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有密切的关系。历史上中国的气候不断发生变化,气象学家竺可桢认为,气候变化对于古代中国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据气象资料来看,中国经历过四个气候寒冷期,大概在公元前1000年,公元400年,1200年和1700年。北方气候变得寒冷,北方自然环境因此发生改变。北方植被生存条件比较脆弱,严寒致使草场开始枯竭,从而逐水草而生的游牧民族举家南迁。孟德斯鸠曾说:“土地贫瘠,使人勤奋、俭朴、耐劳、勇敢和适宜战争,土地不给予的东西,他们不得不以人力去获得。”历史上经历的四个寒冷时期与北方游牧民族几次大规模南侵的时间正好吻合。战争对北方地区经济有巨大的破坏和影响,游牧民族作为“国人”移居内地,将草原游牧文化习俗带进了内地。宋金元时期是历史上第三次游牧民族大规模下中原,先后有契丹、女真、蒙古人的连续进犯。当时北方战事频仍,此时全国战事约105起,共有80起是发生在以河北河南为主的北方地区。(胡兆量的《中国文化地理概论》)
自然条件、环境又与物质文化有密切的关系,也与精神文化息息相关。不同地域所处自然条件环境完全不同,历史上不同地域的发展进程也有巨大差异,因此不同地域的居民就会形成不同的文化区。“文化区是指某种文化特征或具有某种特殊文化的人在地表面所占有的空间”。[1]中国古代不同文化区的边界多数由某种自然障碍或人为因素造成的。比如山脉的阻隔和政治边界的阻断,使得两边人员失去来往,失去文化的交流,使得某种文化特征也因此截然中断。不同文化区会有一个核心,是这种文化特征表现最突出的地方。宋金对峙时期则以秦岭——淮河为界,形成南北两个大的不同文化区域。南方即南宋朝廷以杭州为中心,由此南方文化勃然兴盛。北方则是游牧民族下中原,战乱频仍,形成游牧文化与中原农耕文化碰撞交融的文化区。南方北方气候不同,自然环境不同,关山阻隔,交通不便,南北文化形成很大差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人和北人的差别是有历史渊源的。刘申叔说:大抵北方土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北国风光壮丽、地域辽阔,气候干燥寒冷,植被贫乏,环境艰苦。因此北方人的性情多厚重、强悍、豪爽、严谨。以高粱白面为主食的北方人有刚健的体魄。由于大规模耕种的需要,北方人有较强的合作精神;由于战争的频繁,北方人有较强的保家卫国的政治意识。如高山般崇高、庄严、敦厚、朴实的北方文化,有着深沉的阳刚之美。“据我所见,北方人的优点是厚重,南方人的优点是机灵。”[2]林语堂也说:北方的中国人,习惯于简单的思维和艰苦的生活,身材高大健壮,性格热情幽默,吃大葱,爱开玩笑。从各个方面来讲更像蒙古人。[3]
文学就是人学。文学艺术风格的形成,是与不同地域文化传统密切相关的。文人不仅是本区域文化的代表,同时对本区域文化传统的形成有直接影响。如果把文人比喻为树,所在区域文化传统就是土地。橘生南为橘,橘移到北,只能结出又小又酸的枳。离开独特的区域文化这个自然和社会交汇的大背景来谈文人文学,则是缘木求鱼。南宋词带有明显的南方区域文化烙印。南宋词的艺术审美风格具有独特的南国情味,具有南方文化的特点。
1.政治中心南移。1126年靖康之变,金人南下,攻破东京,划分了南北宋两个时代。这是中国历史上政治重心的又一次南移,从北方汴州南移到南方杭州。“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2.北方人口的南移。历史上有几次北方人口大迁移的时期。东晋时期,北方人不断渡江南下,给南方带来了大量的劳动力,也带来了先进的劳动工具和生产技术,促进了农业生产的发展。东晋、南朝期间,江南的农业、手工业、纺织业都有了显著的发展,江南的商业进一步繁荣,出现了许多交易繁盛的大都市。唐代安史之乱后的北方人口大迁移,再次促使南方经济的进一步繁荣发展。整个南宋时期随着政治中心南移杭州,北方人口又大规模南迁。据张家驹先生研究,第一阶段是靖康之难期间,黄河流域人口往长江流域迁徙;第二阶段完颜亮南侵之时,淮河流域人口迁往长江流域;第三阶段是蒙古南侵之时,长江流域人口往珠江流域迁徙。三次迁徙中以第一阶段的规模为最大。[4]
3.经济文化重心的南移。南宋时期三次人口迁移,人口数明显南升北降。自东吴、东晋以来,南方地区逐渐形成了雄厚的物质基础,南方地区经济持续发展,社会稳定繁荣。到了南宋时期,江南地区已经成为中国传统经济发展的重心区。南宋时,北方人不能过江南下参加科举考试,科考中进士的基本是南方人,其中浙江人为最多。据《浙江通志》载,在宝庆二年(1226年)仅鄞县考中进士的就有三十七人。南宋考中状元人数浙江省就占百分之四十。另外南宋宰相共六十二人,据张家驹先生的统计,南方人占五十九人。北宋开始盛行文官制度,文人士大夫享有很高的经济政治地位。南宋王朝偏安江左,有利于南方文人通过科考踏入仕途,这对南方文人是一个极大的激励。据谭正璧《中国文学家大辞典》所录,金宋文学家六百九十四人,南方人占总数的百分之七十三,共五百零五人。由此可见,南宋时期南方文人科举做官绝对数和比例都大幅度上升,南方文化人地位的显著提高,说明我国文化重心的南移。[5]
4.南方文人的特质。巴尔扎克认为气候、食物、土壤、地形这四个主要的因素能决定人的生活和命运。南宋时期,金人占领了淮河以北领土,南宋朝廷,由于地理、政治的缘由与北方基本阻隔。南宋都城所在的杭州是东南兴胜之地,是人间天堂,钱塘自古繁华。杭州秀丽的湖光山色,让多少文人骚客流连忘返。“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竟豪奢。”北宋柳永的《望海潮》一词就是一篇杭州赋,尽写了杭州的繁华富足。孟德斯鸠曾说:“土地肥沃,使人因生活宽裕而柔弱懒惰,贪生怕死。”南宋时期北方权贵南迁,更给南方带来了腐败颓废的风气。[6]民国学者刘申叔说“南方土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间,多尚虚无”。江南水乡,山色清华,气候温润,云雾缭绕,南方人的性情多柔婉细腻、灵敏浪漫。吴越江南是鱼米之乡,稻米成了南方人的主食。乔伊斯·怀特认为水稻栽培促进了分散的离心力,而不是合作的向心力。而南方稻米的耕种,需要有灵巧的心性而精耕细作。南方人散淡个性和漠视政治的态度,较之北方人也更为突出。南国山清水秀,景色秀美,南方文化像水一样灵秀柔情,细腻而飘逸,具有梦幻色彩。南方多风流儒雅的文人骚客,南方人气质更具有婉约的阴柔之美。“东南财赋地,江浙文人薮。”鲁迅说“杭州是消磨人的意志的地方。”南宋词人陈人杰云:“东南妩媚,雌了男儿。”秀山明水,烟雨蒙蒙;画船听雨,曲水流觞。文人雅士徜徉其间,模山范水,抒发情怀。南方文人情思细密,嗜柔趋婉,追求精工雅致的审美情趣,最终在词的艺术风格上突出地呈现出来。[7]
南宋初词风转变的一种新的趋向,即归于骚雅。文人词集竟以“雅词”为名。在理论上以“复雅”为号召,促使词的发展反本复出,归于骚雅。以姜夔为代表的清雅词派是南宋中后期的影响最大的词派。“骚雅”是姜夔词的特点。指上承“风骚“的传统,重比兴、有寄托。“清空”是姜夔词的另一特点,是指空灵含蓄,力避直接描摹,讲究从虚处着笔,遗貌取神。清空与骚雅,两者实亦相同,避免质实,追求空灵,力求“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要寄寓题外,包蕴无穷,内涵丰富。外在形象的描绘、内在心理的描写以及环境气氛的烘托,与比兴寄托手法运用等熔于一炉。运用夸张、比喻、象征和联想等多种艺术手法,造成情感跌宕起伏、含蓄深婉又曲折有致的高超艺术效果。如《小重山令》“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这是咏物怀人之作,但作者却用典咏物,以湘妃之血泪染红了梅花枝条作比,暗喻对情人的刻骨相思。这种多种技巧娴熟运用,张炎赞为“野云孤飞,去留无迹”。[8]以姜夔为代表的清雅词派的词人精通音律,琢字炼句,使事用典,融化前人诗句入词,使得词主旨隐微、意境迷离恍惚,比兴深婉妥帖。南宋词人效仿姜夔,而且一直影响到清代。清人朱彝尊说:“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揖、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姜一体。”[9]清人汪森说:“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10]刘永济说:“南宋词家咏物之作最多,亦最工。词家多以寄托身世之感,或以抒羁旅离别之恨,大抵不出比兴之义,其描绘物态,以不粘不脱为妙。”[11]咏物为清雅词派的主要题材。要托物言志,托物寄情。创作上主要摄取事物的神理,弃其貌又免其实。因此,此种寄寓其中的情志具有隐蔽性,内涵更具模糊性,读者解读有种种歧异。王国维评价姜夔说:“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著。”[12]作者运用丰富的想象和奇特的联想,实情与虚境错综叠映,意象迷离,意境朦胧。正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13]
南方文人多是江湖清客,他们拙于政,勤于闲。不求人生事业,社会功名,只求个体生活的清闲自在。李曾伯《满江红》说“断国谋事非我事,抱孙弄子聊吾适”。南宋词与重大的政治题材无缘。词人朱敦儒晚年隐逸游仙,远离世俗。他的渔夫词,歌咏以青山绿水为伴的闲适恬淡的生活。“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词人饮酒养花,自由自在,自得其乐。但是,情思细腻南宋词人更能感受到流年暗偷换的悲凉。《草窗词》中“花自多情,看花人易老”,伤感悲凉的情调溢于言表。词人汪莘是一位隐居黄山,研究《周易》,旁及释、老的隐士,《杏花天》一词却写得极其惆怅婉转。词中写一位美人,家住江南,却为江南的日暮而无限惆怅,真切表现出红颜易老美人迟暮的情怀。蒋捷的《虞美人》用了三幅画面,讲述一个人从少年到老年,心情转换的无奈和惆怅。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啊,当变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孤独地坐在僧庐下静听雨声,只好任它“点滴到天明”。南宋词多是表现文人私生活中的心情和心境,抒发情感往往是闲适的、感伤的、缠绵的情感。代表人物姜夔作为江湖游士,写恋情则是苦恋。姜夔赋情词,皆有本事可考。夏承焘先生《白石怀人词考》,认为白石词有十余首怀念合肥情人,其真挚情感历久不渝。“西窗夜凉雨霁。叹幽欢未足,何事轻弃。问后约、空指蔷薇。”(《解连环》)姜夔离开合肥,追念分手情境。阴冷美是姜夔词的特点。他的词中多用衰落枯败,衰飒凋敝意象群来营造幽冷悲凉的词境,来表现孤独凄凉的情感。即使是恋情柔情,也是用冷色调处理。如《踏莎行》是记梦词,梦见合肥恋人,恋人寻觅情郎魂魄离开躯体,其中“淮南浩月冷千里”,在一片月光之下,淮南千山如此清冷,情人独自归去,刻骨痴情,写得缠绵入里,也创造了词史上少有的清冷意境。“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鹧鸪天》)元宵节是青年男女定情的良宵,姜夔却只能和相恋的情人天各一方。思念之痛和柔韧的痴情却始终不变。人生自是有情痴,即使号称“放翁”的陆游在词中也更多地表现了悲剧情怀。
冷艳的色彩感,极具装饰性和象征性是南宋词的语言特点。冷云、冷月、暗雨、暗柳、寒碧、冷红、冷香、冷枫等冷艳的意象是姜夔词中最常见的词汇。吴文英《莺啼序》共240字,色彩斑斓的词汇描写,堆砌大量典故,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姜夔、吴文英、王沂孙、张炎等人,讲究音律,词中咏物寄怀,托物言志。同时又极具人工之巧,炼字用典,化用前人诗句入词。吴文英深受李贺、温庭筠、李长吉等影响,如《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在炼字、用典、构思方式实取之于李商隐与李贺。词的上篇“酸风射眼”化用了李贺“东关酸风射眸子”,将自己观看采香径,油然而生的盛衰之感化入典故。“染花腥”化用了李贺“溪女洗花染白云”一句。想象当初吴宫中的膏脂腻粉,使得花染腥味,挥之不去。又用西施走过响屧廊的传说。通过视觉、嗅觉、听觉造成实景与幻觉相融合的境界。在章法结构布局方面上,尽显人工思力。此词用“意识流”的方式,将不同时空场景浓缩在同一时空之中。工巧的构思,精细的描画是南宋词的特点。史达祖的《双双燕》、《绮罗香》是南宋咏物词的代表作。咏燕,却不着一个燕字,但燕子的形态跃然纸上。咏春雨,不见一雨字,丝丝细雨引起的春愁却表达得情韵悠悠。体物极其工细,情思如此婉转,显示出作者精妙的构思。
由此看来,南宋词带有明显的地域文化烙印。南宋词是具有南国情味,具有南方文化的特点。之后元蒙兴起,游牧文化与北方文化融合,具有北方文化的特点的、以阳刚为美的元散曲兴盛,南宋词随之衰落。
[1]王恩涌.文化地理导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
[2][6]鲁迅.北人和南人[A].鲁迅文学集·花边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3]林语堂.吾国与吾民[A].林语堂文集(第八卷)[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4]张家驹.两宋经济重心的转移[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57.
[5][7]参见李玲珑.从南宋词到元散曲艺术审美风格的转变[J].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4).
[8]张炎.词源·序[A].夏承焘校注.词源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9]朱彝尊.词综发凡[A].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10]汪森.词综序[A].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11]刘永济.微睇室说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2][13]王国维.人间词话[M].滕咸惠校注.人间词话校注[M].济南:齐鲁书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