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签

2014-02-12 14:10俞梁波
西湖 2014年2期
关键词:小芽牙签饭店

俞梁波

俞芽的一天是从中午十二点开始的。十二点,往往是午休的时间,可是,俞芽起床了。拉开窗帘,隐约可以看到对面衢州饭店的那个烟囱,生龙活虎,如果天气晴好,身子再俯低些,就可以看到饭店的大半间,准确地说,是两张桌子。她打了个哈欠,然后懒散地去卫生间,解个手,之后洗脸、刷牙,似乎就像十二点的闹钟一样没有变化。

然后就站在窗前发呆。一般是五分钟。

上班的时间其实没个准数,对俞芽来说,上班就像一个老人上厕所,慢腾腾地开始,慢腾腾地结束。十二点与上班没有必然联系,却与一个人有关系,那就是衢州饭店的厨师张旺。他在十二点四十分左右下班,这个时间基本准确无误,因为,下午一点钟,他会去另一家饭店上班,一直到晚上十点。

俞芽下了楼。今天她几乎没有化妆,时间便显得宽裕了很多。这样,她在窗前发呆的时间也比往日多了几分钟,她感到有些快乐。楼前空地旁的花坛里新种了一些芭蕉来代替之前的月季——因为有一天扎了一个孩子的脸,据说留下了几个细小的疤,且赔偿的问题无法解决,小孩的父亲——自来水公司的一个科长,一发火就把小区的水停了,小区热闹了一番,三天后恢复了供水。于是,月季也换成了芭蕉,从此,一年之中不会再有四季花开了。

俞芽把手心里的泡泡糖糖纸丢进了花坛。

因为街小,所以俞芽用不了几步就可以跨到衢州饭店的门前。但是,她没有急于走过去,而是像个陌生人一样仔细打量着那块招牌——衢州饭店。她没有去过衢州,不清楚那儿是不是跟这儿差不多,尽管张旺多次跟她说起过衢州,但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大概所有城市到了最后,都是一根剔净了肉末的骨头,没什么两样。

招牌还是这块招牌,可是老板在一个星期前已经换了。张旺说过,这已经是第五个老板。第一个老板,也就是开这家小饭店的那个大胡子,早不知道去哪儿了;第二个老板干了半年就转让了;第三个老板是个胖女人,一开始,她向饭店里的员工许诺年底每人一个大红包,谁知道离过年只差三天,她突然失踪了,债主们纷纷上门,准备连抢带夺地补回一点损失,然后有一个债主说饭店归他了,债务由他来偿还;第四个老板其实不亏,省了一笔转让费;第五个老板是个年轻的女人,长得很漂亮,胸脯也大。开业以来这几天,生意不错,很有些热闹,可是张旺说,顾客们一大半是冲着老板来的,确切地说,是冲着她的胸脯来的。

俞芽走了过去。在饭店门口,她看到了老板,她的头发盘了起来,头饰是两把银色的小刀,银光闪闪的。确实漂亮。俞芽摸了一下自己的头饰,心想幸亏自己年轻,要不就被她给比下去了。老板已经认识了张旺的女朋友,所以,她朝俞芽笑笑。

俞芽在门边上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她等着张旺。显然,这个时候吃饭的人已经不多了,只有靠西边的那桌人还满着,你来我往地敬酒,其他几桌的客人则显得零碎。地上也已经扫干净了,一个服务员已经脱掉了工作服,她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在问老板下午该买点什么菜。老板嘴里说着,服务员一边点头,一边在本子上记着。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手里端着饭碗的张旺出来了,一边嚼着饭,一边朝俞芽走来。俞芽嗅到了一股浓烈的油烟味,不禁皱了一下眉。

张旺的喉结动了一下,然后说,小芽,今天生意太好了,累死我了。说完笑了笑,露出一排健康的牙齿。

俞芽说,快点。

嗯。张旺应了一声,然后转身快步就走。刚到厨房门口,老板叫他了:张旺,再过半个小时,还有一桌客人要来。

张旺说,啊?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俞芽。

老板也转身看着俞芽,然后笑了笑,自顾自走开了。

张旺又走到俞芽身边,有些为难地说,小芽,还有一桌客人。

俞芽望着老板的背影,突然有了一点情绪,她说,不管她了,我要赶时间。

张旺把碗放在桌子上,然后用衣袖擦了一下嘴,小声说,她是老板。

俞芽说,我不管。

张旺想了想说,那好,我们现在就走。

俞芽站了起来,在饭店门口,她看到了自己住处的窗户,墨绿色的窗帘似乎在微微颤动,像有只手在轻轻拉扯一般。她把肩包转了个方向,拉开拉链,发现手机忘带了。

楼道转弯的那一刻,俞芽差点与一个急匆匆跑下来的男人撞在一起,她轻轻地惊呼一声:啊。男人头也不抬地跑下去了,像一阵风。

俞芽开了房门,发现搁在窗台上的手机响个不停。拿过来一看,是张旺。他说,小芽,老板让我把剩下的一桌饭弄弄好,怎么办?

俞芽说,你不是早就跟她说过吗,十二点四十分你必须得走。

张旺有些犹豫地说,可是……我……

俞芽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老板双手叉腰地跟张旺说话,张旺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在比划,似乎在解释。

啪。俞芽合上了手机。

俞芽下了楼,没有看衢州饭店一眼,走了。

从出租车下来,俞芽的心情有些糟。尽管司机不停地恭维她漂亮,说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到像她这样清纯漂亮的姑娘了,他甚至给了她一张名片,说什么时候用车,打个电话就行,哪怕最赚钱的生意不做他也要赶过来。她进到店里,把肩包往沙发上一扔,气呼呼地躺了下来。正在补妆的李秀从镜子里看到了俞芽,然后说,怎么了,心情不好?俞芽不吭声。

李秀转过身来,用指尖轻轻地挑了挑眼窝,然后说,小芽,今天张旺没送你来?

俞芽说,以后我不要他送了。

李秀嘻嘻一笑说,闹矛盾了?男人都这样,算了,算了,来,帮我把这根多余的眉毛拔拔掉。

下午两点,姐妹们陆续来了。每个人嘴里手里都不闲着,有嚼泡泡糖的,有接电话的,但她们的目光都有些闪烁。尽管在这条街上,她们就像在自己的家里,没有任何身份的区别。如果一定要说区别,那就是部分店是做按摩与足浴的,另一部分店则是什么都做。

当大家一排溜地坐在沙发上,嘻嘻哈哈的时候,李秀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李秀站了起来,走到店外去接电话。不一会儿,她回来了,整个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呆滞无比。

俞芽说,秀姐,怎么了?平日里她与李秀关系最好,曾经都带着自己的男朋友在一起吃过饭,就在衢州饭店,那次,她与李秀一连吃了五个鸭头,辣得嘴唇都肿了。

李秀拼命捂着嘴,跑了开去。

傍晚五点的时候,俞芽接到了张旺的电话。张旺说,我今天晚上会加班到十二点,小芽你自己回家吧。俞芽一声不吭。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灯都亮起来了。尤其是这一排店面,一律亮着暧昧的红灯。灯光像一张张网,网住了男人们的脚步。

俞芽的眼皮跳得有些异样。她知道,再过半个小时,姐妹们就会有生意了。饱暖思淫欲,有时候,有些男人是剔着牙进来的,他们的嘴角还残留着饭粒。当然,做生意的黄金时间是在十点之后,这时候街上的人不多了,除了一些谈情说爱的咖啡屋、茶楼、热闹的棋牌室,还有一些黑夜不知白天愁的KTV与令人痴迷的网吧。可是,今天,她不想有生意。她望着另外几位小姐,发现她们正在抓紧时间上妆。李秀的位置空空的。俞芽记得,半年来,她与李秀从来没有请过一天假,就是例假来的那几天,她们也坐着,客人们都是聪明人,他们的手轻轻一探,便知道她们今天的状况了。

晚上九点,俞芽离开了美容店,她的眼皮越跳越急促,甚至牵动了整只眼睛。她在外面打了李秀的电话,通是通了,可一直没人接。她轻轻地拍打着自己的膝盖,那儿在隐隐作痛,这似乎与天气有关系。一年前,她来到了城里,没有多加思考,便加入了小姐的行列。她认为,这并不代表她天生就是干这行的,而是因为她实在无法找到一份工作,尽管她曾经在一家小饭店当过服务员,可是,老板几次三番地骚扰她,并且拿小饭店引诱她,说以后将小饭店交给她。她讨厌老板,四十多岁的老板以为小饭店是多了不起的诱惑,可在城里,有多少大饭店呀,随便哪一间里的厕所都比小饭店强。

十一点的时候,整条街变得寂静。

十二点差十分的时候,俞芽开始收拾东西。今天,她一桩生意也没做。有个男人一开始盯着她,可是她把生意推给了新来的一位小妹。小妹说她今年刚满十八岁,也许长得太丰满了,让男人的视觉出现了一些偏差,他们不肯光顾她,目前她已经连房租钱都交不出了。男人的愤怒在知道小妹的年龄后马上烟消云散了,他自嘲地说,干吗跟钞票过不去呢?他肥胖的臂圈着十八岁小妹的腰上了楼。不一会儿,楼上断断续续传来了十八岁小妹的叫声。

男人离开时显得精疲力竭,在门口吐了一口痰,有些颤抖地叫道:三轮车,三轮车。

俞芽在寂静的街上走了一段后,接到了李秀的电话。李秀说,我不想活了。

俞芽说,你在哪里?

李秀说,我在天桥上。

城里只有一座天桥,是去年造的,造好后,据说每个月都会发生一起跳桥事件。俞芽一边跑一边喊:出租车,出租车。她在坐上车的那一刻,突然觉得她仿佛变成了那个嘶哑着喉咙叫三轮车的男人。

司机居然就是中午的那位,他看着俞芽说,太巧了,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分的。坐在副驾驶座的俞芽也没料到,她看了司机一眼,发现他还很年轻,嘴唇上蓄着一块胡须,像个黑色的三角形,多少有些滑稽。司机拧了一下开关,放起了音乐,他的头晃了几下,然后说,你想去哪?

在离桥不远的地方停车时,司机说,我等着你。

俞芽说,不用了。

司机说,我会等着你的。

俞芽要付钱,可是司机说等会儿一起付。这是个可爱的司机。

月光掉在天桥上,车灯在天桥下流动,似乎上下串连在了一起,有一种仙境的感觉。天桥真是个好地方,怪不得有人选择在这儿结束生命。

李秀的头发凌乱,她的头发很漂亮,这是她身上的一个亮点。小姐们并非个个貌似天仙,李秀就长得非常一般,但是,因为有了这一头长发,衬托着她高挑的身材,就显得特别有味道。据俞芽所知,有一个中年客人就时常光顾李秀,他对李秀的长发念念不忘,多次跟李秀说,他的初恋情人也拥有一头漂亮的长发,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在街上看到长发飘飘的女孩就错误地认为是他的初恋情人。所以李秀把这头长发视为性命,她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这头长发剪掉了,也就意味着她结束了生命。

李秀并不像要跳河的人那样大声绝望地说,别过来,过来,我就跳了。她双手扶着桥栏,默默无语地看着俞芽,好像就是在等待俞芽的到来。这使得俞芽有些为难,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电影电视里要跳楼的人个个都是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样,个个都是疯狂无比。李秀向俞芽招了招手,然后说,现在我不想跳了。

俞芽与李秀并排站着,李秀的头发不时地拂过她的脸,让她觉得李秀正在跟她玩一个游戏。李秀叹息一声说,从我到城里的这一天开始,我就有一个梦想,在木城安家,找一个勤快的男人结婚,然后,生一个孩子。我曾经以为,我已经离这个梦想越来越近了,现在……她甩了一下长发。

俞芽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梦想。只想有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个爱自己的男人,别的什么都不敢想。

李秀望着天桥下的出租车,突然笑了,她说,小芽,你看。

俞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那个司机在朝她们挥手。

李秀说,你认识他吗?

俞芽摇摇头,然后说,他有点神经兮兮的。

李秀说,我宁可喜欢神经兮兮,也不愿意他像个木头人。你知道,我把什么都给他了,甚至银行的存折也给了,他说要买房子,我拼命地赚钱,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的幸福,可是他居然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人。说着,她把长发用一根手腕上的牛皮筋扎了起来,像把巨大的匕首。她说,先杀了他,我再跳。

李秀咬牙切齿的样子让俞芽觉得像是在演戏,真的,太像了,只是她一时记不起来是哪一部电视剧。李秀不会死的。俞芽对自己说。如果死,一定是我先死。她想起曾经做过一个梦,自己死了,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身旁站着无数的男人,一脸漠然的他们指指点点。她的情绪突然跌到了谷底。

她们下了天桥,坐上了车。

司机像个爱唠叨的女人一样喋喋不休,他一会儿说明天天气会变了,一会儿说现在城里的治安越来越好了。李秀对他很感兴趣,不时地将身子趴过去,跟他说一些笑话。俞芽一声不吭,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快,觉得现在的李秀就像一个标准的妓女。车子突然停了下来,司机说他想上个厕所。看着他跑起来的样子,李秀得意地说,小芽,他憋不住了,我估计他还是一个处男,一个傻乎乎的男人。俞芽望着窗外,她发现天空飞过一架飞机,一闪一闪的像只萤火虫。

司机上车后,不说话了,他小心地开着车。李秀说,喂,你刚才是不是憋不住了。司机不吭声,他透过后视镜看了俞芽一眼。俞芽闭上了眼睛,就像躺在床上一样。李秀说,你先把小芽送到,然后再送我。俞芽愣了一下,她发现李秀的脸上有着一股邪恶,她猜测李秀会在这个晚上主动勾引司机,也许就在她的住处。

俞芽下了车,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司机与李秀离开了,李秀在跟俞芽告别时说,小芽,从现在到天亮这段时间我不会寂寞了。她已经将长发重新散开了。俞芽把手机关了,然后悄悄地上楼。

俞芽回到住处时,发现隔壁张旺的房间依旧亮着灯。她心中一热,觉得她错怪了张旺,她准备敲他的房门,今晚,就让两个房间变成一个房间,张旺多次恳求说,两个房间就要两个房间的房租,合二为一多好,他企盼这一天很久了。但是,当她的手指刚触摸到门,便听到了女人的轻笑声。

一个女人住进了张旺的房间。

俞芽把自己的房门打开,然后砰一声关上了。

躺在床上,俞芽心想张旺房间里的女人是谁?她的眼眶像埋着火似的,热热地。她木然地看着对面墙上的一幅画,画中的女人妖艳地扭着臀。在张旺的房间里,也同样挂着这么一幅画。她与张旺的认识也是从这幅画开始的,他们于同一天在同一家礼品店买了同样一幅画。张旺说过,以后两人合二为一,他的这幅画就去退掉,等于白捡了一幅画。现在,张旺与女人躺在床上,只有这幅画沉默无语。

俞芽从床上起来,把房门轻轻地打开,她倾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但是,现在没有任何声响,仿佛之前她遭遇的是一场错觉,是一种假象。她有一股冲动,想敲开房门,然后像治安检查一样把房间彻彻底底检查一遍,可是,她没有这个权力。她是张旺的女朋友,而不是妻子。

她重新躺在床上,抻直四肢。事实就摆在眼前,她与张旺出现了问题,那么,是从哪儿开始的呢?她绞尽脑汁地想,从他们相识的那一天开始……直到第一缕曙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了进来。

中午十二点。俞芽起床了,只是,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她对着墙上的那幅画发愣。

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俞芽发现张旺的房门上有一个手印,那显然是个女人的手印,也就是说,女人拍打过房门。这意味着,女人理直气壮,女人气势汹汹,女人并不惧怕俞芽。俞芽觉得这个手印是一种示威,是一种象征,更是一种实力的体现。

俞芽看到了张旺,他在老板的屁股后头转来转去,似乎在说什么。老板的手臂用力地挥动了一下,张旺不动了,之后,垂头去了厨房。老板坐了下来,她的情绪好像很差,不一会儿又站了起来,手指着地面,另一只手臂挥舞着。那个手拿拖把的服务员卖力地拖着地。

俞芽犹豫了一下,然后进了饭店。

老板走了过来,盯着俞芽,目光吓人,好像俞芽是来捣乱的。俞芽挨着桌子坐了下来,她说,来一碗猪肝面。

老板愣了一下,然后朝厨房大声喊:一碗猪肝面。

俞芽看到了桌上的牙签,装在一个透明的塑料瓶里,密密麻麻的,瓶上还贴着标签,好像刚从超市买来。

老板径直去了厨房,她的腰肢扭得特别夸张,就像一个姿色消逝的老小姐在故意卖弄风骚。

不一会儿,系着围裙的张旺出来了,他低着头慢腾腾地朝俞芽走来。他的膝盖上粘着一粒米饭,随着他的走动,米饭晃来晃去,就像一道尖锐的白光。在距俞芽三步远的地方,他站住了,一只手按在了桌子上。那是一张等待收拾的桌子,骨碟里的骨头、菜渣、啤酒瓶盖,以及烟灰缸里的竖立的烟蒂,还有玻璃酒杯里残留的半杯啤酒,黄黄的,像一泡宿便。他一直没有抬头。

俞芽说,猪肝面好了?

张旺说,小芽,我……

俞芽说,好了没有?

张旺说,我……

俞芽霍地站了起来,用力一拍桌子说,面呢?!

这时,老板快步过来了,她踢了一脚张旺说,现在像条狗似的,昨天晚上比老虎还威武。她双手叉腰地站在俞芽面前,一声不吭。

俞芽平静地说,我的猪肝面好了没有?

老板转头对张旺说,听到了没有,快去烧一碗猪肝面。

张旺像士兵得到了命令似地转身就走,那一刻,俞芽看到了他脖子上的一个牙印,异常清晰。

俞芽突然说,我不要了。她起身离开了桌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了店里,俞芽发现李秀就躺在沙发上,她用一块白色的毛巾遮着脸,那样子,简直就像太平间的一具尸体。像是心灵感应一般,李秀突然跳下了沙发,然后紧紧抱着俞芽说,昨晚我做了两件事,把司机睡了,把男人杀掉了。

俞芽看着笑嘻嘻的李秀,心想这是什么疯话。把司机睡了,这也许是真的,但是,李秀没有胆子杀人,平时,她看到菜场里有人杀鸡都会哆嗦。

李秀把手中的白毛巾扬了扬说,这条白毛巾就是凶器。

俞芽并不理会,只觉得有些口渴。她从饮水机里倒了一杯水,一咕噜喝完了。

李秀依旧在疯言疯语,她说,我太兴奋了,那个司机的身体就像运动员的身体,太棒了……我勒住他脖子的时候,他的目光向我求饶,我当时心软了一下,他马上踢了我一脚,于是,我咬牙切齿地勒死了他。

这时,一个客人进来了。显然,这是一个生客,他有些紧张地张望,然后小心翼翼地说,现在有服务吗?

没等俞芽开口,李秀便大声说,有。

客人紧张地望了一下门外,然后依旧小声说,在哪儿?

李秀手一指说,楼上有包厢。

客人怀疑地看了一眼李秀,安全吗?

李秀说,我操。

看着李秀与客人上去后,俞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身旁的白毛巾懒懒地躺着,形状像一只小兔。俞芽把它扯扯直,然后挂在了墙上。

不一会儿,俞芽听到了李秀的叫声,很响亮,也很绝望的样子。李秀以前从来不发出声响,无论多么强壮的客人,她不吭一声,她是出了名的“闷葫芦”。俞芽很想上楼,但是,店里的另一个姐妹刚刚走开,之前,她一直在专注地画她的眉毛,像个聋子。

客人下楼的时候,骂骂咧咧,一只手摸着脸,愤愤不平地看了俞芽一眼,走了。

李秀没有下楼,一点动静也没有。俞芽跑了上去,发现赤身裸体的李秀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俞芽说,你怎么了。

李秀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吐出了一根毛发说,他变态。

俞芽说,他走了。

李秀晃了一下头说,难道是我变态?说着,便坐了起来,用手力搓揉着自己的双乳,乌黑的乳头就像两颗黑枣。

俞芽说,你干什么呀。顺手就把衣服丢了过去。

李秀跳下了床,用双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说,他死掉的那一刻,我听到了一声叹息。

俞芽把衣服给她披上,然后说,今天你真有病了。她自顾自地下了楼。在沙发上坐下后,她检查了手机,没有短信息,更没有未接电话。她啪一声将手机翻盖合上,然后闭上眼睛养神。那个女人就是老板,可是,她怎么会跟张旺搞在一起?张旺应该清楚,他是高攀不上老板的,他只是一个听话的卑微的厨师……

俞芽睁开眼的时候,吓了一跳。李秀一脸严肃地站在她面前,多么陌生,多么可怕。她不禁打了个哆嗦,然后大声说,你吓了我一跳。

李秀嘻嘻一笑说,我现在这样子算不上可怕,杀死他的那会儿才叫可怕呢。说着,她点了一根烟,走开去了。不一会儿,她就神经质地大叫:白毛巾呢,白毛巾呢。

一个姐妹说,不就挂在墙上吗?吵什么呀,烦死人。

李秀把白毛巾一把扯下,紧紧地抓在手中说,这是凶器,知道吗?比刀子还厉害。

姐妹不屑地说,切,有病。

李秀与她扭打在一起的那会儿,俞芽刚刚从厕所回来。她看到那条挥舞着的白毛巾,凌乱的长发在狂舞。大家把她们拉扯开时,李秀的神情很是吓人,她咬着牙说,我已经杀过人了,反正再多杀一个也是死,我不怕。那个姐妹嘴里不停地骂着神经病,双手却在着急地摸索脸,发现脸没有被划破后,才算是吁出一口气。

俞芽看着呆立着的李秀,觉得她像一棵树,一棵多年没浇水的树。

下午五点,姐妹们开始了晚餐。每个人捧着一个盒饭,叽叽喳喳。有的在抱怨快餐店老板真是越来越黑心了,煎荷包蛋还没有男人裤裆里的蛋大。俞芽看到李秀愣愣地看着荷包蛋,一副空洞的样子。

快要吃完时,李秀突然尖叫起来,然后把盒饭砸在了与她打架的姐妹头上。

一场骚乱之后,李秀像匹野马一样冲了出去。俞芽紧跟着跑出店,但是迟了,只听见吱啦一声,李秀的身子就躺在了一辆红色轿车的轮下。血在地上悄无声息地淌着,俞芽的头嗡嗡地响着,像在撞钟。迷迷糊糊中,她看到了慌乱的人群,与更加慌乱的一颗颗心。

李秀就这么死了。在医院的太平间,她像个淑女那样安静地躺着。

俞芽从李秀的手机上找到了她男友的号码,然而一直是关机。她想,李秀与她男友本来就已经形同陌路了,在今后的日子里,他们就算面对面遇见,也是陌生人。她管不了这么多。她想了想,把手机扔进了医院门口的垃圾桶。

晚上十一点,俞芽慢腾腾地回住处。路上,她反复地想一个事,李秀为什么不从容地从天桥跳下,而这样突然地死去。难道死亡总是那么突然吗?

在房门口,俞芽停顿了一下,但是,张旺的房间里没有声响。

俞芽站在窗前,望着对面的衢州饭店,发现张旺坐在桌子旁抬头望着这个方向,那样子很特别,就像一只等待喂食的鸭子。不一会儿,老板也坐在了张旺的身旁,她也抬头望着这里。

俞芽把窗帘整个地拉开了,她开始脱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仿佛漫不经心,自然无比。当她赤裸着上身时,她看到老板娘给了张旺一个巴掌。啪。特别响亮,像有人拍死了大腿上的一只蚊子。俞芽跳了几下,双乳也随之跳动。老板娘终于拉着张旺进去了,而刚才他们坐过的那张桌子突然哗啦一声被掀翻了。

俞芽化了妆,然后一件件地穿上衣服。

俞芽下了楼,慢腾腾地踱进了衢州饭店。掀翻的桌子已经被重新摆好了,而牙签在桌子上散乱着。俞芽坐了下来,然后对走过来的服务员说,一碗猪肝面。

服务员马上向厨房大声喊:一碗猪肝面。

俞芽把牙签理了理,一把牙签握在手心,像石头一样坚硬。

老板走了过来,她大声说,从今天中午开始,我们不烧猪肝面了,要吃面,去别的地方。她有些洋洋得意,像是抓住了俞芽的软肋。

俞芽手一指墙上黑乎乎的面牌说,那上面既然写着,你就得给我烧。

老板说,我是老板,我就是不烧。

这会儿,张旺走了出来,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油烟味,远远就能闻到。他站在俞芽面前说,小芽,没有面了。

俞芽说,我不管。

老板说,那你就等着吧,愿意等到天亮也随你。说完转身就走。

俞芽说,我会慢慢等的。

凌晨一点,俞芽看到整条街变得无比寂静,衢州饭店的服务员已经走了三个,留下的一个就坐在隔壁的桌子边,小心翼翼地剥着指甲,并不时地打量俞芽,像在猜测她的心事。老板走进厨房后一直没有出来。张旺站在厨房门口,皱着眉,抽着烟,一声不吭。

俞芽把手中的牙签一根根地排列在桌子上,仿佛一队将要远征的士兵。

凌晨三点的时候,老板终于按捺不住,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使劲地拿眼瞪张旺。她走到了俞芽身旁,然后指着厨房门口的张旺说,他跟我上过床了,以后,他就是我的人了。

俞芽说,他是一泡屎,我不稀罕。

老板说,既然他是一泡屎,你为何要难为我?

俞芽说,我不是难为你,我只想要一碗猪肝面。

老板的神情突然变得激动,她在桌子上使劲地拍了一掌,顿时,牙签都跳了起来。

俞芽把它们重新收拢,然后一根一根地重新排列。

老板的火气越来越旺,她跺了一脚,然后把桌子掀翻了。牙签都掉在了地上,像黑夜里的根根白针。俞芽把手中的一小把牙签摊开了,在掌心排列它们。

仿佛一眨眼工夫,老板的手臂便挥舞过来了。

俞芽的手臂麻了一下,然后掌心只剩下一根牙签。而且,牙签的尖头已扎入了掌心,但她不疼。她愤怒地看着老板。

老板很是高兴地说,自作自受。

俞芽喉咙里痒痒的,像有一只虫子在爬动,她想大喊大叫,但死命忍着。

这时,老板大声地对张旺说,关门,打烊。

俞芽跳了起来,她掌心的牙签像一支利箭,迅疾无比扎入了老板的右眼,鲜血飞溅。

啊……

俞芽与老板娘同时大喊,把夜晚喊破了一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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