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金
夜歌
YE GE
陈洪金
春天在哪里,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小小的山村里,这里有红花呀,这里有绿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滴哩滴哩滴哩哩,滴哩滴哩哩。滴哩滴哩滴哩哩,滴哩滴哩哩。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儿歌《春天在哪里》
在那个小小的村庄里生长着的时候,我看到一片山坡在不远处一直蔓延到村子外面的那条河边。我从来都不会忘记的歌谣,在我路过的沟渠与草丛里,在春夏秋冬的空气里飘荡着。我的梦幻与奔跑,我的仰望与呼喊,头顶上都会笼罩着连绵不绝的歌谣。岁月像飞进了林子的鸟儿一样一去不返,时间不知不觉又过了二十多年,我在一个与故乡只隔着一座山的县城里却很少回去。当我成为一个无所归依的失意者的时候,在离我父亲家不远的岳父家里,在那些黑沉沉的夜色里,竟然几乎每一次都会听到那首名为《春天在哪里》的歌,把我从梦里拉出来,告诉我,有一个人,在寒冷的冬夜里,似乎还在自由自在地唱着那一首从来都只属于童年的歌。
陈洪金,云南永胜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西南作家班学员,O型血,射手男。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新华文摘》等,著有个人文集《陈洪金文集》(五卷)等,曾获新浪网“万卷杯”全国原创文学大奖赛“最佳抒情散文奖”、台湾首届“喜菡”散文奖、新加坡第二届国际华文散文奖等奖项,有作品入选大学教材、中学教辅读物、高考模拟试卷。现供职于云南省丽江市社科联。他的创作感言:逐渐老去的村庄掩藏了太多的冷暖。
妻子回娘家的时候,往往是春节。她和我父亲有着很深的隔阂,每一次春节到来的时候,她都会不顾我的面子,一如既往地回到她出生的那个村子里,与她的父亲高高兴兴地过上一个春节。结婚五六年了,我一次也没有回到我父亲家里去过一回春节。虽然我很想回到那里去,和父亲在一起过一个简单而沉闷的春节,但是我不想在结婚后独自一个人回到父亲身边,让村子里的人老是问我为什么不带着妻子回村。
在那个小小的村子里,每一丝空气里都曾经有过我的歌声,村子里的老人们大多都还记得我。他们记得我,也往往是因为我当年曾让整个村子里充满了歌声。我曾经是一个继承了我母亲的歌唱天赋的孩子。我在村子里的沉默寡言被他们看成了谦逊与平和,他们都希望看到我带着妻子,踩着那满是灰尘和草叶的土路,慢慢地走进那个土墙上爬满了南瓜花的村子。我的婚后生活形成了我对父亲的村庄不由自主的疏离。于是,在岳父家里,我就注定要听到那半夜里从岳父家屋后传来的儿歌声,被一个三十多岁的疯子一次又一次地在冬夜的寒冷中唱起,传到我的睡梦中来,把我扰醒。
妻子的妹妹到丽江城里打工,找了一个从四川来的打工仔。他老家已经靠近陕西,每一年的春节,他都没有回去,而是和我的小姨妹一起回到岳父家里,我们一起过这个让人过多地想起团聚的节日。这样,岳父家里的人,在春节的时候骤然增加了许多。岳母每年看到那么多人回到她的身边热热闹闹地过节,心里当然很高兴。和往常一样,她总是把我一个人安排到楼上去睡,让四川小伙和岳父在一个房间里睡,她则和她的两个女儿睡一个房间,就算是一种难得的母女团聚吧。已经有三四个除夕夜了,我都会在后半夜的时候,听到岳父家屋后的邻居家的那个疯子,在寒冷的冬夜,唱起我们曾经无数次唱过的《春天在哪里》。那不绝的在夜色里传到我耳边来的歌声,每一年都是一个腔调,都是那样欢快,那样无忧无虑,仿佛他也无数次享受到了我们回回都过着的春节的快乐。
第一次听到后半夜才唱起来的歌声,我在第二天起床后,就向岳母问起唱歌人的事。也许岳母早已习以为常了,回答我的问题有些轻描淡写。后来,妻子几次和我谈起屋后邻居家的事情,那个唱歌的人才在我的想象中慢慢清晰起来。说起来,那个人应该是我妻子的大哥多年的同学,曾经相处得很不错的一个少年玩伴。在中学时期,他和我妻子的大哥一起读书,一起考进丽江地区中学读高中,后来又一起同我妻子的大哥考上了省城昆明的一所政法类大学。听岳母说,他的家境不是很好,在他离开村子到外面求学的那些日子里,他家里能够给他提供的物质上的东西很少,每天的生活只能靠几毛钱来维持。丽江的冬天总是很冷很冷,他却只能穿着单衣单裤,在寒风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冬天。他的中学时代,正是一个年轻人长身体的时候,也是年轻人用尽所有精力专心学习的时期。贫寒的家境,使他在饥饿与寒冷中苦苦地挣扎着,盼望功成名就的日子早日到来。
作为一起外出求学的同乡人和好朋友,妻子的大哥虽然也曾经不止一回分出岳父寄过去的一部分生活费和衣物来接济他,但是,这依然不能减轻他在物质上的极度匮乏。他在求学中的用脑过度与他严重的营养不良,如同一股巨大的潜流,越来越严峻地侵蚀着他的精神和肉体。妻子说,她大哥在那时候就开始发现,他在丽江读书的日子里,已经慢慢地衰弱下去,但是作为一个穷孩子,他还是一边嘴里因为饥饿和衰弱而抑制不住地淌出清澈的涎水,一边坚持认真看书。物质的极度匮乏割断了一个农家孩子通过读书寻找出路的梦想,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慢慢地出现了精神上的毛病。
让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想不到的情况终于出现了。他刚进入他梦想的大学学习了将近一年时间,长期的营养不良所形成的危害突破了他的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简单的食物所能提供给他的能量再也不能维持他的正常存在,他终于疯了。学校把他送回了他的村子,他又回到了人生中最初的起点。
在岳父家的屋后,在他的父母身边,他开始了作为一个疯子的漫长生活。我不知道他目前的生活方式是不是他艰难生活的一种解脱。以后在村子里的所有时光,他都不再会感觉到贫寒的家境对他的严酷与艰难。但是,即使是一个疯子,他也好像始终没有忘记在他清醒的时候所承担着的责任与梦想。是的,每一次在我的梦的边缘,我都会隐隐约约地听见他的声音隔着一堵墙接连不断地传到我的耳边来。
有时候,他低低地读着什么。此刻,书本早已远远地离开了他的生活,他所唠叨的那些英语单词也渐渐地不连贯了,最后,谁也听不懂他到底在读些什么了。只是这种含含糊糊的声音,告诉无意中听到他的声音的人,他是一个有着大学文化的疯子,一个唱着儿歌的快乐的疯子。
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冬夜里唱歌的,一次次地,他与我仅一墙之隔,唱起了《春天在哪里》。那是我在童年时期唱了很多年的一首儿歌,在学校里学会的儿歌:“春天在哪里,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小小的山村里,这里有红花呀,这里有绿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滴哩滴哩滴哩哩,滴哩滴哩哩,滴哩滴哩滴哩哩,滴哩滴哩哩,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很多次,当他唱起来的时候,我竟然也会躺在床上,心里悄悄地跟他一起唱。
毕竟,那首歌对我来说是太熟悉了,只要听到那旋律,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唱起来。在夜色里,一片漆黑中,我圆圆的睁开的眼睛没有看到一丝亮光,只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唱歌的疯子的声音是很粗糙的,并且还带着中学生读书时的那种特有的急促。于是,从那黑暗中的歌声里,我还是不止一次地听出了一种天真,孩子的天真。这种天真的声音,的确是由一个不到二十岁就疯了的疯子发出来的。也是这种天真,在夜色里让我感觉到一墙之隔的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再也不会像他一样如此欢快地大声唱着一首儿歌。
偶尔,我还会听到一些十多年前曾经是流行歌曲的《再回首》《万里长城永不倒》《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但是我肯定,在他变成疯子之前,他一定还没有谈过恋爱,根本不知道情为何物。
我还想把我的叙述再继续下去。我听岳母说,隔壁的那个疯子从大学里回到家中后,很好动,他的不安分,给他的父母带来了许多麻烦。于是他家里的人想出了一个简单而又安全的方法,把他用一根铁链子给锁了起来,拴到了他家放满了稻草的猪圈楼上,每天有人给他送饭。具体是不是这样,我没有亲见,只是常常听到他读书和唱歌的声音随时传到我的睡梦中来。
从此,他的天地就是一个窄窄的空间了。听到他每天晚上冻醒后诵读着英语单词,唱《春天在哪里》,人们都知道他还快乐地活着。除此之外,谁也不知道他的具体情况。前年的年底,我妻子给我生了一个让我的单位同事和家里所有人都喜爱得不得了的女孩,我回老家去的日子也渐渐少了。去年的年底,岳母来城里帮我们带了一年的孩子,等女儿满周岁后,岳母把她带回老家去过冬,我和妻子老想念那小家伙,每隔几天就要回去看她一回。有一天,我牵着女儿去岳父家屋子背后那个池塘边玩,不经意中听到《春天在哪里》隐隐约约地传到耳边来,才想起身后的房子里还有一个年轻的疯子,被他的父母用铁链子锁着,拴在他们家的猪圈楼上。
责任编辑 叶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