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红莲,刘冻
中国国防文化的防御性传统及其当代意义
贾红莲,刘冻
(解放军陆军军官学院 中文教研室,安徽 合肥 230031)
中华民族是一个崇尚和平的民族,历来奉行防御性国防政策,形成了防御性的国防文化传统。这种防御性国防文化根源于中国优厚的自然地理环境,建立于传统农耕经济基础之上,受制于社会文化思潮的演变,形成于长期的军事实践活动中。中国防御性国防文化曾在历史上发挥了积极作用,在新世纪新时期依然具有重大的意义。
国防文化;防御性;形成探源;当代意义
前总参谋长陈炳德在2011年访美时指出,“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超级大国,中国挑战美国谈何容易?中国没有这个文化,中国也没有这个能力。”由此引发了笔者对于“中国没有这个文化”的深入思考。作为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中国一度曾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拥有健全的国家体制,强大的军事实力,雄厚的经济基础,却为何没有走向全球扩张的道路?笔者认为,任何国家的国防政策都要受到本国文化传统的影响,中国也不例外。中华民族是一个崇尚和平的民族,历来奉行防御性的国防政策,在实践中形成的防御性国防文化传统是中国没有走向全球扩张的根本原因。这种防御性国防文化根源于中国优厚的自然地理环境,建立于传统农耕经济基础之上,受制于社会思潮的演变,形成于长期的军事实践活动之中。其对于建设当代中国国防具有重要的指导和借鉴作用,同时作为一种文化而言,其本身也有向世界推广交流的意义。
国防文化是一个国家在长期的国防实践中逐步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具有稳定形态的社会文化体系,包括物化层面的国防建筑实体,行为层面的国防历史实践以及精神层面的国防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等。中国的国防文化最早可以追溯至夏朝建立后“国家”观念的确立时期,随着国防实践的不断发展,国防文化开始萌生和嬗变,而不断演变中的社会形态、政治体制、经济结构、民族构成、民族文化心理乃至地理环境、气候条件等,都不同程度地影响着国防文化的发展。
纵观中国历史可以发现,以汉民族为主体的中华帝国,不管其强大还是弱小,都没有大规模对外扩张行为。至于当代中国,防御性国防政策早已被确定为长期的基本国策。中国的国防文化总体上属于一种防御性国防文化,即守成大于进取,守土重于拓疆,防御先于进攻,同化优于分异,重谋贵于力战[1]81。这种防御性国防文化是中华民族在长期的国防实践中逐步形成的,具有稳定的形态和以防御性为根本属性的社会文化体系,包括历史传承下来并经过提炼和升华的中华民族对待国防的自守型价值观念、内敛型思维方式等多方面的内容。万里长城可以看作中国防御性国防文化的最直接体现。
伦理道德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也是防御性国防文化的价值根基和精神源泉。崇尚人伦道德的民族价值取向,使中国国防文化张扬着一种独特的东方伦理主义精神,其中“和”“仁”“义”被提炼出来并最终成为防御性国防文化的精神内核[2]315。
“和”是华夏农耕社会的家庭美德,“家和万事兴”的观念流传至今。农耕生产非常讲究家庭成员之间的协作,这就形成了追求“和”的价值驱动,而中国古代又是家国一体的宗法制社会政治结构,“和”渐渐演化成为国家处理与四邻关系的基本准则之一。古代主流学派对待治国理政的最高理想是殊途同归的,追求的都是“克明修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的境界。这一精神最终嬗变为中华民族对和平孜孜不倦的追求。
“仁”是一种道德品质,最早出现于《尚书·金滕》中“予仁若考”一句。儒家的孔孟之道正是以“仁”为核心和基础的,这种宽仁博爱的情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是显著而深刻的。在强大的华夏文明看来,四邻都是未开化的蛮夷,构不成威胁,出于此种心理,历代中央王朝对周边邦邻多推行怀柔政策。后来由“仁”衍生出的“御”逐渐成为国防文化的核心,打仗讲究师出有名,主张积极防御,“击蒙,不利为寇,利御寇。”
“义”是中华民族武德之根,是防御性国防文化最主要的价值内核,兵家将道义视为战争取胜的首要因素。如《尉缭子·武议》主张“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臣妾人之子女,皆盗也。故兵者,诛暴乱,禁不义也。”
在历史进程中,随着兵儒合流趋势日益明显,“义战”思想逐渐演化成历代王朝在制定国防政策时的指导思想。不到万不得已,不轻启战端,被迫进行战争时,则要兼顾政治和道义原则,做到师出有名。这使得中国历代王朝都不会轻易动干戈,更谈不上发动不义的侵略战争,从而走向了内敛型、自守型的防御性国防道路。
中国国防文化的防御性根源于中国优厚的自然地理环境,建立于历史上的传统农耕经济基础之上,孕育于社会文化思潮的演变之中,形成于历朝历代的军事实践活动背景之下,具有深厚的民族底蕴和悠久的历史传统。
自然地理环境对中国防御性国防文化产生的影响是启源性的。
一是优厚的自然条件使中华民族缺乏向外扩张的动力[3]24。中国大陆多处于北温带地区,多平原和河流,正是黑格尔所说的“历史的真正舞台”,气候上适宜农作物种植,地形上方便大规模的农业耕作。优越的自然条件使得中国内地的农业区面积和产量在东亚大陆一直遥遥领先。农业是华夏民族生活资料的主要来源,人们通过在土地上劳作实现自给自足,并不依赖对外扩张获取生存的满足。从这个角度出发,优厚的自然地理环境形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大陆型”性格,使中华民族缺乏向外扩张的内在动力,这是中国防御性国防文化形成的重要原因。相比之下,周边四邻的游牧文明、海洋文明受自然地理条件的限制,不能获取稳定的生活资源,为了生存,就必须不断征服或扩张。
二是半封闭的大陆海岸型地理环境为中华文明提供了独立发展的空间,使中华文明缺乏向外扩张的外界刺激。中国大陆东临海洋,其余三面多高山、沙漠,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使中华民族长期缺乏对外交往的动力,形成中华民族内敛保守的文化观念。东亚内陆方向的高山、沙漠、草原等一系列地理障碍,使中国和西方文明的中心相距遥远,在科技还没有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前,西方文明和中华文明基本上是两个独立发展的体系。这就造成了中华文明很长一段时间缺乏外界强大的刺激,一味沉浸在“天朝大国”的迷梦之中,而国防文化的防御性正是建立在此种认知基础和民族自信之上的。
中国历史上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农耕经济结构,对防御性国防文化的形成及传承的影响是基础性的。稳定安居是农耕经济发展的前提,也是农耕文明赖以维系的关键所在,战争对于农业民族来讲意味着生产的破坏而毫无利益可言。为了农业生产正常进行,就必须有一个安定的环境,这便形成了安土重迁、追求稳定的民族文化心理。从本质上说,中华民族是一个热爱和平、内向持重的民族。这一文化传统,影响到其对待战争的态度,自然而然是慎战观念的源远流长、深入人心。杜甫《前出塞》诗:“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就是这一基本立场的形象反映。自先秦时代起,“自古知兵非好战”“尚武而不黩武”的军事观念获得肯定和弘扬,正是这一观点和立场使传统国防文化呈现出防御性特征。
另一方面,对于农耕社会而言,战争与人们自身的生活秩序从根本上是相悖的,因为它对农业生产所最需要的秩序和劳动力都是严重的破坏,“在这种背景下决不可能产生以对暴力的崇拜为核心的极端尚武精神,只能产生以‘禁暴止乱’为目的,包含生活与伦理的合理性在内的一种有节制的尚武精神”,“农耕社会的人们把生活的幸福和希望寄托于土地上的收获,基本上抵消了战争掠夺对他们的诱惑。所以,尚武是有节制的,战争审美也是有节制的,两者往往局限于保家卫国性质的战争范围”[4]231。
春秋战国时期是中国思想大发展的时代,也是中国战争观念形成的重要时期,当时儒家、墨家、道家、法家等主要学术流派都表达了对于战争的认识,这给了中国防御性国防文化以强有力的思想理论支撑。
作为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孔子反对暴力战争,认为武力征伐是一种不合仁道的行为,他主张利用道德和文化的感召力来影响其他诸侯国。对于“执干戈以卫社稷”的防御战争,孔子又给以肯定和支持,他认为“圣人用兵也,以禁残止暴于天下也,及后世贪者之用兵也,刈百信,危国家也”,对于有贪欲使用武力的人,主张需要动用武力进行讨伐。孟子发展了孔子的学说,极力反对“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兼并战争,主张“善战者服上刑”。同时孟子又支持仁义的国家可以兼并不得人心的国家:“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荀子的态度虽较孟子温和,但同样是本于仁义礼制的原则来认识战争的。先秦儒家从人本主义立场出发,反对霸权大国兼并土地的战争,但对于正义战争又能以理性的态度给以肯定和支持。
面对征战的现实,墨子强调“兼爱”“非攻”,认为战争是“夺民之用,废民之利”的行为,是一种凶事和灾祸,“古者封国于天下,尚者以耳之所闻,近者以目之所见,以攻占亡者不可胜数。”。从道义原则出发,墨子反对不义的掠夺战争,但在实际战争层面,墨子又支持门徒利用他发明的守城器械帮助被攻击的国家守城。可见,墨子反对进攻性的霸权战争,奉行防守的战争策略。
老子反对战争,更反对主动挑起战争,认为战争会带来巨大的破坏。但对于防御性的战争,老子的态度又有所保留:“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止。”
韩非子是战国时期法家的集大成者,他认为战争是检验国家实力的重要标准,直接关系到国家的安危存亡。“兵者,凶器也,不可不审用也”,“夫战者,万乘之存亡也”,“战而胜,则国安而身定,兵强而威力,虽有后复,莫大于此,万世之力奚患不至?战而不胜,则国亡兵弱,身死名息,拔拂今日之死不及,安暇待万世之利?”韩非子主张慎战,但主要是出于功利的考量,而不是道义的制约。
先秦诸子不论其政治立场存在着多大的差异,但在反对穷兵黩武这一点上,却有着不谋而合的默契。他们对于战争基本上都持审慎的态度,反对扩张性战争,支持防御性战争。这种“慎战、义战”的观念对后世影响深远,并为防御性国防政策的制定和防御性国防文化的形成提供了强有力的理论支撑和价值引导。
由于地理环境、生产方式和文化观念的差异,历史上分裂与反分裂的战争、侵略与反侵略的战争构成了中国历史长河中波澜壮阔的战争画卷,也成为防御性国防文化的形成背景。
由于受文化观念的影响和制约,中国自古以来对战争持有一种慎之又慎的态度,主张“非危勿战”。作为中国古代最著名的军事家,孙子认为“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明确指出不可轻易发动战争。这种“慎战”观念在文学上的体现就是在历代军旅作品中极少有对武功的夸耀和对血腥场面的描述。尤其是推崇仁义礼乐的儒家思想被确立为统治理论后,统治者在对待战争时都不敢放弃“仁义”这杆大旗。唐太宗指出“自古以来穷兵极武,未有不亡者也”。明太祖也认为“兵以戢乱非为乱也,若假兵以逞志,仁者不为也”。基于这样的理念,历代统治者在维护国家安全的军事活动中,总是以防御为主,即使不得已发动战争,也总是将武力手段限制在一定范围内,这与同时期西方社会崇尚实力,热衷扩张的做法有很大的不同。
另外,中国历朝历代倾向于使用外交手段来解决游牧民族的侵扰,如采取分而治之策略(以夷制夷)、赠礼、补贴、维护皇朝名声的礼仪等,确保周边地区的民族平安无事。虽然中国历史上连续不断地遭到外族入侵和受到强大军事威胁,但中央政府往往都不倾向于使用武力来解决外来侵略。信奉儒家治国术的帝王将相对华夏文化十分自信,试图以建立在美德和丰裕的物质基础上的先进文明来征服未开化民族。这表明中国历史上的大多数统治者坚持以施展文化、政治影响力为主导,以运用有限军事手段为辅助的国防文化观念。其所追求的是“德被四海”“服远徕众”的境界;向往的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况。这种占主导地位的非侵略扩张性质的防御性国防文化,是中华民族对世界文明的贡献,也是中国传统军事文化的精华[5]80。
中国的防御性国防文化,凝聚着中华民族对战争的历史认知和现实感受,积淀着中华民族对和平的历史记忆和精神追求。21世纪世界发展的核心是文化,1998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化政策促进发展行动计划》指出:“发展可以最终以文化概念来确定,文化的繁荣是发展的最高目标。”[6]8国防文化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国防硬实力发挥作用的先决条件,继承和发展防御性国防文化传统,对于提高军事文化软实力,增强中华民族的感召力,促进世界和平有着重大意义。
继承和发展防御性国防文化,指导国人科学把握“尚武”精神内涵,对于增强民族凝聚力和感召力,提高民族自信心具有重大意义。“尚武而不黩武”是防御性国防文化的精神内核,它要求国人既要牢记“忘战必危”,也要深刻理解“好战必亡”。新中国成立后,中国急需一个和平安定的国内环境来发展经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观念深入人心;但在发展经济的同时必须高度重视国防文化教育,指导国人特别是年轻人科学地继承“尚武”精神。笔者注意到,时下青少年国防意识不强,对国防文化的关心程度远不及前几代人。这是值得警惕的现象,也从侧面体现了继承和发展防御性国防文化的重要性和迫切性。
深厚的历史底蕴是中国防御性国防文化形成和发展的肥沃土壤。因此,在新时期,只有正确理解防御性国防文化的科学内涵,继承和发展其中的积极因素,才能使传统的防御性国防文化焕发勃勃生机,发挥更大的效用。
防御性国防文化有主动示弱的意味,它能够有效减轻周边国家对中国和平崛起的恐慌,为中国的发展赢得更广阔的空间和更多的时间。同时,它又是一种具有弹性、富有活力的文化。在制定国防政策时,必须做到与时俱进,使政策永远站在世界军事变革的制高点上,使其为国家全局发展服务。在执行国防政策时必须判清形势,既要符合国家建设的全局部署,又要根据国际情况因势而变,做到理性判断,全局考量,科学决策。同时应当遵循务实原则,在处理周边热点问题时做到有理有据有节。要想始终占据国防政策的制高点,就必须继承和发展防御性国防文化传统,牢牢把握积极防御的总体思路,避免出现一味隐忍求全的倾向,又要避免走向激进冒险的危险极端。
伴随着中国军事实力的增长,防御性国防文化作为中国文化对外传播的重要内容,其意义愈发深远。当前,中国国防文化的传播能力和中国国际地位还不相符。在新的历史时期,中国必须重视国防文化“走出去”,这与中国政府大力发展先行军事文化的决策部署是一脉相承的。通过向世界传递爱好和平的正能量,让其他国家感受到中国施行防御性国防政策的决心,为把争议和矛盾推向谈判桌而不是战场提供良好的弹性空间。与此同时,利用军事文化软实力引导世界各国形成理性的国防思想,深化“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的外交理念,有助于消除彼此的猜疑,增进各方军事互信,跳出军备竞赛怪圈。冷战时期美苏军备竞赛严重浪费了社会资源,制约了全世界的发展,就是一个深刻的教训。
作为一个拥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大国,中国应当充分利用传统国防文化的深厚底蕴,向周边传递真诚友好的态度,展现明确的防御性意图。同时,只有不断创新和发展中国防御性国防文化,才能真正形成一种文化软实力,才能向世界传递中国防御性国防文化的正能量,为建立国际政治新秩序,推进世界和平与发展做出突出贡献。
[1]黄朴民.刀剑书写的永恒[M].北京:国防大学出版社,2002.
[2]吴毅,朱世广,刘治立.北京:中华人文精神论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3]张岱年,方克力.中国文化概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4]倪乐雄.战争与文化传统[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
[5]黄朴民.刀剑书写的永恒[M].北京:国防大学出版社,2002.
[6]沈壮海.软实力真实力——为什么要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 杨宁〕
解放军陆军军官学院科研基金项目(2012XYJJ—093)
贾红莲(1975―),女,河北徐水人,讲师。
2013-08-16
E25
A
1006−5261(2014)01−013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