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
文珍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第一位以“创作”专业毕业的硕士,毕业论文便是她早期小说的代表作《第八日》。以我对文珍的理解,她的性格中充满了不安定的因素,也充满了幻想的色彩,以及对远方的憧憬。但在现实生活中,她并不是一个适应社会的人,她对小动物充满爱心,也长于厨艺,但在与他人的交往中,却常常是羞涩、内敛甚或是紧张的。在生活以及她的小说世界中,她常常是游离于现实之外,而更耽于个人小世界的,或许在她的内心与社会生活之间,有一种紧张,也有一段距离,她在个人小世界之中寻找一种诗意栖居的方式,同时也在隔着那段距离,以审美的眼光打量周围的世界,我想这是文珍的人生态度,这也决定了她小说中的叙述姿态。
文珍的小说都在探讨一种“诗意生活的可能性”,也就是面对一个复杂的时代与世界,一个内心丰富微妙的青年(尤其是女性),能否寻找到一种诗意的生活?或者说可以找到一种什么样的诗意生活?文珍的小说中那些内心惶惑、焦灼的主人公,都在这个意义上探寻着自己的出路,在他们与世界的关系中,他们并不试图融入或介入具体现实的纠葛,而宁愿超越其上,带着现实所给予他们的伤痕与惆怅,回到高于现实世界的“小世界”,以审美性的眼光返观这个世界。文珍的小说大多描述都市青年男女的情感故事,细腻,丰富,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个复杂多变的世界,这个世界既是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也是个人幽暗而深邃的内心世界,她的小说在内外之间互相交织,为我们打开了一条通向内心与世界的道路,我们从中看到的不仅是主人公纠缠的关系与纠结的内心,也可以从中看到这个时代城市生活的流动性、偶然性,以及置身其中的“个人”的孤单、寂寞以及交流的渴望。在这个意义上,文珍的小说是现代城市生活的产物,这样的生活方式将每个人孤立为“原子”,不仅缺乏公共生活以及参与的热情,也缺乏与他人交流的经验与习惯,每个人都被封闭为“自身”,但是另一方面,渴望交流的愿望却埋在心底,只能在适当的时候以“爱情”的形式表现出来,在这样的情形下,“爱情”所承担的便超越了男女之间的情感,更为重要,也更为复杂,对小说中的主人公来说,这是他们与世界交往的一个途径,相恋或者分手,便是与一个世界的交流或者交错。
在文珍早期的小说中,所抒写的大多是单身青年的孤寂与交流的渴望,在《果子酱》、《色拉酱》、《关于日记的简短故事》之中,我们看到的主人公都处在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中,他们沉浸在幻想与回忆中,与自己喃喃自语,敏感地注视着身边发生的事情,但又置身事外,他们处于这个世界之中,但又仿佛置身于这个世界之外,他们有着一个孤单、敏感而又丰富的内心世界,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忧郁与诗意,这些小说的故事大多纠缠于内心,但是在叙述上显示了文珍的特色,那就是在故事之外,她的小说可以给人以一种独特的美感,一种诗意的哀愁缭绕其中,在她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诗的特质。
在《北京爱情故事》、《中关村》、《气味之城》、《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画图记;或动物园的故事。》等小说中,文珍所处理的是较为复杂的题材,如果说以前的小说是“单纯的诗”,那么这些作品可以说是“复杂的诗”,它们并不只是抒情,而是直面当代都市青年的复杂情感状态,在这些故事中发现“诗意”,在这些主人公的喜怒哀乐与爱恨情仇中,文珍把握住了其中暧昧难言的部分,以细腻的笔触将之呈现了出来,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的真实,以及蕴含在这些真实之中的诗意,只是这种“诗意”不是单纯的美感,而是一种五味杂陈的复杂感受,是现代城市生活的“诗意”。
《第八日》是文珍颇为成熟的一篇小说,在小说中,她描述了白领女青年顾采采的生活,让我们看到了在她平静外表下所隐藏的孤寂与焦灼,在忙碌的工作之外,她无法找到心灵寄托与情感慰藉,只能沉浸在幻想中自我安慰,只能在难以忍受的失眠中煎熬,小说写出了当代城市青年的生活状态,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到自身的影子。在这篇小说中,文珍以自己的笔触去贴近主人公的心灵,显示出了她关注与理解他人的努力,这是她通向外部世界的一个窗口。《第八日》的姊妹篇《录音笔记》,讲述的是一个都市中孤独的女孩曾小月的故事,她是一家礼品公司的接线员,除了一副好嗓子,她别无长处,既少有男性青睐,在公司的地位也很边缘。对于声音的敏感,让她总能听到同事之间勾心对角的对话,也时常淹没在电话铃声和顾客的扯皮中。偶然之间,她发明了一个自己玩的小游戏——用录音笔将自己的声音录下来,再放给自己听,这让她与周围嘈杂的声音隔离开来,沉浸于自我的世界中。在她与自己的对话中,我们看到了她在这个城市卑微的处境,错过的爱情,疏远的友人,以及无聊的工作,构成了她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她看不到希望,也得不到安慰,只能自己与自己交流。在这篇小说中,文珍写出了当代都市白领的生活与内心困境,让我们看到了她们孤独、压抑乃至于自闭的心灵。在写法上,《录音笔记》的叙述既紧贴着小说的主人公,而又隔着一段距离,仿佛在稍高处观察着曾小月的生活,这有限的距离使读者可以接近曾小月的世界,又使小说缭绕着一种诗意,这是一种喃喃自语的诗意,也是一个孤独灵魂的诗意,在这个庞大的城市中她无处诉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安慰自己。文珍的小说擅长描述喧嚣都市中的孤独者,这两篇小说细腻真切,以絮语式的笔调呈现出了小说主人公的生命困境,小说在写实中饱含着丰富的寓言性:在当代都市中,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她们的困境,又何尝不是我们的处境?
在《安翔路情事》中,文珍关注的是两个底层青年男女的爱情,他们在城市里生活但又不属于城市,他们生活卑微,但是他们也有爱情,小说写出了他们爱情的曲折与艰难,他们无法挣脱城市生活唤起的渴望,但又难以融入城市,他们之间也为此互相纠结着,爱是不可能的,不爱也是不可能的,到最后,他们只能隔着一条街遥遥相望……,在这篇小说中,文珍写作的范围进一步拓展,她关注的是另外的人与另外的世界,这也显示了她不断突破自我的努力,预示着她更为宽广的写作道路。
我们可以看到,文珍在她的写作中经历了一个逐渐成熟的过程,从关注自我到关注他人,从“单纯的诗”到“复杂的诗”,文珍在她的写作中探索着,仿佛一个少女逐渐睁开了眼睛,以她的眼光在打量这个世界。但是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在文珍的小说中仍存在着不变的因素,那就是对诗意生活的探寻,在《第八日》、《录音笔记》中,我们可以读到都市白领女青年孤寂灵魂的诗意,而在《安翔路情事》中,我们在底层生活的艰辛生活中也可以发现诗意。这样的诗意超越现实生活之上,但又与现实生活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这是由生活中生发出来的情绪、情感以及将之对象化的一种美学把握,文珍就是带着这样“诗意”的眼光在观察这个世界,或者说在她的内心深处隐藏着对这个世界难以言说的情愫,这是她小说的底色,这也让她的小说更接近诗歌或音乐,更接近纯粹的艺术。
在《衣柜里来的人》和《我们究竟谁对不起谁》这两篇新作中,我们可以看到文珍小说中的“变”与“不变”。《衣柜里来的人》更接近文珍早期小说的特色,小说的主人公都市女青年小枚在北京有一个相恋的男友C,但在结婚前夕,她出于对未来的恐惧逃离北京,独自重游西藏,和在拉萨的“拉漂”阿七、达叔、二彬子、小丸子、叶恬、刘单等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但她心中仍存在着巨大的情感困惑,她是否应该将自己的命运与C联系在一起,而拉萨的朋友对她与阿七的误解则让她处于尴尬、暧昧的情感边缘。小说中她与阿七骑自行车去纳木错湖的一段颇富美感,也让她逐渐清晰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你会忘记的。总有一天,所有爱过的,不爱的,都会忘记。就像这沙粒。他握起一把,然后看着沙粒从指缝簌簌下落。小枚,即使这一分钟我喜欢你喜欢得要死,可是如果你不和我在一起了,我又继续活下去了,我也仍然会忘记你的,小枚。就好像你男朋友一样。就好象我以前的女朋友一样。我相信他非常非常地爱你,可是你要是真的呆在拉萨好几年都不回来,他一定会忘记你,尽量抹去关于你的痕迹,重新去过自己的生活的。这就是最让人绝望的一点:爱情他妈的真是太不可靠了。可连爱情都不可靠,到底什么可靠呢?人活着又到底为了什么呢?就是为了让一个人慢慢忘记另一个人在他生命里留下的痕迹吗?”——小说中的逃离在此一刻达到高潮,充满了对爱情与人生的省思、无奈与感慨,而小说的结尾,小枚穿透人情之网,又重新回到了北京,她的逃离以回归而终结。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小枚所逃离的不仅是情感,而且也是一种生活方式——都市中那种庸常而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婚姻生活),她所向往的是拉萨及“拉漂”所象征的动荡不羁的生活,但当她真正抵达时,却发现这也并非她所真正寻求的,而她真正向往的或许只是“在路上”,只是“生活在别处”,只是一种诗意飞翔的空间,这是她抵抗日常生活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中所描述的情感困惑其实更具深意,它让我们看到现代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异化”,而逃离则是抵抗这种异化的一种方式。而小说的结尾也让我们深思:当逃离终将归来的时刻,我们是否还有可能抵抗异化,是否还有可能重建一种诗意的生活方式?
《我们究竟谁对不起谁》写的是四个都市白领女青年的情感故事,“我们一定要幸福”既是一个奋斗目标,也是一种自我安慰或自我暗示,小说中的小顾是她们这个“腐女四人组”中最早结婚的,在一次聚会之后她竟然割腕自杀了,这揭开了她幸福生活的假面,也刺伤了三位姐妹的心,小说中的“我”、小朵和张帆探寻小顾自杀的原因,也在这一阴影下追寻着各自的幸福。在这篇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与文珍以往小说中的不同因素,小说关注的重点不是情感问题,而是婚姻问题,“我们一定要幸福”的前提便是婚姻,但同时婚姻也并非简单日常生活的延续,而呈现出了诸多罅隙与谜团,在写法上,小说不再以某一人为主人公,而以四位姐妹为主人公,打破了以往封闭的个人世界,同时在写作上也并不强调诗意,而更加自然,更加贴近生活,或许这意味着文珍写作上的新变化。
文珍很少被纳入80后作家中讨论,但她的写作也呈现出了这一代作家的特性,那就是以唯美的语言讲述青年男女的故事,但文珍与其他80后作家不同的是,她在作品中始终营造着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她的艺术世界并不是华丽而空洞的,而是来自于现实生活及她个人的生命体验,正是将这种生命体验对象化使她的作品充满了血肉与疼痛感,在她的小说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她的内在自我和她独特的气息,也可以看到她对时代脉动的观察与思考,她对“诗意生活”的探寻则显示了她对庸常乏味的日常生活的抵抗,而永远保持着一颗自由不羁的心灵。
在文学史的脉络上,我们可以从两个不同的角度观察文珍的创作,一个是从《红楼梦》到张爱玲的叙述传统,在小说的语言、色泽与叙述姿态上,文珍从这一脉文学传统中汲取了不少营养,她对汉语的细腻把握及诗意氛围的营造,都可以说得其真髓,但另一方面,相对于《红楼梦》或张爱玲来说,文珍却少了“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一面,她更关注孤独个体的生活与精神苦闷,或许这是文珍在美学趣味上的选择,但也有可能是她涉世未深,尚未真正“世事洞明”之故。另一条脉络则是五四以来“小资产阶级女性”的写作传统,在文珍小说主人公的身上,我们可以辨识出莎菲女士、林道静等人的身影,她们内心丰富、眼界甚高,对世界满怀幻想,但在现实中又处于苦闷的状态,她们在历史风云中追逐着自己的梦想,寻找着自己属意的诗意生活。但在文珍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她的主人公同样苦闷,同样在追寻着诗意的生活方式,但她们的小世界已经不再与“大历史”联系在一起了,她们每个人都限于苦闷的孤岛上,难以与他人沟通,也难于融入社会中成为其中有机的一分子,或许文珍写出了我们这个时代“小资产阶级女性”的处境。这也让文珍的小说更接近村上春树笔下的世界,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忧郁与绝望笼罩一切,在这里,最想诉说的却被层层隐藏起来,主人公陷在时空的绝境中最终难以突围,或许这是后现代社会普遍弥漫的情绪,是混杂着忧郁、苦闷、焦虑、绝望的一种诗意。或许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诗意。在我们这个时代,诗意的生活是否可能?或者,我们这个时代可以生发出怎样的诗意?在文珍的小说中,我们看到了诗意生活的可能性及不可能性,正是在不可能性中追求可能的诗意,让文珍的小说别具一格,她的小说也为我们形塑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诗意”,这是一种复杂的“诗意”,一种百感交集、无可言说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