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制浪潮中,父亲所在的国企不断被转手。工人们向外面的世界涌去,剩下不愿“下岗”的父亲。他成为最后一个“原来的人”。
南方周末记者 刘志毅
发自湖南邵阳
“这就是资本家呀”
今年春节,父亲已经开始掐指算起要退休的年份了。向来忠厚的他第一次在饭桌上说,他当着老板的面说“反正我对这工作是没什么留恋的了”。我很惊讶。他接着说,“他听到了,没做声。”父亲说他最近好累,睡都睡不好,却还在继续干。
叔叔用“这就是资本家呀”概括了一切,但我没听见父亲的回应。我只是看到父亲在帮忙卸货时,手背划出的血痕。
父亲的白头发与日俱增,大腹便便,但他走在上下班路上的步伐依旧矫健。他曾经每周休息一天,后来国家改成了双休日,而现在,他每天上班,过年也无法例外。
他每天都去近10公里外的郊区那个“厂里”上班,小时候我也在那里住过,我经常站在爷爷家的阳台上,向下对父亲挥手,目送他去上班。即便在现在看来,当时那个厂也近乎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我在“厂里”上幼儿园、学前班,在“厂里”的电影院看电影,在“厂里”的医院看病、撒泼,“厂里”甚至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货运铁路。我曾经牵着风筝从堆满木头的原料场里跑过,直到气喘吁吁也跑不到头,而风筝已经高飞。四周边的农民们都羡慕着“厂里”的工作。
我的爷爷、父亲、叔叔都曾在这个国有的生产纸板的厂里工作。直到十多年前的国企改制潮中,它被加上了“有限公司”四个字。然后在我不多的记忆碎片里,这个厂子就在被不断地倒手、换老板。
有的人拿了安置费另寻出路了,有的人还继续留在厂里,车间、科室开始吃散伙饭。希望维持现状的父亲决定留下来,在“厂里”接着干。在某一个上午,父亲在蹲了一下之后突然站不起来,好长时间也没缓过劲来。父亲的心脏出了问题,他住进了医院,一度甚至有生命危险。刚进初中的我一时难以接受,在某一个下午,放学回到没人的家,痛哭流涕。
但为了不影响我,病房他们都没让我去几次。
后来,听说市里的好些厂子都被卖了,再后来,市里的医院声称也要被卖掉,而在卖掉医院之前,市里的主要领导就被带走调查了。嗜烟嗜酒的父亲开始戒烟戒酒,似乎也是从那个年份,刘欢在电视里开始高唱《从头再来》。
原来的人
康复之后,父亲又回到“厂里”开始工作,在一个小城市每天来回十几公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但是“厂里”似乎再也没缓过劲来,新老板来来去去,每次有某某集团大老板收购厂子的消息都会引发无限遐想。但是工人们等来的只是失望罢了,效益好像再也没有好过。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去,有的衣锦还乡,有的一无所获,还有的杳无音讯,人们似乎都眉头紧蹙,在找着出路。原来的工人一批批向外面的世界涌去,直到有一天,父亲告诉我,“厂里”还剩下他一个“原来的人”。
父亲似乎并不纠结,他一直在“厂里”上着班。父亲学的是仪表,从最初设备科的仪表,到做采购、做环保、做工商、做物流,我其实不太数得清其中经历过多少个老板,父亲又换过多少个岗位,他只是,一直在那里。
“那我去厂里上班了”,父亲还是像多少年前一样,这样说着。明明已经住到了学校里,却好像厂里仍然就在家属区旁边似的。
“反正没多久了”
去年过年的时候,吃完年夜饭,我就开车送父亲去值班。开过市区里的最后一个三岔路口后,就像钻进了灰色里。水泥路会在这里突然断层,路旁植物也会在这里莫名消失,空气都显得更污浊,灰色的路面难以辨识。只是进入了工业区。父亲每天就是在这样的路上穿梭,路边兴起又倒闭过无数个工厂,曾经有过一个工厂,从那里下班的工人身上都有一股极其难闻的恶臭,后来因生产有毒原料而被关闭了。
当我再次走进曾生活过的厂区,我几乎已经认不出它来了。闲置的车间厂房,簇新和龟裂交织着的路面,还有那个摆放木料的大坪,早已是坑洼泥泞不堪。我根本不能想象父亲是怎样看着这个地方一点一点变成这个样子,更不能想象他怎样度过这些固守的日子。
父亲现在要像介绍景点一样地介绍这个厂区了,我当年念学前班的教室,大概已经被周围的农民们当成砖头一块一块地搬走了,学校的老师都被教育系统消化了,运动场没有了,医院没有了。铁轨上杂草丛生,枕木烂成几截。大年三十的晚上,只有父亲在的仓库办公室还有油黄色的灯。父亲用装豆腐乳的玻璃罐子装了点菜,他说自己可以在上面热,“这里还有个小黑白电视机,可以看春晚。”
我相信我能来送他他已经很高兴了,可是在喜庆的夜晚看到这破败景象,我竟像前朝的遗老遗少一样,一时揪心得紧。
现在的这份工作经常让父亲很疲累。有时要挨到凌晨一两点甚至更晚到家,第二天还要去赶早班,招呼车皮。父亲在看电视的时候都经常呼呼大睡。工资早已经低得可怜,他时常说,我的一篇稿子能抵得上他干一个多月,但是,父亲还是在“厂里”每次需要他的时候按时赶到。
“反正没有多久了”,不出意料,父亲明年就要退休了。没有彻底戒掉烟酒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又把它们捡了起来。同时告诫我,人活得开心最重要。我不知道到时他是不是还坚持他的“坐在家里太无聊”理论,一定要找点事做,我只是为他的经历感到莫名的不平。
于是就像一个搞摄影的总得给自己的家人拍个肖像照一样,一个搞文字的,我用这样的方式,写下我的父亲,一个不愿“下岗”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