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得意地告诉我,她在铁北买了房子。九十多平米。都是跳舞挣的钱。
◤“我现在就想这个舞厅一定要能再开10年,让我把钱还上。”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邵世伟
发自长春
“涨价了,分了档次,年轻的10块钱一曲。像我们这样的,还是5块钱。”
大年初三,长春正常营业的只有零星的几家饭馆、KTV,再有就是十几年如一日的舞厅。
和我说话的叫陈莉,今年31岁,是长春一家舞厅的舞女。
几乎东北每个像样点的城市都能找到这样的舞厅,它们是上世纪90年代下岗潮退去后浮出水面的礁石,一度成为下岗职工的社区再就业中心。舞厅一般分为亮曲区和暗曲区,亮区里大家跳着快三、慢三、恰恰等正常舞蹈。暗区里站着百八十个女人,那灯光暗到“伸手不见五指”。5块钱一曲随便摸……
我认识陈莉已经7年了。她喋喋不休地跟我说起“老舞女”们的近况。
“小雪男朋友被捅死后去了南方。”
“‘人妖换了家舞厅,前几天她还上了电视。”
“燕儿发病,没了。”
这些人都是7年来我在这个舞厅结识的。就像7年前的陈莉一样,刚到舞厅的她们虽然是跳“暗曲”的,但因为年轻就总是站在灯光最亮的地方。
7年前我问过许多“舞女”为什么来这儿跳舞。年轻姑娘们回答“好玩”,岁数大些的说“挣钱养家”,最老的年近五十的会吐口痰然后骂一句“那××还有啥招儿”。
那时我还刚上大一,体重比现在轻20公斤。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刚刚提出4年。舞厅不远处的购物中心正在修建。东北下岗人数还在增加,大连、沈阳、哈尔滨的舞厅里也都人声鼎沸。
小雪男朋友被捅死时我也在舞厅里,几个小伙子因为碰撞继而争吵然后拔刀相向,典型的东北式斗殴。这些年舞厅里类似的事情少说也有十几起。
“人妖”游走在长春四五家舞厅里好几年了,但真名叫什么没人知道。她是变性人,手术做得并不算好,光线稍亮的地方一眼就能被看出来。“我就想找个男人抱抱我。”她对我说,“没有灯光我才成了真正的女人”。
“燕儿”长得很漂亮,她说自己得了重病,在舞厅里是想找找“人气”,觉得大家都在陪自己。“姐姐请你跳支舞吧。”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像她那么漂亮的“舞女”在舞厅里几乎没有主动拉客的,只有她。
当然,更多的是像陈莉这样辍学无处可去来边玩边挣钱的。舞厅一般中午开始人多一直到夜里12点,即便是长得不怎么样的“舞女”也能挣到200块钱左右。
舞客主要是无业年轻人、失业中年人,再有就是寂寞老年人。舞厅里装潢几十年如一日从未更换,里面人影幢幢看不清面孔只是不停穿梭的黑影,放的歌多半是年代模糊不知所云的。
“这里面待着,也就把时间忘了。好像过去和现在都在眼前。”和我说这话的是个六十多岁的大爷,每天带着馒头榨菜和10块钱进舞厅,坐上一天,搂着“舞女”摸两曲后回家。
那时候长春市一茬接一茬冒出来的都是洗浴会馆,广播里放着“某某某洗浴,不止能洗澡。”几个舞厅互相会放炸弹赶走对方的客人。
许多人都说过要离开,5年前陈莉也离开过舞厅,走之前她对我说:“我要走了,不能总这么过。得好好活着了。”2012年,再次见到陈莉,老了许多。她不再站在灯光最亮的地方了,那里现在是一群不到20岁的女孩,她站在了更黑的地方。
离开的几年里,陈莉去了广东,先是在深圳做销售,半年下来什么都没卖出去。后来又去了东莞,在工厂里每天安皮鞋底,每天工作14个小时。两个月下来,手上皮脱了一层,似乎是必然,陈莉走进了桑拿会馆,成了一名“技师”。
很多人说“技师”是最容易赚钱的,床上一躺,等着数钱就行了。“比当女工还要辛苦。”陈莉那段时间每天要接至少5个客人,每个要“服务”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还没有空下来的时间,都是在完成各种“服务流程”。她们的月经总是紊乱的,消炎点滴更是常年挂在休息的房间。
“赚钱嘛,也就是名声不好点。都是自己选的路。”
一个四十多岁总是喜欢穿深V红色超短裙的“舞女”告诉我她也当过“技师”,只不过是在长春。有一次辖区派出所扫黄把她抓了,在水泥地上蹲了一晚上。
“你这么大岁数了,有人找你吗?”民警翘着二郎腿问蹲在地上的她。
更多的时候她喜欢聊她上了初中的孩子,懂事、学习好,从来不问妈妈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上了年纪的“舞女”大多有丈夫、孩子,很多是由丈夫送来赚钱,就像很多人都知道的“铁西区故事”一样,下岗的丈夫骑自行车送妻子去卖淫。
这几年,工作似乎更难找了。新闻里一年年重复着“今年是应届生就业最困难一年”。舞厅里,年轻女孩越来越多。
“后来,再后来就想家了。”陈莉解释自己为什么回来。她有些犹豫,可能原因不止如此,就像舞厅的角落、卡包里时常有人“飞叶子”(大麻俗称)、“溜冰”(冰毒俗称)一样,这些她们不会再和你说。
“新年有什么愿望吗?”2014年的大年初三,我问陈莉。
她很得意地告诉我,她在铁北买了房子。“九十多平米。都是跳舞挣的钱。”愿望是挣钱。
铁北,是长春火车站以北地区的统称,那里是市区房价最低的地方。这是这两年长春重点发展的地区。
陈莉贷了20年款,她说要争取10年还上。“我现在就想这个舞厅一定要能再开10年,让我把钱还上。”
在议论陈莉这样的人时总有人会说:“她们干点啥不好呢?非得干这个。”
我不知道答案应该是什么,但或许是命运的不公,让她们总是在通向其他远方的道路上头破血流,不得不回到原点,在这个混淆了时间概念的舞厅里不停地转动。而从刚进入舞厅时,站在亮处的她们便看到了终点——渐渐走进无人知晓的黑暗处。
当然陈莉和小雪她们并不认可我对她们人生的判断。当我这样和她们谈到命运时,她们的反应是:“小逼崽子真能胡想。”
8年过去,我也回到原点,干着父亲和爷爷以前的工作,而舞厅四周还是一家上百年的糕点店和茶叶店,木板牌子倒在一旁,还是快倒闭的样子。
已经是和陈莉跳的第三支舞了,旁边是乌泱乌泱抱作一团的男男女女。旁边一个“舞女”脱下了裙子。
“你觉得好玩吗?其实不怪别人说,我们真挺贱的。”陈莉把头转向另一边的亮曲区。远处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站在柱子下,等着有人邀自己跳一支慢三或是恰恰。
“你说我老了吗?”她问我。
“老多了,就差头发没白了。”
“谢谢。真想快点变老啊。”陈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