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阳
历史是一部永远没法读完的大书;五味杂陈,是阅读历史获得的情感馈赠。
半个世纪前,我在塘栖念书,此后,又常从外地回乡探亲,几十年来跟家乡人、事、物、景相伴相依,点滴地感受着我国南运河畔的一个普通小镇何以贵为“明清江南十大古镇之首”,感受着在这片土地上积淀的历史文化及其景观的独特魅力,同时,也收获了历史赠予的那份沉甸甸的礼物。
念小学那阵子,学校放学早,我有时会去园子里挖一把蚯蚓,带上自制的钓竿到家门口的河埠头做一回姜太公。看到一群群扁平修长的小鱼悠闲地在水面游动,我赶紧下饵放钓,但“愿者上钩”的,全是那些可爱而不知设防的鱼仔,钓上大鱼绝对是“零概率事件”。有几回运河涨水,河水沿着河埠台阶一级级往上漫,只见成群结队的小鱼儿轻巧地晃动着身子来回穿梭,随着水面的上升尽情撒欢,那样活泼,那样潇洒,那样自在!
河埠垂钓,抬头便见那熟悉的mìcángg(按塘栖方音,好长时间找不着这个音跟普通话对应的汉字)。在古镇,稍有财力的商家大多拥有河埠和米床,而米床又总喜欢跟河埠“吻”在一起:大凡单间铺面,河埠建在左面,石阶逐级往下铺设,然后造一方正的平台,再向右拐弯继续向下延伸,米床就嵌在河堤拐弯处支撑骑楼的圆柱与短墙之间;如是双开间的铺面,河埠造在正中,石阶往下铺设建成平台后各自拐弯向下,两架米床则分嵌在河堤左右拐弯处支撑骑楼的圆柱与墙面之间。
米床数不胜数,设计却几近一律:椅面恰如一架平放的木梯,靠栏部分则向河埠方向微微倾斜,线条清晰,造型简朴,富有地方色彩。不知何时何故它被人冠以“美人靠”的雅称,并似有替代本地称谓之势。
古镇沿街这一排排木梯式的米床有何用途?一直以来众说纷纭。
如将米床视为替外来乡民或游人准备的专门休憩区,不太好理解。古镇乃弹丸之地,绕一大圈也难有走累而需歇脚者;即便远近乡民上镇里接送货物,也大多来去匆匆,少有闲暇;而那些夜泊的船民,自然睡在自家的船上,没必要宿在岸边。既然如此,商家用得着花钱在门口做一溜靠椅请君入座?
据史册记载,近代塘栖的米市交易盛况空前,由此,“米床为米市交易所设”一说也广为认可。不过,我仍有一丝不解:繁华如水南商街,大小米行也就四五爿,且大多有自家的河埠与米床,难不成还需要卖茶叶、竹器、水果、水产等的各色店铺来造河埠修米床,助人为乐地帮米行经营米业?
而用贵族气十足的“美人靠”指称米床,很容易引发种种联想,从而抹煞塘栖米床所特有的地方色彩、平民气息和简朴风格。而实际上,在米床边逗留、小坐或“凭栏寄意”的,鲜有本地年轻女子——她们人人都有忙不完的活,哪会染上“闺中佳人”有闲的烦恼和被封闭的哀怨?
显然,单一地理解米床的功用并不符合历史实际。凭多年的观察和思考,我估计米床的功用有以下几种可能:
一、替代沿河护栏,却比护栏更具观赏性、实用性;
二、供店员和店主家人小坐、休闲;
三、米床固定在街区,已成为一种公共设施,供人休憩是其必然的功能;
四、作为鱼米之乡,塘栖米市交易历来频繁,部分米床为其所用,也与历史情景相吻合。
虽然,无论坐卧,木梯式的简易米床均无任何舒适度可言,但它于童年的我,却有着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感。有时,我会无聊地趴在自家的米床上,呆呆地看那些从船上来回搬运货物的乡民,或在清明时节饶有兴趣地观赏难得一见的挂满竹篮之类的运送香客的大船,以及一拨拨头扎白毛巾、腰系花围裙、身挂黄色香袋,从苏州过来前往杭州朝山进香的善男信女。盛夏,太阳西斜,我会不畏热浪地倚着米床观看那些返乡度假的大学生在河岸边拍水扑腾、喊叫嬉闹——不是为了欣赏夏日运河的一种生活情趣,而是羡慕他们荣归故里的高贵身份。
每逢春节,辛苦忙碌了一年的商家统统关门歇业过大年,而与此相映衬的,则是米床一带的热闹非凡:在噼噼啪啪不绝于耳的鞭炮声中,一群群穿戴鲜亮、怀揣压岁钱的孩童推推搡搡,挤来挨去,围着套泥塑的、捏糖人的、看西洋镜的、玩转盘的、卖花炮的……尽情地“消费”、欢乐。那河埠,那米床,那骑楼,全都沉浸在喜庆的氛围里。
米床正对面,是各色店铺或住家。不难想象,我们的先民面对宽达四五米的铺面,一定会有好一阵子犯愁:上哪儿去找如此尺度的开合自如的大门?于是,一种可装可卸可移动的异类——排门,便当然地受到商家、住户的一致青睐。自此之后,早晚两头家家店铺上排门、落排门的一幕,便日复一日地在街面上演,成为古镇一道独特的风景:早上开门,店员一字排开,将一块块坚实厚重的长条木板从门框里卸落,击鼓传花般地递到紧靠河埠的墙面按序叠放;傍晚打烊,自然转变为一场反向运动:将排门从河埠墙面一扇扇搬回,噼噼啪啪地镶嵌进门框的槽子里。那行动一致的气势,那应声而起的回响,震撼人心。
早先,有着江南水乡风格的骑楼建筑几乎覆盖了古镇的主要街道:店铺一律面河,街道不宽,两层的楼房在一条二三百米长的街面一幢紧挨一幢,其楼面骑跨街面,用固定在石墩上的圆柱和短墙支撑,直达河岸。行人向上看,见到的不是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霞,而是骑楼上灰色的楼板。这罕见的建筑设计,使行人没了曝晒或突然被雨淋的担忧——所谓“塘栖街上落雨——轮(淋)勿着”,却也无情地剥夺了沿街商人享受阳光的权利(塘栖旧时多肺痨,莫非跟这遮天蔽日的一路骑楼有关?);而碍于其固定的建筑形态,它永远无法平衡两方面的利弊得失。不过,在本地商家或住民眼里,骑楼只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一种建筑形式而已,它既非为路人遮阳,也不是用来替行人挡雨的,更不是有意为难商家的。当大家认可、接受它并习以为常之后,“塘栖的街道就该如此”,也就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
人字形屋顶,灰瓦,雕窗,圆柱,石墩,在我国建筑史上,古镇塘栖的骑楼凸显了江南水乡古建筑艺术的美学特征;但毕竟是住了一辈又一辈的老底子房子,从架在店铺后面的扶梯上楼,楼板吱吱作响,饱受日晒雨打的窗棂已呈现灰黄色。临窗伫立眺望,那遍体沧桑的长桥、河面穿梭往来的各种船只、来回于苏杭等地鸣着汽笛突突前行的小火轮,还有对岸那挨挨挤挤的民宅以及建筑风格与其格格不入的耶稣教堂等等,历历在目。此时的骑楼,犹如一座为欣赏运河风光精心设置的观景台。
河埠、米床、骑楼、排门,作为古镇街市的重要构成元素,互为映衬,浑然一体,缺一不可。我们如果淡化对它们实用性、功能性的揭示和评价,更多地着眼于它们作为历史文化资源的稀缺和不可再生性,建筑形态、美学形态的独特性,及其在构建江南水乡的古镇文化、街市景观中的无可替代性,那么,无论如何赞赏它们都不为过。
河道交错,非桥莫通,是古镇塘栖地理格局的一大特征:大运河横贯全镇,另有三四道小河与其相接,大小河道的两岸皆为商铺或住家,以桥相连,凭桥相通。其中,最闹猛、繁华的当数大运河水之南的商街,不但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店家忙活得不亦乐乎,就连靠近岸边的河面上也停满了装运货物的船只,有的干脆在船上交易,节时省力。
跟运河相接的市河,其两岸的街面略显萧条,但也不乏商贸往来。它特别诱人之处在于一条不长的小河上架设了三四座形态各异的小桥,有桥面平坦、上有廊檐的,也有两墩三孔的石板桥。站在桥上,只要眼睛好使,尽可不费力地指认对面小桥上的亲朋好友,而一拨拨的小船,有的在桥下缓缓划动,有的其主人已经上岸,那船便随意地停靠在河埠头。对岸,一二女子蹲在河边濯菜洗衣,被划开的水面激起如縠波纹——宛如徐徐展开一幅江南水乡的秀丽画卷。
大运河水之北也自有一片天地。这里多为住宅、少有商铺,路面也就没了骑楼的遮盖;住民头顶蓝天白云,脚踩青石板路,被包裹在温馨与静谧里,仿佛在向对岸商街的人们大秀魅力。于是,假日里如我等有闲者,常喜欢约二三好友,从靠近市河的渡口登上平底的摆渡船,随着吱吱嘎嘎的摇橹声缓缓驶向水北,在乡间的空气和阳光里随意溜跶,直至尽情尽兴,再从长桥拾级而上,像爬山似地登上桥顶,俯瞰南来北往的各种船只以及似乎整个河面都在流动的大运河,又是另一番动人景象。
令人惊叹的是,这座官名“广济桥”、本地人一律管它叫“长桥”的七孔石拱桥,曾经如此深刻地改变了古镇塘栖及其子民的生活:它使原本被运河分隔的小镇显得圆满、整一,那些曾经望河兴叹的挑担运货、串门逛街的住民以及更远的乡民因此有了横跨运河的便捷路径,古镇的兴衰命运也由此跟绵延千余里的大运河连接得更紧。
而且,其显示的意义远不止于此。
作为古镇塘栖的标志性建筑,长桥已有五六个世纪“长虹卧波”的历史,上下坡据称有石阶160级之多,但桥面平缓、高而不陡,无论老少都能感受拾阶而上的从容和愉悦,其设计建筑的精巧、坚固和人性化,历史地印证了古代桥梁专家、能工巧匠的聪明才智。
在我国大运河上数以千万计的桥梁中,长桥是仅存的一座七孔石拱桥,无论其作为历史文化遗存的无可替代,还是历史与科学并存价值的难以估量,都彰显了古文物建筑弥足珍贵的特性。
长桥不仅被烙上明、清以来各时代的鲜明印记,身旁还有清朝御碑的陪伴、守望,当下,又是“中国大运河联合申遗”的重要节点,类似于长桥这样头顶光环、象征意义显著大于实际意义的古桥梁建筑,在我国大运河历史上实属罕见,可谓是一份极其珍贵的遗产。
塘栖一弹丸之地,号称“有弄七十又二”,也让人叹为观止。
明清以来,塘栖人恰到好处地利用天时地利,以河边最好的一方水土,优雅的建筑群,构建起独特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招引商贾,广揽生意,直至富甲一时。但是,从古镇一路走来,却少见宅门,尤其是大宅门,令外人大惑不解:富商大贾们积攒的钱财投哪去了?答案很惊人:店铺之后。其实,经商致富的人们何尝不想让自己的深宅大院显头露脸、风光在外?将房产隐于商铺之后,实乃寸土寸金的古镇商区难觅一宅门之地的无奈之举;而那些为维护居舍直接出入的通道锲而不舍的富商们,则想方设法在一排排商铺之间寻找缺口,于是,“宅弄”便应运而生。
古镇塘栖的造弄模式大致有二:
一类是成功挤进繁华街区的大宅弄。仅看那两旁的高墙、灰瓦、白壁、朱门,平坦整洁的青石板路,宽阔敞亮的里弄环境,就不难想象其优于街市的宁静与舒适。
我家后门就坐落其中:推门进入厨房,便见一口高近一米,底小口大的储水缸。每隔两天,脸呈古铜色的大个子挑水师傅就会准时出现在门口。他先将水缸里剩余的水舀尽,反复清洗后放进几粒净水的明矾,随后上弄口河边的大缺口处取水——涉水至稍远处的水面来回挥动水桶,然后一桶下去,提取,再换一桶,提水上岸。担水进屋后,双手用力将满桶水一下提上缸沿,哗、哗两声,清水便在大缸的深处翻腾,而“伴水而居,因水而生”住民的生活情境也又一次地得以演绎。
另一类宅弄属于两排楼屋建筑间的空隙;其间虽也有人家的侧门,但大多逼仄而昏暗,幽深而潮湿,就算大白天,狭小的宅弄里也鲜有人影。我读小学那时,起身早,又喜欢抄近路上学,但只要一进入又长又黑的小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不是一路小跑,就是哼几支小曲替自己壮胆,直到穿出弄口,头顶苍穹,才透过气来。
日复一日地穿越黑弄,有时竟会条件反射般地产生有趣的想象:某一天,在大街上出现一个跟踪本地人的外来者,不过,他可是要“抱黄连敲门——苦到家”了:跟着跟着,稍不留神,前面的人便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人去哪儿了?有隐身术不成?其实,这人早就钻进了街旁的一条小弄,向另一方向直奔而去——让跟着的那兄弟懵懂去吧,谁叫他不懂这神秘的古镇呢!
……
脑海里不时闪现的那些历史碎片,随着上世纪塘栖的被改造,大多已无迹可寻,令我等少小离家的游子扼腕叹息,不胜唏嘘。虽然,古镇天地依旧,长桥无恙,御碑还在,宅弄也总算被留下三条半;虽然,受损的历史文化景观已得到积极的修缮和有效的保护;虽然,塘栖已成为“中国大运河联合申遗”的重要节点,盛名远播,游人如织,但历史和现实始终坚持一条不变的定律:消失的事物已永久地湮没于历史的尘埃,即便人们再如何努力地去复制、仿造、“还原”,也只能与现实攀亲而无缘于历史。
“西部歌王”王洛宾先生的名曲《青春舞曲》如是感叹青春流逝,一去不返: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
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跟悄无声息、毫无踪影地逝去的青春并无二样,历史不是“太阳”,历史也不是“花儿”,“一去无影踪”的“美丽小鸟”才是历史的象征。
呜呼,这一去不返的“美丽小鸟”!
呜呼,这“明清江南十大古镇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