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川英治的《三国志》在日本有深远的影响,这部小说创作于日本侵华战争时期,特殊的历史背景必然会影响作者的创作动机及内容。文章着重探讨吉川英治创作《三国志》的历史背景,分析特定历史环境对文学创作的影响。
三国故事传入日本的确切时间已很难考证,日本的一些古书中有关于三国故事的相关记载,如《〈大化改新〉史论第一卷》中记载到“董卓暴慢”[1];《续日本纪》二十三卷中记载到“丙申。遣授刀舍人春日部三關、中衞舍人土師宿禰關成等六人於大宰府、就大弐吉備朝臣眞備、令習葛亮八陳·孫子九地及結營向背。”[2]。日本的大化改新(645年)和天平宝四年(760年)正相当于中国唐朝时期(61—907)。可见,早在唐朝时期三国故事就已经传到了日本。三国文化在日本的传播经历了长期和日本文化磨合的过程,在故事情节、人物形象等方面已经演变成符合日本风土的内容。吉川英治作为大众小说作家将三国故事重新创作,让三国文化更加普及到了日本大众视野中。吉川英治的《三国志》创作于日本侵华战争时期,特殊的历史背景下作者持怎样的观点来创作这部小说呢?本文试对这一问题进行探讨。
吉川英治的《三国志》作为报纸连载小说于1939年8月26日到1943年9月5日在《中外商业新报》上连续刊登。创作期间,吉川英治曾三次来到中国旅行。从历史背景来看,1937年7月7日日本开始发动侵华战争,而1937年8月,吉川英治作为《东京日日新闻》特派员来到天津、北京。1938年以“笔部队”作家身份被派遣到中国,旅及长江流域等地。作为战地作家,残酷的战争场面及壮阔的中国大陆风光无疑给了吉川英治强烈的创作冲动,1939年便开始连载发表《三国志》。吉川英治在创作《三国志》期间,在军部的要求下,也进行了一系列宣传活动。作者个人经历及历史社会背景必然会对写作动机及小说内容产生影响。因此,笔者对吉川英治创作《三国志》期间的个人经历进行了搜集整理。
1932年2月,直木三十五和吉川英治等五位作家在军部的直接参与和支持下,成立了法西斯主义文学团体“五日会”。[3]
1937年7月30日,天津沦陷。8月2日,日本著名大众文学作家吉川英治便飞抵天津,5日的《东京日日新闻》就刊出了他的报告文学《在天津》。一般认为,这是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日本作家创作的第一篇“战地报道”。[4]
1938年以“笔部队”作家身份被派遣到中国,旅及长江流域南京、汉口等地,开始创作《三国志》。
1939—1943年参加『週刊朝日』、『サンデー毎日』举办的从军战记座谈会,吉川英治在会上讲述日本军人的精神力量。多次执笔『週刊朝日』的战地报道,成为该报的招牌作家。
1942年6月,“日本文学报国会”特派久米正雄、菊池宽、中野实、吉川英治、火野苇平等来台湾,在各主要城市巡回举行“战时文艺演讲会”。[5]
从以上作者的个人经历可以看出,在日本侵华战争期间,吉川英治在行为上是服从日本军部命令的,从文字力量上对战争起到了宣传及协力的作用。吉川英治写了《汉口攻坚战从军见闻》、《从军感激谱》等战记报道。《三国志》的创作正是基于这些在华经历创作而成的,由于作者作为军部“笔部队”作家的身份,作品又诞生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可以说仍然在部分程度上完成了军部的使命。关于这一问题,国内论及的极少。美籍台湾作家简宛在《一生的约定丝路之行》一文中写道:“《三国志》在日本人心目之中浸润如此之深,其原因之一大概就是透过中国历史上王道与霸权相克的故事,吉川道出了‘万物流转’、‘盛者必衰’、‘民为创国者’等隐晦词语,暗中向大日本帝国思想敲响了警钟”[6]。然而这仅是读者自身的解读,吉川英治本人究竟有无这一意图就不得而知了。
在特殊的历史环境下,文学家的创作也会受到日本当局的干预和限制。日本当局统治者将侵华战争称为“与亚圣战”,处心积虑地美化战争的正当性,并挑选从军作家为战争造势。蔡文斌的《中国古典小说在台的日译风潮(1939—1944)》一文中引用了1939年8月22日《台湾日日新报》上的图片介绍,是吉川英治为《三国志》而写的介绍:“吉川英治氏:支那现在在我们当前,是澎湃翻天而展开的大课题,是日本国民总体意见的谈话对象,又是备受关心的世界。有云欲知其国,不如知其史。但是支那的正史实在庞大,国民性也极为复杂。自古以来,支那就是小说之国,拥有许多长篇巨作。此际,支那的杰作对日本最受惠的是文化上相互茁壮的意义吧”[7]。从文字背后,可以看出作者并未对战争持反对态度。与大多数从军作家不同的是,吉川英治创作了《三国志》小说,避开了从正面直接描述战争,而是通过小说中的三国故事来探讨中国的历史和国民性。然而,20世纪20年代以后,日本在大陆政策的支配下,意识形态也发生了重大变化。日本外务省成立了“对华文化事业部”,并成立了“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企图从政治上对文化事业进行控制和干预。“日本的侵略战争迅速改变了自明治维新以来的学术势态,在中国学术领域内,制造出了一批法西斯主义的中国学家。他们在意识形态上,不仅完全抛弃了传统的一元论中国观,事实上,也完全抛弃了把‘中国’作为学术研究对象的近代资产阶级文化立场。他们追随天皇制政体,把法西斯的国家意志充作为自我的主体意识”[8]。处于战争时期的日本在媒体上铺天盖地登载有关战争的新闻报道及战记作品,民众的阅读内容完全被日本当局主导。从整个社会角度来讲,这些作品无疑给未上战场的日本人带来了新鲜的体验。在这样的社会心理背景下,大众文豪小说家吉川英治的作品自然也会吸引读者视线。《三国志》登载后,受到日本读者的狂热追捧,更多的日本民众将目光投向战争。报纸的大众性和战争紧密结合在一起,促进了全民参与战争的局面。吉川英治以中国历史小说为题材创作的《三国志》能够刊载发行,可见它在某种程度上暗合了日本当局的要求。2013年新潮社文库出版了《三国志》,登载了吉川英治初版《三国志》中的部分序文:“本序文は、昭和十五年の単行本収録時に書かれた。ただし、本作の執筆動機が当時の日中戦争や「ペン部隊」従軍にあることを述べる箇所など、再版時に削られた内容もある(本序文为昭和十五年单行本的序文,写作动机是当时的日中战争及笔部队从军经历,再版时删掉了这一内容)”[9]。而这一删节的原文是“多少なり興亜の大業の途にある現下の読物として、役だつ所があれば望外の倖せである(作为时下开展与亚大业背景下的读物,若能对其有所帮助就是意外之福了)”[10]。1942年,日本成立了“文学报国会”,其目的是宣传日本大东亚共荣圈的国策,明确提出除了武力战争外,也要进行经济战、思想战、文化战,而思想战和文化战的担当主体自然是日本的文学家,吉川英治正是文学报国会理事成员之一。对于这一问题,笔者在一些研究三国文学及抗战文学的论文及专著中也找到了些许批评的声音。
之后1937年吉川英治的《三国志》则在日本公然发动侵略战争时出版,有想借用这本书的智慧战胜中国的意图。[11]
这一年,一些极力主张对外侵略的少壮派军人和一些右翼作家,组成了法西斯主义文学团体“五日会”,1934年1月,直木三十五、吉川英治等作家,又串通“警保局长”松本学,以“五日会”为基础,发起成立了“文艺恳话会”,成为法西斯主义文学的一座桥头堡。[12]
而吉川英治的《三国志》竟能在战争时期连载五年,虽不能据此认为吉川英治的《三国志》与侵华战争有直接的关联,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三国志》不是同期遭禁的谷崎润一郎《细雪》那样的“有闲文字”,其战争主题切合了当时日本读者的阅读期待,特别是《三国志》中的大量战争谋略,所反映出的中国人的行为与心理,都切合了日本读者了解战争、了解中国及中国人的需要。[13]
吉川英治在中国拍摄了大量战争期间的照片,也或多或少地反映在了《三国志》创作中。例如,通过以下的描述,似乎可以看到鲜活的画面。“二十里外,只要跨出外城城墙一步,人们就能看到:秋天已深,草木枯萎;城墙高耸,蔓草离离,枯叶透红;日头落下,黑茫茫一片;拂晓时分,唯有秋风飒飒哭号;四处水边,牛仔蹄寒;偶尔可以仰见孤鸿背影,掠过灰色天空”。[14]《三国志》中多次描述了中国地理情形,并加入了作者的阐释:“此地乃河南陈留,土地肥沃,广袤丰饶。南方文化富于进取,不同于北方的厚重。人们灵活,勤劳,目光敏锐”。[14]“这里是长江支流流域,城市濒临海一样的大湖。孙坚所在的长沙城得水之利,文化活跃,军备充足”。[14]“大河,是大陆的动脉。滋养中国大陆的两条动脉分别是北方的黄河和南方的长江”。[15]吉川英治把中国的风土、地理加入了个人的见解及介绍,对战争时期的日本人了解中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吉川英治创作三国故事并不完全是因为战争触发,而是由于吉川本人自幼爱好三国志故事。但政治、历史与个人机遇就这样紧密结合在了一起,文学所产生的影响和力量,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都不是作者本人能够左右的。跨越当时的历史,《三国志》这部小说对推动中国文化的传播当然意义深远。吉川英治毕竟不同于那些美化侵略战争的文学战犯,没有从正面去美化战争,歪曲历史。但是,吉川英治多少是站在为日本国策效力的立场上来完成这部小说的。作为一名中国人,我们自然希望参与这场侵略战争的作家能够从人性角度反思战争,然而很遗憾,目前在笔者调查的范围内尚未发现吉川英治有关反思战争的作品。笔者认为,将文学作品结合当时创作的历史背景来加以研究,能更全面地了解文学与历史的关系。以上从历史框架下探讨了三国文化的传播,希冀对三国文化研究打开一扇新的窗。
[1]門脇禎二.《大化改新》史论第一卷[M].思文閣出版,1991:258.
[2]望月二郎.国史大系第二卷[M].经济杂志社,明治三十年四月三十日:386.
[3]王向远.笔部队和侵华战争[M].北京:中国人民解放军出版社,2005:38.
[4]张泉.抗日战争时期沦陷区史料与研究(第1辑)[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7:297.
[5]曾庆瑞,赵遐秋.曾庆瑞赵遐秋文集(第十七卷)·台湾文学论集[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7:91.
[6]吴玲瑶,吕红.新世纪海外华文女性文学奖作品精选[M].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49-50.
[7]蔡文斌.中国古典小说在台的日译风潮(1939-1944)[D].国立清华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硕士论文,2011.
[8]严绍璗.日本中国学史稿[M].学苑出版社,2009:412.
[9]吉川英治.三国志·桃園の巻[M].新潮文庫,平成二十五年二月一日:8.
[10]吉川英治.『三國志』·序[M].大日本雄弁会講談社,1940.http://d.hatena.ne.jp/AkaNisin/20130129/1359457934.(转引自『吉川三国志』桃園の巻「昭和15年の序文」)
[11]李浩.此三国已非彼三国[J].读书,2004(9):162.
[12]王向远.中日现代文学比较论[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178.
[13]王向远.中国题材日本文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35.
[14]吉川英治著.三国(第一部)·桃园结义[M].田建国译.重庆出版社,2011:106-239.
[15]吉川英治著.三国(第二部)·龙争虎斗[M].徐明中,田建国译.重庆出版社,201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