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伦
孤独的会刊—宏美的散文诗潮(1980年代)之二
那家伦
编者按:本刊2013年11期刊发了那家伦先生的《散文诗的春天》,得到了读者的热烈响应,认为这有助于大家了解新中国成立以来,散文诗的发展历史。那家伦先生应本刊之邀,特别撰写了回忆文章《宏美的散文诗潮》系列,本刊将从本期起陆续分四次刊出,敬请关注。
中国散文诗学会是编辑过会刊的。它内部发行,只寄发给会员。然而,它仅发行了一期,既是创刊号,也是终刊号。至少,作为见证人、亲历者和学会在京工作的一位副会长,我没有再见到过第二期会刊。
庆幸的是,至今我仍然存着这本印刷装帧都很简朴的会刊。生活波动,几经搬迁。从北京迁回云南,火车,汽车,4000多公里,我忍痛遗去了许多东西,包括书籍,然而,这本会刊却不忍丢去。
它是一段文学生活和一种倾铭于心的事业垦殖的记忆证物,也是一种纯粹的友情记录。
没有任何功利的考虑,没有些许心垢的防备,仅仅只是为了在文学园地里一种很不起眼的小花朵似的品种的播种与繁茂,大家走到一起来了,倾心尽力地把苗栽下去,让树长起来,长成大树,长成森林……
谁都只愿做一个无名的散文诗的开拓者。
这本孤独的会刊,正是反映了大家这种纯正无垢的心蔚。它,不像当今功利气很足的一种现象,翻开任何一本书,都总是在显要的位置上印就一长串名录,包括顾问、策划、主编、副主编、编委,等等,让人看过就会立即忘记的姓名……
这本会刊,只简单地注明:中国散文诗学会编·1984年10月北京。
但是,我和很多人都知道,它真正的主编是柯蓝。
隆重的中国散文诗学会成立大会召开时,远在福建的郭风没有到会。我听说是因为身体不适的原因。但是,他的心意是传达到北京了的。有着南国火一般热情的陈慧瑛从福建带来了郭风对中国散文诗事业新开局的喜悦与关切。我正是从陈慧瑛的叙说中了解了许多郭风的情况的……
她甚至告诉我,郭风是他所居住的黄巷的“启明星”,每天清晨5时,他一定准点起身写作。他的灯一亮,居民们就知道已经5点了,天要亮了……
不知道是不是陈慧瑛的建议,柯蓝着意让人在这本素洁的会刊的左上角,印了一只白色的报晓的公鸡。这很有象征意义,它仿佛代表散文诗向时代和祖国报讯,文学的黎明开始了……
回望历史,雄鸡报晓的封面设计者,自还以此寓意柯蓝与郭风这两位新中国散文诗的开拓者的精神情韵。郭风一生晨耕夜耘,柯蓝迎着新中国的太阳,吹响《早霞短笛》,呼唤散文诗的荣营滋生!
而今,已然可以文物陈列中国现代文学馆的这本薄薄只有60页32K40000多字篇幅的会刊,却保存着极丰富的历史讯息。
由于它是忠实记录中国散文诗学会的“成立专号”,它首先记录了这次在北京城西中国人民海军总部召开的会议的隆重和成功。
翻过扉页,启头的是一帧横幅的全体与会人员的合影。记得这是在林木葱郁的海军总部大院的招待所前面一处开阔的场地上。1980年代初期的摄影、制版及印刷水平都远不如当今。加上经费的原因,会刊是由一家小印刷厂印的,质量就更差了。今天,要准确地识别我自己都很难,只是凭记忆知道我坐在刘湛秋的右边,是他拉我一起坐下的。我的右边好像是刘再复。在战友们备就的这一排座位上就坐的,记忆中是王首道、艾青、朱子奇、屠岸,当然还有会长柯蓝及与会的副会长。坐席前边,是一排蹲着的年轻同志。1980年代,年轻的20多岁的同志还是很多的。而且,出席会议的年轻女同志不少。他们,是当年散文诗队伍中的活跃的力量。坐席的后面站立着黑压压的与会者,就更识别不出面目了。
这帧照片,我一直存着的。然而,照片的效果与印于纸上的效果好不了多少。
记得,从照相馆请来的摄影师,钻进那古老的三角架支撑的木箱样摄影的黑布中调试镜头时,谁还说了一句:拍时,别忘了说一声“茄子”呵……
在这张“全家福”之后,是占了7个页码的照片丛辑,共发表了14张照片,形象地纪录了当时的一些会议活动景况。其中有柯蓝与文牧、钟声扬、纯人、纪鹏、于耀生的合影,有胡昭、耿林莽、卢祖品、陈慧瑛、孔林、许琪、王中才、陈犀、王哲中、秦梦莺、梁彬艳、许洁、刘虔、李耕在大会上的活动情况,也有我的一帧许是在讨论会上发言的留影。这些姓名顺序是按照照片排列前后写下的。我的照片没有列于最后,是放于中间。
镜头里,所有的人都面现微笑,神采飞扬,或表情庄重地聆听别人讲话。胡昭则是手执钢笔正在凝视身旁一份文件,摘记什么。梁彬艳和秦梦莺、许洁则是欣喜地在一起欢叙着切磋吧……
每一张照片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引起我的许多回忆。相聚虽短,友情难泯。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和许多人以散文诗为纽结,保持着很长时间的密切联系……
在“孤独的会刊”中,最亮之点是题词。它彰显了新时期散文诗开局的兴盛。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常委王首道革命前辈的题词,英笔点亮了主题:“诗文携手,以言振兴之志,以载图强之道。”直到今天,我们仍当以此担当振兴和繁盛散文诗的思想内涵,在艺术上拓宽求精,创作出不负时代和人民肯望的作品。
经过30个春秋的冶炼,散文诗是到了出现稳定繁荣的局面,到了出大作家,大作品的时代了。作为一位老作家,或者说参与新时代散文诗萌发期的开拓者之一,我期待着。
我相信奇迹一定会出现的。
冰心和艾表的题词,以精道的意兴,为我们范举了散文诗应遵循艺术规守。它们言简意举,深髓入质。
最难得是时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的、以光未然为笔名写了《黄河大合唱》等许多不朽作品的张光年的题词。它紧刊于艾青题词之后:
“我不会写散文诗,没有写过。我总觉散文诗比韵文诗更难写,更显出诗人锤炼语言的真功夫。读散文诗佳作是一大享受。我虽不能写,心向往之。”
光年同志当时已经患病。两次入院,医院都发过“病危通知”。这牵动着整个中国作协机关和各编辑部上下同志们的心。记得,每次消息传到编辑部时,大家都在一片难抑沉重中不愿多问,总是出现长时间沉默。而我作为编辑部主任,却还两次不得不因事,而且是急难之事,到当时居于崇文门的光年同志家中汇报请示。
光年同志对民族文学事业极为关注。抱病在家休养的他,已经很消瘦。然而,仍然勉力接见我,耐心听取情况后,总是以他高深的智慧,一语中的地把问题解析清道之极。而且,他还及时与党组副书记冯牧沟通磋商,解决问题。
与光年同志握手道别,都诚祝他身体康复,不愿他再劳烦步近门端。然而,他不仅要送出门口,而且一定要走过长长的廊道,一直送到电梯口。
每次,我都是心怀感激地跨入电梯的……
光年同志极内行而又精粹地说到了写作散文诗高慧之理:“散文诗比韵文诗更难写”,“显出诗人锤炼语言的真功夫”,“读散文诗佳作是一大享受”。
我们如果记住“难写”、“功夫”、“享受”这最重要的核质,精益求精,就一定会创作出散文诗精品来。
光年同志在印有“中国作家协会”字样签页上题写的凝重辞章的最后,语重心长地写了这样一句话:“祝散文诗学会成长壮大!”
当今的中国散文诗创作队伍,已经比当年成十倍、百倍地成长壮大了。从事这种文体写作的作者和作家多层次、多方面、成梯队和波浪形地逐涛前进。形势极为感人。仅四川省就有两大刊物发表散文诗,《散文诗世界》和《星星·散文诗》,湖南有《散文诗》。除这些专业报刊之外,从《诗刊》《中国诗歌》到林丛竞立的各种诗歌报刊都在发表散文诗,再加上从《人民日报》副刊到全国各地的各种文学或非文学报刊发表的大容量,这种“成长壮大”的喜人态势,是会令光年的在天之灵欣悦的。他要活到今天,已经100岁了。中国作协不久前举行过他百年诞辰的庆典。
王首道题词
张光年先生对中国文学的杰出贡献,将像黄河一般奔流,永载文学史册。
我们许多人都是读着臧克家的诗长大和写诗的。这位著名老诗人的有的诗作已经成为极品,如《有的人》。他的让人很耐欣赏的书法题词,几乎论述了散文诗的各个方面:
“散文诗溯源于“五四”运动时期。刘半农的作品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解放后名家辈出,产生了不少优秀作品,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但总的看来,这个诗的品种,不论作者还是作品,还不够繁多。”
“研究问题,总结经验,促进散文诗的发展与繁荣,是很有必要的。我没写过散文诗,但愿意向诗友们学习。”
“散文诗,题材可以多样,但要贴近现实生活,富于时代气息。”
老诗人朱子奇送来的是一章赞歌:
散文和诗,如同你的双翅。
舒展双翅吧,奋勇腾飞吧,迎着阳光,穿过风雨,飞向美丽乐园,飞向百花盛开、万鸟鸣唱的乐园。
几十年后重新翻阅会刊这份“历史文献”,有时还会有“新的发现”。像朱子奇这篇短章,当时到底是谁在大会上朗读的已经想不起了,然而,引起一阵掌声却是记忆中的事。它太短了。人们还在等待下文,谁还问了一句:完了?于是爆发了热烈的掌声……
由于中国散文诗学会在学会中成立较早,备受人们关注,各种贺信、贺词、题词真可谓“如雪片般飞来”。这是我当时参加过的学会诞生会场上最热烈的一次。
这其中也有一种个人的原因。柯蓝不仅是作家,是个热心肠的具有高威望的新中国散文诗的开拓者和繁荣散文诗的热情的组织者,加之他是《红旗》杂志这份党中央机关刊物的编委,各方面关系比较熟悉,尤其与许多德高望重的老同志熟悉,这就更造成了“如雪片般飞来”的景象。
我一直认为,柯蓝对新中国散文诗繁荣和新时期散文诗的开拓性大繁荣局面的形成,是功举誉高的。
德高望重的老诗人延泽民,就是柯蓝以老战友身份打电话邀他出席大会,他因事缠身不能前来,用“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信签写了长达3页纸的信表示致贺。
延泽民在信中说:“散文诗的读者是极其广泛的,不仅青少年喜欢它,老年人也喜欢它。如果说散文诗类似书法中的楷体,绘画中的素描,那么,散文诗则可以说是画中的诗,诗中的画。鲁迅在三十年代就曾说过,‘五四’以来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这个评论是很中肯也符合实际的。我特别喜欢散文诗的精粹、含蓄、诗情画意和耐人寻味……”
延泽民在信中还高度赞扬了柯蓝的文学成就。
老诗人严辰,在贺信中欣奉“四愿”:
愿作为百花园中一枝独秀的散文诗,以它自己的风姿、色泽、芬芳——越开越繁茂。
愿散文诗首先是诗。
愿散文诗具有散文的抒发自由的长处,又不失诗的集中、凝练、韵味……
愿散文诗和今天欣欣向荣,日新月异,多姿多彩、生动活泼的现实生活同步前进……
老诗人邹荻忛在贺信中提出的希望,似乎在今天亦还值得认真思量。
他说:“一个新学会的成立,标志着一个新探索、新研究迈入新阶段。”
臧克家题词
他说:“我相信在散文诗领域也存在着一些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如关于表现领域的扩大与深入,表现形式的多种多样等……”
邹荻忛极原则地提出的课题,我认为也是我们今天和今后一个时期的“新探索、新研究”的“新阶段”。这正是散文诗创作领域里,缺少大家和大作品的原因。我并不是说没有大家和大作品,而是已经发展到几十年后的今天的散文诗队伍中,缺少像中国当代小说、诗歌和散文领域中那样的一些大家,缺少像郭风、柯蓝那样的大家,缺少足以震响当今中国文坛的散文诗的大作品。
听说在东海之滨曾有过一次散文诗的理论研讨,论说过一些深入的理论课题。是时候了。是认真深入研究的时候了。散文诗领域应当出大评论家、大研究家。庄稼的高产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便存在着攻坚再高产的绝难课题,这,袁隆平最知道……
有意思的是,这种思考,与老诗人邵燕祥当年致大会的贺信是相通的。
邵燕祥说:
“散文诗创作的新探索,新成就,必将同时给散文创作和诗创作带来积极的影响,散文诗的评论和研究工作的展开,也必将促进整个新诗美学研究领域的活跃。”
从这些厚重凝慧的论说中,我们仍可汲取新力量。
今天我们所登临的思想平台,已远远不是30年前的高度了。凝聚历史经验与极为丰富的现实生活富蕴的成果,促萌我们更具智力功韵的新思维的活跃与成熟,我们完全有能力在整个中华民族复兴图强奋发勇进的伟大潮流中,完成中国散文诗的复兴。
2014年,是象征中国当代散文诗发展新阶段的中国散文诗学会成立30周年的日子。纵观当今中国散文诗队伍的壮阔豪迈,作为一名老作家,我备感欣慰。这种隆情壮况,是30年前所难以想象的,是一切前辈作家们所殷切希望的。
在金鸡报晓中起步的我们,已经紧紧地握挽岁月的缰头,不负岁华,团结一心,胜利地完成了30年的长征。在未来30年的更豪迈的征程中,我们一定可以在“中国梦”的伟大理想中,圆满地完成我们中国散文诗梦想的灿美追求。
诗与散文的伟大的美学结合的至高梦境,一定会在我们的竭心尽力的垦殖中,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