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春燕
红尘深处自在行:《逍遥游—庄子传》中的轻与重
韩春燕
为历史文化名人写传是很难的,而为历史文化名人中的庄子写传则难上加难。这不仅仅因为时空上的阻隔,也不仅仅因为资料的短缺,而是因为庄子这个传主太非凡太伟大了。一个伟大的传主,无疑是一道高峰,一般人是很难企及他的精神品级的。一个粉丝是无法与偶像平等对话和交流的,而传记文学的作者与传主之间,偏偏就需要那种知己般的体察与神会。
充闾先生自幼受庄子哲学的熏染,在几十年的人生实践中,庄子思想已经成为他文化人格中重要的构成部分。充闾先生与庄子之间仿佛神交已久的老朋友,首先有喜欢,有接受,有理解和领会,然后才可担负起这么繁重艰辛的工作。
通过《逍遥游——庄子传》这本书,我们可以看到充闾先生作为庄子的旷代知己,怎样隔着数千年的时光,跋山涉水寻访到了他。当他们的精神在一片斑斓的文字中相遇、融汇,我们看到的是作者和传主合二为一的精神形象,一曲高山流水,时间便化成了满纸蝴蝶般的碎片,为这场今古相会翩翩起舞。
《逍遥游——庄子传》一书的结构很有特点:“……像展开一把折扇那样,在传主这一轴心统领下,向外辐射式地伸出二十支扇骨。”“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大珠禅师语录》下),折扇作为一种意象和文化符号,本身就具有着丰富的文化和艺术内涵,并天然地与风雅和飘逸相联。
《逍遥游——庄子传》就是一把舞动的扇子,张合之间,演绎了庄子卓尔不群的一生。
然而,这把扇子所承载的分量却是重的。“围绕着‘逍遥游’这个主旨,按照这二十个大体上以传主生命流程为序,相互联结、彼此照应、互不重复、各有侧重的专题……”作者写到了庄子的国属、里籍和家世、身世、社会时代背景,他的精神追求、价值取向、胸襟视野、身份、个性特征,还写到了他交游、出访、授徒、著书等日常生活,其哲学、文学等方面的特点与成就,以及庄子之死和死后绵延不绝的影响。
作者努力从不同的方向还原庄子这个古代的先哲,在资料有限的情况下,为我们奉献出了一个深陷乱世红尘,跋涉一生,却不为物役,始终保持着生命自由的庄子形象。充闾先生笔下那个从肉体到灵魂都包蕴着诗与哲学的庄子,是属于他自己的庄子,也就是说,这个庄子已融入了充闾先生自己深刻的生命体验。
《庄子传》中,作者穿越时空,神赴历史现场,与古代的庄子同行,由《庄子》而庄子,再到《庄子传》,笔涉庄子一生的方方面面。在作者笔下,庄子八十三年的生命时段负载的是一颗沉甸甸的乱世中的灵魂,正如作者所言:“庄子哲学是艰难时世的产物,体现了应对乱世的生命智慧……他所探究的中心课题,是如何在夹缝中生存,如何在乱世、浊世、衰世中养性全生、摆脱困境,其中涵括了也饱蕴着一代哲人对其所遭遇的种种痛苦的独特生命体验。”
扇子是轻灵的,庄子所追求的境界也是轻灵的,但一个人繁复的人生却只能是沉重的。一把轻灵的折扇,展开一个伟大思想家不同凡响的生命流程,这轻与重之间的舞蹈,体现了作者独运的匠心。
为庄子作传,作者提纲挈领,抓住的是庄子“逍遥游”这一精神境界,而“逍遥游”作为庄子的人生观和生命观也是该书的主旨。逍遥之游,不深陷红尘,不凭借外物,让精神获得绝对自由,它的基本标志是“闲散不拘、悠游自在、恬淡怡适、心无挂碍”。可见“逍遥游”的状态,是一种轻的状态,而庄子之所以倡“轻”,是因为他生活在一个“重”的时代,其所处的时代是“文明异化、人性扭曲、心为物役、‘世与道交相丧也’”的战国时期。所以,“庄子思想是他所处的艰难时世的产物”。
正如作者所描述的:“庄子所处的战国中后期,堪称是中国社会典型的乱世,既有政治的动乱,社会的混乱,又有人心的紊乱,思想的淆乱,既诱发出人的欲望的无限放纵、喷薄膨胀,又表现出活力四射、激情洋溢。由于它是伴随着经济社会、思想文化全面转型与裂变,因而呈现出社会整体的动荡不安、险象环生。说是‘天崩地圻’,不为过也。”也正是这样的时代催生了庄子这样伟大的思想家,作者认为,是艰危动乱的现实让庄子的思考表现出了真正的终极关怀,是动荡苦难的时代塑造了这个追求自由人格的旷世哲人。
庄子提倡的“轻”正是对那个时代“重”的拯救。作者把庄子那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超然和自由放在他所处的时代背景上去理解,强调了庄子思想产生的现实基础以及他的现实意义。
庄子是一个个体,可他却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最生动的符号,庄子思想更是渗透到中国文人的血液中,成为最顽强的文化DNA。作者将强调个体自由精神的庄子思想与该思想的普世意义紧密结合,在书中不断强调庄子哲学的生存智慧,以及其自然观、生命观等的跨地域、跨时代的意义。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作者站在当下,更强调了庄子哲学在当今的价值和意义,充满忧患意识和批判精神。
作者文章伊始首先给庄子确定了“个性化”的身份——诗人哲学家,就庄子身上诗与哲学的有机统一展开论述,“庄子接受感官的呼唤,放射出激情火花,又能随时运用理性的抽象,营造出幽思玄览”,当诗内蕴着哲学,或者说哲学散发出诗性,这是怎样一种生命景观呢?
庄子是独特的,“他,只是自我——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自我。他从来都不是公众人物,终其一生都与世俗观念相忤,未曾更不屑于为着那些身外之物而营谋、奔走。”然而,庄子的思想又是普世的,“他在苦涩的‘人世间’,作超越的‘逍遥游’”。为“后世创辟了一条回归生命本体的路径”。
在历史的长河中,体现了人类最高智慧的庄子思想经过漫长的时间淘洗,越发显现出了它无可比拟的沉甸甸的价值。因为“庄子的思想、精神植根于人的根本属性,不依托于社会的政治经济结构,也不受地域、种族的框限,因而不会因时因地而改变”。
作者有理有据并且感情丰沛地论述了庄子思想所具有的当代性和普世性。面对当今世界各种灾难性问题,庄子的思想是清醒剂,也是良药,而全世界的有识之士也已认识到了这个来自东方的古代先哲的价值和意义。
总之,个性高蹈的庄子,作为与中外文化巨人相较,贡献独特的一位“时代的巨人”,无论在思想上、学术品格上,还是境界、襟怀上,都被作者通过自己诗意但理性充沛的文字揭示出了其价值在时间和空间上所具有的超越性。
韩春燕,汉族,辽宁锦州人,吉林大学文学博士,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中心博士后,现为渤海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辽宁省文艺理论家协会理事,辽宁省作家协会特邀评论家。辽宁省作家协会第三、四、五届签约作家,渤海大学萧军与东北文学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中国乡土文学和中国当代作家作品研究,兼及小说、诗歌和文学评论写作。
传记文学亦为文学,是文学就不能缺少想象和虚构,尤其是庄子生平资料少,作者对庄子的画像更多的是在史料的基础上,去投射自我的产物。正如作者所言:“传主的肖像,算是粗线条地勾勒出来了,无疑这是画手(作者)心灵感应、目光折射、意到笔随的产物。”而作者在想象的过程中,使用了很多具有文学性的描述,使想象充满诗意的轻灵,如诗词歌赋的引用、《庄子》文字的化用等,这些血肉和气韵与那些史料之间也形成了一种轻与重的张力和美感。
在《哲人其萎》一章,作者开头就是一段文学性的描述,仿佛一篇小说和电影脚本的开头:“转瞬间,庄老先生已经到了垂暮之年。”接着将历史拉近,给读者描绘出庄子老年的景况。“近年,体质大不如前,而他的经济状况却依然十分拮据,亏得有几个弟子时常接济一些,才聊以勉强度日。无奈入秋以来,一直咳嗽不断,只好缠绵病榻。几个贴身弟子,明知师徒已经聚日无多了,更是时时守护在老师身边。”现场感多么强烈!而下面的描述则更具现场感:“庄子虽然身体十分虚弱,但头脑却依然非常清醒。他明白弟子们的心理……”作者完全是用文学的笔法在呈现一代哲人的生命尾声,他在庄子与弟子的对话描写中还使用了,诸如“弟子说”“庄子接连咳嗽几声,然后喘着气,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庄子淡然一笑,说”“停顿了一会儿,庄子又就这个话题做了进一步的引申”等等极具文学色彩的语句,使我们仿佛穿越时空亲临了庄子与弟子的临终对话。
《庄子传》中,像这样在史料基础上驰骋诗意想象的文字还很多,当然想象是需要根据的,作者在书中更善于进行知识考古,《庄子传》的成书也是作者不辞辛劳知识考古的结果。无论是庄子的老家还是庄子的身份,抑或庄子人生流程的各种细节,作者都或亲自寻访,或查阅古代典籍、研究他人成果,或推敲《庄子》中的篇章字句,以严谨的科学态度、认真的学术精神来对待。
这样,在硬实的史料基础上,作者展开想象的翅膀,让文本有了灵动飞扬之姿,使文本肌理骨肉均亭、动静相宜,呈现出独特的美学景观。
责任编辑 陈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