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鸟的嚣叫

2014-02-12 05:01方淳
西湖 2014年2期
关键词:帖子阳台母亲

方淳

一只夜鸟不知为什么飞过来了。从几排高耸的楼房的剪影之间,挥动翅膀徐徐地飞过。和成群的大雁或者麻雀不同,它是一只孤单的鸟。它的翅膀是黑色的,嘴是白色的,爪子是褐色的。我之所以能够这样清楚地看到它,是因为它飞累的时候,总在我家阳台上逗留片刻。时间久了,我就在阳台上搭了一个鸟窝,放了一点水在小碗里,这样,它不仅可以逗留,简直还可以在我家留宿了。

我忘记认识它的确切时间了。尽管每天傍晚,只要不是阴雨日子,我都会准时出现在阳台上。开始的时候,只是吹吹风,望望远处,渐渐地,我观察到它,几乎和我同时出现在远处那些楼房的东侧。有时,它停在空中的电线上面,有时,它停留在楼房的某个屋顶。它的翅膀大而优美,飞起来的姿势是那样潇洒。一种孤独地美。

母亲在阳台上种满了植物。它们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花小草,两盆小月季,一盆水竹,一盆长了十年的仙人球,球茎一个接一个向外凸出去,像无人料理的古代老女人的发髻。还有一些杂花杂草。水缸里养着芭蕉、美人蕉、莲花、铜钱草,一个废弃的水泥池子里种着艾蒿,夏天可以挡蚊子。朝西的一侧,母亲用木板砌成一个大筐,装满了土,种上小灌木和一些藤类植物,如凌霄花和迎春花。

没有人比我家阳台种的花草更多了,我想。而且,在我的要求下,母亲只负责种植而不事修饰。各种植物杂乱无章地自由生长,每个星期,我都会接上水管,用自来水浇灌一次。

我喜欢这种杂乱无章的状态。无拘无束。因为缺乏料理,有的花草长得粗野而生猛。我想,这是这一带最为繁茂苍凉的阳台了。是的,我家没有院子,这是个遗憾。那时候,母亲的肩胛骨因为潮湿总是疼痛,她选择在楼上居住。这些年,病痛消失了,可是我们还是向往有一个院子,而这在高楼林立的今天越来越变成一种奢望。假如有一个院子,我将如何打理它呢,同样,母亲会种上花草,让它们恣肆生长。

春秋天的傍晚,我会像这样站在阳台上,欣赏远处的天色。有时候,碧蓝的天空中带着点玫瑰红,那是四五月的傍晚。有时候,天空是灰色的调子,浅灰色的云朵笼罩天空,冷风抵达阳台,艾蒿瑟瑟微动,也许晚上就有一场秋凉的雨。这些都是我喜欢的感觉。有的夜晚,我为自己倒上一点红酒,或者绍兴黄酒,站在阳台上,对着远处那些高楼咀嚼一小碟花生米,或者,一根鸭脖子。这样的生活常常令我感觉温馨而惬意。

一个傍晚,我注意到了那只鸟,它因为孤身飞过而显得如此醒目,它像是有点倦怠,是的,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飞了多久。它张开嘴叫了一声,呀——啊——,声音嘶哑而苍凉。它似乎在寻找一处栖身之地,在高楼的屋顶上,它徘徊环绕了好几分钟,然而终究没有找到地方停留下来。在这世上,找到一个令人满意的栖身之所毕竟不是容易的事。

我有个习惯,喝完酒,会对着远方嚣叫几声,这个习惯是不久前养成的,自从我工作以后。也许我并不适合工作,我读了很多年的书,渐渐习惯了书生的生活。在阳台里面的朝南房间坐下,将自己陷在一把藤椅里,偶尔发个呆,偶尔看看书,写上几句,不用为一日三餐担忧,我想我的人生追求就是这样简单。然而这样的状态,却让母亲整天为我忧心。她认为我应该交女朋友,有份好工作,早点还贷买房子,成家,生个孙子让她抱抱。她说趁她还有力气,还没有足够老。她希望能帮我完成这些在世俗的人看来必须完成的一切。生活是这样貌似复杂的事物,我常常搞不清楚,为什么人们总是把简单的人生搞得这样复杂。

但是,我知道出去工作是必须的。我该想办法养活自己,即使母亲还没有苍老,我也必须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成熟起来,承担起家庭的职责和重担。一想到这点,我常常觉得喘不过气来。母亲把我生成一个男孩子,岁月一年年过去,我还是窝在自己的小家里,是的,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男人。

我在亲戚的帮忙下找了一份工作,就是帮助网站删帖。经常有一些网民在论坛贴吧里写东西,挂照片。小到寻人启事,寻猫寻狗启事,是的,有时候,猫狗的重要性超过作为个体的人。但是,有时候也会上来一些够分量的帖子,举报或者真名实姓地谩骂,人身攻击,还有就是对新闻事件的肆意猜测,把想象当真实。

办公室在写字楼里,每天早上八点半,我准时出现在写字楼自己的格子间里。我觉得写字楼这个说法真有点可笑,仿佛造这样一座楼就是为了拿来写字一样,每天第一件事就是看有什么新的帖子上来,查看有无敏感字眼,判断有无危险性。尽管网络是个相对真实自由的所在,基本上网民们都可以畅所欲言,但是除非是在他自己建立的私人博客空间什么的,不然只要谁把帖子放到网络公共平台上,我们就有检视的责任和义务。老板一再强调这项工作的重要性,对于那些吃不准的帖子,千万要交由他亲自把关。

据那个亲戚说老板这样说的原因,是因为前一位删帖员的疏忽,导致一个举报事件引起了很大的关注,被举报的人最后革职入狱,但是没想到他还有一些手头有权的亲戚,举报人重伤住院,网站也受到牵连,被关停整顿了三个月。

我被亲戚推荐,老板相中的是我的政治学背景,眼下,这种专业的学生除了有关系通过考试进机关以及学校外,很少能找到别的工作,我之所以选了这个专业,是因为别的功课都不好,要背的内容太多。老板对我非常信任,他觉得科班出身至少能让我在某些方面有比较好的把握。而实际上,我并不喜欢自己的专业,差点不及格。但是我需要一份工作,跟网络接触是如今年轻人的专长,一听说仅仅只是在网站上浏览帖子,我觉得挺轻松的,很快就答应了。

现在这个格子间就是我的天地了,它背靠着窗户,在两横排写字间的中间。我的前面,坐着文字编辑,他会挑选一些富有思想、文字表现力强的文章放到网站醒目的位置;左边是美术编辑,专门负责图片处理,他偏爱色彩亮丽的图片;右边是技术监理,负责网站的维护和运营;身后是广告推广,负责网站的赞助与广告。我的工作在这些同事之间显得不伦不类,一个专业删帖师,说出去多少令人笑话,不过公司里刚刚发生过此类事件,大家对其重要性都有认识,没人笑话我。事实上,对于他人的态度,我也从来不在乎。

我到这个格子间来,这个有限的人生空间里来,而不能自由自在地行走,像古代的徐霞客那样,翻越心中一座又一座理想的山峰,跟白云清风共嬉戏,与归鸟倦林共安眠,只是因为,我的社会属性超越了自然属性。是的,我是一个社会的人,一个与城市水泥共呼吸的人,像每一个城市居民那样,在重重叠叠的水泥空间里觅得一个角落,蛰居在里面,度过短暂而又漫长的人生,因为我们是社会的人,有着彼此间的联系,不能孤立存在。这种趋势是这样强烈,犹如热浪席卷,没有人可以逃脱。

我想,我的认识是这样透彻。所以,我没有理由不生活在这个格子间里。那些藏在网络背后,与我有着纵横交错的各种各样既不紧密的联系又不完全隔阂的人,我看着他们的文字,常常想不出他们脸上的模样。有的帖子是半夜两点上来的,看那样赤裸裸的文字,我觉得一定是个男人,三十来岁吧,三十来岁的男人尚有激情而不至于油滑,他应该戴一副眼镜,我认为能写下那些文字的男人应该戴眼镜,我私下觉得每一个愤青都应该戴眼镜。这是一条关于惠民政策意见反馈的帖子。这条惠民政策在这个城市已经实施五年了,取得的成效报纸上说了一大堆,被采访的市民都纷纷谈了在政策实施下沐浴的恩辉。是的,这在寻常报纸上都可以找到。可是,这个愤青跳了出来,他引经据典,举了一大堆封建王朝在这个问题上的做法,其显在的意义是,今天的进步似乎是取得了一些,但是和封建王朝时的开明相比较,这种进步显而易见是不够的。

他说的这些问题都没有错,这么多引用的经典,显示了他知识的渊博。他的观点如果能够以委婉而不是质疑加讽刺的语气表达出来,应该会引起某些人的关注并因此同意、赞成他的观点。可是,谁让他是一个愤青呢?我甚至能够想象他经常推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一边耸眉,边瞪大眼睛,摇摇头叹声气,又继续噼里啪啦敲下这些字的样子。

怎么说呢,我心里是赞成他的观点的,甚至,他的这种尖锐深刻的洞察力,坚硬有力的表达语气也是我所喜欢的。但是,这样尖刻的帖子是不是会给网站带来麻烦呢?其实,我在其他网站上看到过更过激的帖子,是的,网络早已代替其他媒体成为一块自由自在的土壤,我每天泡在网上接受信息的时间要远远多于报纸,我基本上已经堕落到不读报的那类队伍中去了。我想,也许有许多人,也和我一样不读报,我们自甘狭隘。

报纸的气味和网络的气味到底是不同的,就好像拾掇整齐的菜地与杂草丛生的野地一样,在这片土地上,它是如此庞杂,如此丰富,每天都像上演一幕又一幕永不停歇的情景剧。还有什么比在网络上看各种各样的说学逗唱的帖子更有意思呢?它什么都有,我们就像一个个慵懒的蛹,深藏在这白色网络的包裹中,就像蚕茧。

我在他的登陆资料上找到他的联系方式,我想和他聊聊,帖子里的语气可否温和一些,尤其,对于某些问题,不要这样指名道姓。他必须做一些修改,否则,按照工作赋予我的职责,我只能删掉它。

“好,我知道了。”他在QQ上这么说。这是他回答我的第一句话。

我等了一天,他没有作什么改动。

“你,不改动了吗?”我问他。

“你觉得呢?”他回过头来反问我。

“……”,我给了他一个微笑。如果我的意见他不想采纳,我显然说不出更多的理由。

“如果你不愿改动,那么这篇稿子就不能面世了。”我在QQ这边跟他说。

“那我就到别的网站试试。你们这样办网站会倒闭的。”他说。

我再次给了他一个微笑。

我们的联系就这样结束了。当他说,他愿意到别的网站去试试的时候,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我想,但愿有更开放的网站能支持他,将它发出来。毕竟,作为一个读书人,我们都向往百家争鸣的时代,谁都可以说话,就像鸟儿被赋予各种啼叫的能力和自由,这是一种自然状态。

这样的谈话一结束,我就走到窗口去,看着不远处灰白色的高楼,以及灰蒙蒙的空气指数不良的天空,点燃一支烟。

我需要一支烟。我想,这支烟过后,我的心情将恢复平静。这是我第一次删掉一个帖子,对于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青涩的年轻人来说,就像掐住自己的脖子,或者遭受一次阉割。

对,我知道自己永远没有能力去改变一只鸟的嗓音,如果它天生是那样的叫法 ,我想,林子里什么样的鸟都有,应该有各种各样的叫声。

我意识到自己不开心了。这份工作与我自身有着说不清楚的隔膜。可是,谁让它他妈的是我的工作呢?

对,这就是我的工作。

我自由自在地在窗口抽烟的时候,另外三位同事都吃惊地回过头来看我 ,那是奇怪的不可思议的眼神。我想,也许还没有人像我这样旁若无人地在公司里抽烟,现在,公共场所都是禁烟的。我知道。

于是我重新回到格子间坐下,继续往下翻。各种各样的帖子,很少能吸引人的眼球,很多只是无聊的“啊,呀”之类的语气词,有一些甚至只是联结成几排的省略号,而有些人,只是问一些无聊的问题,说一些明星的私事,谁和谁关系不和等等。社会需要娱乐,而明星就是拿来娱乐的最好的材料。

网络需要这些无聊帖子的支撑,以博取人气。如今是眼球经济的时代,只有获得关注才能赚到钱,譬如吸引广告什么的。

天很快就黑了。然而,我却不能马上回家,生活变得奇异起来。没上班的时候,这会儿,我应该站在阳台上,观看远处的楼群,以及那只孤鸟的独自飞翔,然而,此刻,我还滞留在白炽灯光漂白四壁的写字间里。

母亲在等我吃饭吧。我想象她一个人独守餐桌的样子。是的,我该回家了。余下的那些帖子,回家再看吧。

那只鸟已经不见了,不知它会飞往哪里度过这冰凉的夜晚。我错过了与它相约的时间。

吃过晚饭,我久久地站在阳台上。母亲把阳台收拾得很干净,她不知从哪里剪了几枝蔷薇来,用废弃的木条和铁丝搭了一张供藤蔓攀爬的网。这是清寒的春天,叶子已经春意萌动,迎春花在夜色里看不清灿烂的花瓣,然而芳香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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