有提高小说中文字的含量、文字的功能,才会产生“浑然一体”的感觉。从赵凯的散文创作中,他的语言功力得到了很好的展现,但在《马说》,存在着未用全力的遗憾。此外,好的小说需要强大背景材料的支撑,对于《马说》而言,存在着“资料准备不足”的问题,比如小村家族史、小村民俗等。我与赵凯分享的想法是:小说中“故事情节”的创造,是以生命体验为根基的,小说的储备期大于它的写作期。

人不能生而知之,人生多有困惑。在路上,人的退步和绕路、尝试和错误都是生命成长过程中的一部分。赵凯也不例外,只是他“成长”的艰难要异于许多平常人。

写作是赵凯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几十年的坚守,赵凯的写作是具有启示性的。赵凯用他的写作告诉人们:写作是人对世界的美好与苦难的一种言说方式,这种言说不仅丰富了这个世界,它的另一个重要的功用是“对构成世界的元素的本质进行改变”。人最初写作的动因也许是与生俱来的言说冲动,当这股“初始的激情”消退之后,人可能进入了他“写作何为”的追问。坚持写作的人可以说写作无需理由,但“无需理由”正是与写作者发生的深层理由:写作的本质并没有掩盖现实世界的残酷,它首先改变的是写作者自身,写作者通过自身的改变进而参与了世界的改变。

赵凯的散文《一方温暖的大地》,是改变他自身的一篇重要作品,也可以说是赵凯写给自己的“成人礼”作品。认祖归宗,是人隐秘的愿望;祭拜已故的亲人,是人之常情。《一方温暖的土地》是赵凯写他独自为已故父母上坟的过程。这是一条“很近也很远”的路,虽然路上的考验很多,但心诚则灵,赵凯找到埋葬他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墓地。他想跪在亲人面前,可是他的身体不允许,他只能用“微微的鞠躬三拜”,他只能用伴着泪水的哭声与亲人“说话”,曾经害怕坟墓的他,在面对亲人的坟墓时,“却感觉这坟墓是亲近的,感觉死亡也是可亲的”。而这一切,皆因他已经参透了生与死之间的那道“窄门”——出生入死。此时的赵凯,完成他生命中的又一次“成长”。

近日,我读到了赵凯的一篇散文《路总是跟着河走》(《鸭绿江》2013年第11期)和小说《白马新娘》,读后的第一感觉是赵凯依然在成长,在壮大。这种成长是他生命中“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成长,这成长是他领悟了“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新境界:

从远处看,总让人误以为前方的小河是山间的路,而路呢,在山岭间弯弯曲曲,被雨淋得湿亮,像河。来到大山里,有一个发现:路总是跟着河走!总感觉就要走到路的尽头,似乎过不去、无路可走了,但河水老是会把路领到我们脚下。

——我四十年的生命,被病魔囚禁了三十年,当终于挣扎卸载了命运的桎梏,才发觉:自由竟然也会带来迷茫!与世隔绝久了,有一些心思,健全的人没有体会过,有好多难言的话,无法同亲人、友人讲,只好来和大自然说说,悄悄地、隐隐地,渴望我心与大自然同脉搏,共振一些神秘通感的信息。暂时放下书本,探访阅读大地上的文化:一滴水,走过江河,拒绝了多少岸,才会拥抱大海。在山山岭岭间,人要找路走,比人类更古老的水,先探到了自己的路,在人类创造的文明之前,就有了水文化,人应向水学习,上善若水,遇到阻隔,水停下了积聚力量,漫过去,或冲决开崖壁,拓一条路。

——《路总是跟着河走》

有了洞察力的赵凯是充实的赵凯,是懂得超越的赵凯。《马说》中的那匹马是宠辱不惊的高贵的马,现实中的赵凯是精神高傲、面对困难痛苦与幸福爱护都不会迷失方向的赵凯。

无须与其他作家比较,赵凯的创作明白地呈现了与他人的不可比拟性,梳理他的创作脉络后,发现了他强烈的非写实追求,向虚进发,向文学的艺术唯美进发。从题材到角度,赵凯剑走偏锋,也让人感悟出,赵凯的生活经历封闭,体验稀缺,如此走笔,实属不得已而为之,这也是他基于自身生存视野狭窄、直接生活经验缺少的选择。纵观赵凯的创作,能看出他力求与众不同,对于这一追求,表现得处心积虑。每每,他需要有新的发现,能激动自己,才会进入创作。就像诗歌《龙是飞起来的河流》(《诗潮》2012年8月)与《路总是跟着河走》,到网络搜索,从来没有别人这样说过,这都是赵凯独有的创造,然而,一经他说出来,又要感觉很对,就是这么回事,这恰是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的境界。还有,他的处女作诗句“我把笔伸向太阳,在蓝天中抒写属于自己的诗行”,上海《文学报》在为赵凯作专访时也采用此为标题《我把笔伸向太阳》,对于着意于创造性的作家来说,最终能在世间流传下来一句有独特美的话,也是成功。赵凯以文学挽救了自我,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康复,他已经获得了生命意义和精神层面的极大成功。著名文艺理论家王向峰老师说“赵凯是骑上马在前进”,在我看来,赵凯本身就是一匹马,一匹行空的天马,龙马精神,他作品中的精神力度,闪耀着与其他作家不同的光芒,这就值得赏读,读来一定有收获。赵凯用他的诗句、他的散文、他的小说,完成了对命运的抗争,实现了与外部世界的和解,达到了对心灵痛苦的稀释与冲淡,但无法完全消除病痛,他依然在承受(开会时看到他脚关节红肿)常人无法体会的痛苦。他不屈服,像普罗米修斯;他处于西西弗的困境,无法解脱,松绑了,却除不掉枷锁;他心灵向着太阳飞翔,但他的飞翔是沉重的。

近一时期内,在《人民文学》“非虚构”专栏的倡导下,非虚构文学盛行。2014年6月《中国作家·纪实》发表了赵凯的长篇纪实文学《扛住》,副标题是:“倒下,还能站起来”。这是赵凯以自身经历书写的一部励志佳作,是赵凯创作上的又一个路标。与其他励志类书籍不同的是,《扛住》多了文学性。赵凯扛住了命运,文学也扛起了赵凯。这是无法回避苦难的作品,但赵凯说,好了伤疤,应该忘了疼,这是他与许多残疾人兄弟姐妹的共识。他在行文中,没有浓墨重彩于苦难,而是着重表达对社会的感恩,并且追寻在苦难中生命挣扎的些许诗意:

“一条河着火了!”

这是《扛住》全书最后一句话,作品中洋溢着超越生命痛楚的难得诗意,这也是遭受命运长久持续打击的赵凯能够突破厄运囚笼成为今天的赵凯的原因。赵凯出现在文学界,是辽宁文学的大爱培育的奇迹,这在全国文坛也是独一无二的。赵凯在创作中选择浪漫主义色彩,是聪明智慧的选择,找对了适合自己的方向。但,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这也成为了双刃剑,赵凯的作品,生活的质感有点薄弱,轻灵有余,分量不足,而《扛住》由于是基于他自身的苦难经历,又显得过于沉重了,读来感觉棱角都刺疼人心。

赵凯的独特艺术世界,还未被真正注意,我也是为完成这篇评论,统观赵凯的创作,才发现了他背后那独特的文学天地。人们对他本人的关注,掩盖了对他作品的注意,他创作的意义和价值在于独特,他的人生独特,他的作品也独特。赵凯身体和心灵上承受的痛苦,化为了笔下艺术形象对苦难的超越,更值得感动敬佩。赵凯说要努力写出一部不会被淹没的作品,期待他更有创造力高度的作品来展示出成熟艺术美。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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