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徐澄泉
江南慢板(七章)
四川 徐澄泉
我来了,你却走了。
你家的小门,紧闭着。我高喊:“开门啊,鲁迅先生!”你不在家,我不得而入。
隔壁一道大门,敞开着。
我借道进入你家。周家好大,小小的外壳里,隐藏着这么多的迷魂阵,东南西北,不知所往。小小的丛林里,藏了多少龙和虎?
我像一个小脚妇人,裹足不前。我怕啊!我怕在这些幽深的房间,一不小心,踩中某个机关,误入百草园,被长妈妈讲的赤练蛇吓个半死。我怕误入三味书屋,被先生的先生抓着对课,白挨他的戒尺。我怕误入沈园,撞上陆游或唐婉,被他们训斥:错错错,莫莫莫。我怕误入兰亭,被王羲之的如椽大笔当作秋风落叶,扫地出门。我更怕,误入古轩亭口,看到那群颈颈伸得像鸭脖的人,争吃人血馒头!
还是你好啊,先生!你在大厅静坐着,等候我。
“请问先生,我该何去何从呢?”
你一言不发,沉默如金。指间那支烟头,还在燃烧,烟雾袅袅向上。你的头发还在愤怒,直直的,像钢针,齐刷刷指向座后一幅对联,14个鎏金大字——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我眼睛一亮,恍然而有所悟。
孔乙己是鲁迅的老乡。
我去绍兴拜望鲁迅,先去咸亨酒店看望孔乙己。
孔乙己站在酒店外,手拈一粒青色的茴香豆,讲解“茴”字的几种写法,讨好食客。我不听,只想吃。取下孔乙己大指二指间夹着的那粒,一咬,硬硬的,但回味无穷。一粒青青的茴香豆,真像他们绍兴人的性格:勾践、陆游、秋瑾、徐锡麟、蔡元培、鲁迅,都比会稽山的石头还硬。(唯一一个软骨头,被日本鬼子驯成一只丧家犬,至今无颜回江东。)
孔乙己是咸亨酒店的常客,是酒店里唯一穿着长衫站着喝酒的人。我要了一杯黄酒,陪孔乙己喝一杯。我坐着,他站着。请他坐,他说站惯了不想坐。哪是不想坐啊,偌大一个咸亨酒店,偌大一个绍兴,到处挤满肥头大耳的商人和游客,哪还容得下他一个瘦骨嶙峋的读书人!
孔乙己读了一辈子古书,深谙“之乎者也”之学。但他不懂致富之道,求官之术,什么时代了,还穿一件补丁重补丁的破布衫,挨在官场的深宅大院之外,被夏日骄阳烤得瑟缩发抖。我闻到一股味道:焦糊味还是酸腐味?我也是读书人,我有固定收入,可以西装革履地出入咸亨酒店,而且坐着喝酒。孔乙己是自由职业者、自由撰稿人,他发明的“茴”字的几种写法,没有取得专利和版权,不能给他赚银子,以致他喝一碗浊酒,也得赊账。咸亨酒店账房外,至今还挂着他的账单——“孔乙己欠九文!”
“老板,买单!把孔乙己的老账一并付了。”
老孔啊,后学给你结了账,你就不要再欠了。要喝酒,就改掉你那好喝懒做的坏毛病,好好向你老乡鲁迅学习,找一份工作,自己挣几文酒钱去!
夏夜,四位诗人漫步西湖,从断桥过白堤,尚无诗意。
无月。无话。只有灯。
西泠桥畔。猛抬头,钱塘苏小小,躲在阑珊处。
古今诗人相会,演绎一段诗话。
有了微雨,有了微风,有了荷香,有了树影婆娑,有了虫鸣唧唧……
正好谈诗。
朱彝尊:“小溪澄,小桥横,小小坟前松柏声。”
李贺:“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
沈原理:“西陵墓下钱塘潮,潮来潮去夕复朝。”
袁宏道倚着“钱塘苏小小之墓”,触着冰润的墓碑,无限感慨:“昨日树头花,今朝陌上土!”
“好诗!”
徐后先、郝子奇、范如虹、徐澄泉,四位旁听的今诗人,鼓掌称赞古诗人。
许是小小听见了?芳魂一惊,花丛林间,发出窸窣之声。窸窸窣窣,有如天籁。
古今诗人黯然神伤,敏感的听觉,同时听到——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谁在吟咏《苏小小歌》?
悠远,迷茫。诗意氤氲西泠桥。
“森壁争霞,孤峰限日。”
踏入这道石门,踩着斑驳的天光,逆时针倒走1500年,就到南朝齐梁了。
那个故鄣之子,梅溪隐者,石门山的王,正在这里等待我。
别有洞天!
齐梁的天地虽然逼仄,有点幽深,但美景无限。薜荔女萝缀满山谷,竹篱雅舍深藏山间。清风抚琴,菊花送香。风雨轻叩竹门,阳光透进窗棂,月色涂遍床沿。几个动物界的好朋友,或猿,或鹤,或蝉,静守,一个人葱茏的幽梦。
我是一个读过《与顾章书》的后来者,索性学学那个高人,也做一个古代的隐者。
掬一捧溪水,解渴;
掐几朵野花,充饥;
撕一片云霞,写诗;
伴几声鸟鸣,入梦。
溪水啊,野花啊,云霞啊,鸟鸣啊……我在梦中梦见你。你们这些漫山遍野的金子,曾被一个人顺手拈来,堆砌一座文字的皇宫,精致,绝美,让一座山的王者,在朋友面前,炫耀一时,却无意间,流芳了千古。那是一个铄金炼美的人,在石门山,轻描淡写地就改变了石门山的风景,也浓墨重彩地调整了自己的心境。
一阕绝唱把我惊醒,我在梦外慨叹:一则84字的短文,竟比一个人52岁的生命还要绵长和恒久!
隐者的日子似真似幻,而终究是幻。
我要回到石门外,回到我的时代了。
恕不奉陪到底了,吴均!
江南的冬天即将来临。
一件大事期待着发生。
明朝的天空暮气沉沉。当代著名诗人柏桦头顶几丝霜露,手捧几瓣落英,前往公元1642年,拜访江南名士冒辟疆和秦淮名妓董小宛,与他们,共做一份甜蜜人家,成就一段美妙姻缘。
扬州水绘园,水的柔媚养一户非常人家。一对神仙中人,一对仙鹤,独立寒秋深处,深陷残败荷塘,而不染淤泥。早品茶、莳花,午喝酒、种竹,晚赏月、焚香,闲来评山论水,读书抚琴,金石书画,兼做庖厨女红、洒扫庭除,并且——爱!
浓浓的情意,散淡的生活,描绘无骨的山水。一幅透明的水墨小品,在偌大一块中国版图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静观春去冬来,日出日落。园内卿卿我我,墙外风雨雷电,任你明代清朝,休管天下兴亡,我心如素,我心如佛,静若仁者!
冒郎和董姬,发誓要把逸乐的家事儿坐实,发誓要把浓稠的爱意熬酽。他们挑选精美的爱情元素,配以日常家居的药引,添一把文火,历经九年熬炼,打造了堪为千古绝唱的逸乐主义、爱情主义,精心装点着他们的爱巢,成功抵御了一世风雨。
柏桦教授告诉后学:明朝那些事儿,这点儿最精彩!
岳飞躺在西湖岸,高歌:八千里路云和月。还魂一棵红枫,一道霞光,精忠报国。
满江红。
秦桧跪在岳飞前,忏悔千年,终不明白:该做什么。
莫须有。
寒山求不得功名,弃家别亲,当了和尚。
拾得找不到父母,以寺为家,当了和尚。
两个和尚在寺里:同穿一件袈裟,同坐一张禅榻,同食一尊钵盂,同敲一只木鱼。
一唱一和写诗偈,道禅机,嬉笑怒骂,把寺中的苦和静,酿成俗世的甜蜜和仙界的幸福。
日久天长。寒山捡到一个叫拾得的朋友,拾得捡到一个叫寒山的亲人。
僧俗二界,捡到一座名寺。
姑苏城外寒山寺,捡到两个高僧和诗人。
1200多年后,我读寒山拾得诗,认识寒山和拾得,懂得什么叫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