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庄子寻找故园
——感于王充闾先生的治庄精神

2014-02-12 07:34王秀杰
鸭绿江 2014年6期
关键词:庄子思想

王秀杰

理论

为庄子寻找故园

——感于王充闾先生的治庄精神

WEIZHUANGZIXUNZHAOGUYUAN

王秀杰

王秀杰,1982年春毕业于辽宁师范学院,1983年冬起在大洼县、盘锦市政府从事行政工作,2002年夏先后在省文联、省作协任职。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省人大常委,民侨外委副主任。创作多以自然生态、环境保护为主旨,对鹤文化、地域文化也多有涉及。

庄子作为2300多年前的历史人物,可资考证的东西极少。其“境界之超邈,思想之复杂,身世之隐秘”,往往令热衷庄子的研究者望而却步。为庄子作传,是中国作协主持的大型文学原创出版工程《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所列一百二十多位历史文化名人中难度最大的,这项任务本身就充满了挑战。好在充闾先生博学多才,文学、哲学、政治、历史诸方面学识融会贯通,有更高的站位,更广的视野,他欣然接受了这样的任务,在拥有大量文史资料的基础上,极为重视实地勘访、考证,并将二者完美结合,第一个交上了高质量的答卷,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前人所不能企及的庄子传略的高度。一部《逍遥游——庄子传》,就是对传主生命历程、思想轨迹、性格特点的全面发现与展示,让我们看到了庄子在哲学、文学等方面的卓然成就,也显示了充闾先生这样一位当代治庄学者孜孜以求的精神境界。

充闾先生之所以如此倾情于庄子,首先来自他与《庄子》的那份六十余载的不解之缘。少小读私塾时,其父回河北祖居地大名为他买到一部《庄子》,由此,他成为了庄子的顶礼膜拜者,“曾设想,有朝一日,一定要走进庄子的故里,踏着他的屐痕,体味他的灵思,亲炙他的遗泽。”此后,一部《庄子》始终高踞在他的书桌案头,庄子本人一直活在他的心中,对庄子及《庄子》的释求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里,纠缠在他的心头。如其在第十四章里谈到的,“面对一些难解的悖论——庄子称之为‘吊诡’,不找出具有说服力的答案来,心里觉得憋得难受。”

这缘分,使得他几十年保持着一份对庄子研究的热情。反复研读《庄子》,悉心搜集与庄子相关的典籍与资料,并烂熟于心。这从他在书中信手拈来的庄子事迹与词语中随处可见。如第八章中写到,“幼时读《庄子》,接触过‘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这句话”。第十四章写到很早就掌握了苏轼的“八面受敌”读书法,“因而多年来,我一直应用它于《庄子》的探赜发微,试图用它来解开庄子的千千心结。”

而这次为庄子作传,是充闾先生为了找到庄子思想的哲学根底和文化渊源 ,对庄子故园——庄子精神世界及《庄子》深刻内涵一次系统而深入的不同寻常的寻找和发掘。

那么,以怎样的原则来寻找呢?充闾先生在书中说得很清楚:“按照唯物史观关于社会思想、社会理论所由产生的来源要到社会存在中去寻找的原理,研索庄子的思想脉络、价值取向、人生态度、同样需要结合他所处的时代背景、社会环境、人生阅历、生命体验,进行由表及里、由此及彼的全面分析,从而解读他何以会有那样的认识,他究竟想要说什么,为什么要那么说。这样,面对庄子所产生的重重疑问,或可有望一一获得。”

到社会存在中去发现理论产生的依据,充闾先生找到了研究庄子的金钥匙。

他先是寻找庄子时空间的家园,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因为庄子地理坐标上的家园与他的精神家园是浑然一体密不可分的,庄子的思想形成与其在故乡的生存状态是紧密相连的。一定意义上说,他脚踏的山川土地,是他思想滋生的土壤。“也许,就像我在今天奔走路途,苦心搜索着他的物质家园那样,庄子当日也正在昼夜躜行,寻觅着他的精神家园。” “这个‘家园’ ,非是物质,纯属精神;不在外界,而存乎内心。所谓回归家园,亦即归根返本,亲近本源,回归自己的本性。”书中所引闻一多的话也佐证了这个论断:“庄子的著述,与其说是哲学,毋宁说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运用思想,与其说是寻求真理,毋宁说是眺望故乡,咀嚼旧梦。”

可以说,对庄子故园的寻找成了理解庄子的关键。

庄子乡关何处?争议的焦点更多地集中在其国属与出生地上。在唐之前人们一致认为其是宋国蒙人,但宋之后,相继出现了 “河南商丘说”“河南民权说”“山东曹州说”“山东东明说”“安徽蒙城说”等多种说法。而到了当下,有的地方政府为了扩大本土知名度,也想方设法往庄子故乡的光环里挤,视听的混淆又无形中增加了寻找辨识的难度。

记述庄子故里和行迹的史籍发端于《史记》,却只有二百三十四个字 :“庄子者,蒙人也” ,“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 。这些对国属、籍贯的记述笼统至极,令人摸不着边际。正像晋人郭象在《庄子序》中所言 “经昆仑,涉太虚,而游惚怳之庭矣”,“遂绵邈清遐,去离尘埃,而返冥极者也” 。但充闾先生冲破重重云翳,走出了自己的路,在他的书中有详尽的阐述。

“地理条件,社会环境,文化气息,对于庄子及其学派的开放胸怀和广阔视野的形成,有着直接的影响。”战国中后期的宋国处于中原腹地,历史悠久,文化积淀丰厚。而商丘一带,处于东西南北文化的交汇点上,已是一个繁华都市。 “得天独厚的社会环境与地理位置”,使庄子“能够直接与多个流派的学者交流、切磋,从而奠定了深厚的思想文化基础”。显然,“时代与环境无疑是他成长的摇篮,但同时又是他起跳、飞翔的踏板”。

故乡给予了庄子生长的土壤,不仅滋养了他的身体,也滋生了他的思想。“庄子从青少年时代开始,就亲灸前贤往哲的遗泽,从而获得良好的沐浴与熏陶,加上京城内外聚集着各国前来游说的名流和学者,更使他开阔了视野,增益了知识,有效地提高了自身的文化修养。” 他在读书之余,常常进城游览,体察民心,接触世情。他身居草野,躬身劳作,同底层贫民有倾心的交流。因此, 虽然“他像一只‘高鸣向月’的丹顶鹤,超凡脱俗,挺身特立”,却一直怀有浓重的平民情结。

由古及今,由今及古,在时空的隧道里穿梭往复,数千里行走获得的亲身体验,通过对庄子地理家园的寻找、体味,无疑加深了充闾先生对庄子精神世界的理解,对庄子精神家园的感悟,进而更好地辨别庄子研究的真伪,揭示出庄子思想产生的文化源流,阐释清楚庄子那超凡脱俗的思想追求、生命格调和精神真谛。

在《知北游》篇中庄子也曾自叹:“山林与(欤) !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 ” 作为一个辛苦的旅人,庄子“一生的足迹,绝大部分都是刻印在家乡的黄土地上”,复杂多变多灾多难的人间社会使他不断生出屡屡乡愁。他行进在“还乡”之路上,不畏困乏劳顿,晓行夜宿,穿行于山林郊野,从大自然中获取无穷乐趣。生生不息的大自然,“使他感受到大千世界的奥蕴深邃、繁富多彩,从而激发了活力、启迪着灵思,强化超常的创造性与想象力,形成独具特色的哲学、美学风格。”

因此,充闾先生格外重视接地气。他亲临其境,最大限度地接近庄子故里;接触各类民间庄子文化的探寻者,阅读地方史志所存资料,并对庄子可能到过的区域中的遗迹进行实地踏查。在接近庄子故里的同时,去接近庄子的思想。

充闾先生对庄子故园的寻找矢志不渝。十五年中,他于1997年、 2005年、 2012年三次在庄子故里行走。面对诸多庄子故里的纷争,他也曾有过迟疑踌躇,但那份决心始终没有动摇,一定要在“悠然天地间”,对庄子家园探出个究竟!遥想战国时代的氛围与环境,切实体味着脚下产生庄子及其思想的那块土地。庄子在行走中获得思想,充闾先生在行走中感悟着庄子的思想。这是多么重要的行走,这便是实践的力量!

三次访察的重点各有不同。前两次“察其川泽丘阜,遍览府州县志”,接着,进行了深入的查访论究:按照传闻中的庄子遗迹,聚焦访察商丘、开封、曹州、凤阳(濠梁)等地,获取了一些直观印象;沿着原著中一些线索,由曲阜、菏泽、商丘、开封,到皖北、邯郸、大名等地,都实地踏查了一番。

最后这次,充闾先生的奔走更为积极、仔细,因为他已肩负起为庄子写传的使命,那是一项关系到民族智慧传承光大的任务。他“带上《庄子》和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春秋战国卷》,还有一些治庄学者的论辩文章,在二十多天时间里,往返于南北直线距离大约三百公里的狭长地带”,“在菏泽、商丘、亳州三市及其所属六个县区,先后十几次邀请有关人士,包括当地一些治庄学者进行座谈,听取意见,交换看法,搜集资料,获得许多有益启发,掌握了一些新的线索。” 加上鲁西南、豫东、皖北三个地域的一些乡间关于庄子的丰厚的民间文化积存的补充,更是拓宽了研究的新视野。

于西藏南迦巴瓦峰下

充闾先生漫步在鲁西南、豫东、皖北大地上,将古籍文献《左传》《战国策》《史记》《汉书·地理志》等所提到的涉及庄子故里的山山水水,如勾渎之丘、中丘、乘丘、梁丘、青丘、左丘、犬丘、陶丘、襄丘、富丘、谷丘、黎丘、沈丘和汳水、濠水、濮水、雕水、泓水、蒙泽、孟诸泽等地理线索逐一完味,并对应着逐一去找寻。

虽然纵横河渠、良田沃野所覆盖下的地形地貌,已完全不是初读庄子与史籍时所生成的丘壑起伏、湖泽密布的地形地貌的意象,且大多数已踪影难觅,但一切又都似曾相识,因而充闾先生始终不放弃,哪怕线索如同蛛丝马迹,也要执著地一路找寻而去。

不满现实,反对束缚,渴望自由,追求逍遥,是《逍遥游——庄子传》揭示的庄子思想的一个根本方面。而对这种逍遥情景的描绘,都与水有关。因此,充闾先生十分注重对几处水的遗迹的考察。为了考证“濮水”和《庄子》中“至少有两处提到的”大“河”(黄河), 其中还涉及庄子的工作地点“庄子家贫,往贷于监河侯,间日而至”,充闾先生走了很多路,在当地学者的陪同下,费尽周折,终于来到了处在古濮水与济水之间,西北部都有黄河流过的东明,见到了春末之河水滔滔滚滚的壮观气势,心里终得安慰。

大水在体现庄子主要思想的章节中分量较大。充闾先生在书中着重列举剖析了《庄子》中写水及与水相关的章节,如:最能体现自由特性的《逍遥游》开篇中可容身长数千里的鲲鹏展翅遨游的天池“北冥”的章节,具有辩证法思想的《秋水·一》篇中“秋水至,百川灌河,径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的章节,阐述政治态度和求乐之心的《秋水·五》篇中 “庄子钓于濮水”“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的章节,等等。经实地考察后,充闾先生对原著内涵的理解和阐释明显与众不同。

注重亲身品验,体现在诸多方面。对于庄子为吏的“漆园”、埋葬庄子的墓地、隐居而结庐著书的南华山等地,一些史料已有记载,一些遗迹也于当世频现,充闾先生对此都已掌握,但他还是亲临实地,逐一进行了勘察核对。

在东明县的菜园集庄子庙村,他登上当地村民世代口耳相传的庄子隐居地南华山,及百米外其死后所葬之庄寨村的龙山夏商文化遗址的高阜;在菏泽市曹县,他亲眼见到了近年挖掘出的记载唐玄宗册封庄子为“南华真人”的石碑,并获取了曹县西北县境内尚有漆园城、庄子观以及庄子垂钓之濮水、钓台等遗迹的讯息。这些通过行走所获得的最新且最值得参照的权威考证,令人信服,也使为庄子作传的充闾先生获得了十足的底气。

可见,这位年逾古稀的长者的第三次跋涉寻找是多么的认真,多么的辛苦!但他此次奔走的收获明显胜过前两次,且是对前两次研究思路的深化和提升。

经过三次实地访察与调研,参阅庄子一书及历代有关典籍及广大治庄学者的论述,综合方方面面的信息线索,最后,充闾先生拿出了自己的结论:“庄子生前的活动范围,宽泛一点说,大致在今豫、鲁、冀、皖四省范围内;今河南商丘市区、民权(考城)县和开封市区,山东菏泽市区、曹县、东明和曲阜市区,河北的邯郸市区,安徽凤阳的古钟离郡(濠梁所在)等,皆有可能为其曾经驻足之地。”这是迄今为止对于庄子故里最为权威可信的判断。

由古及今,由今及古,在时空的隧道里穿梭往复,数千里行走获得的亲身体验,通过对庄子地理家园的寻找、体味,无疑加深了充闾先生对庄子精神世界的理解,对庄子精神家园的感悟,进而更好地辨别庄子研究的真伪,揭示出庄子思想产生的文化源流,阐释清楚庄子那超凡脱俗的思想追求、生命格调和精神真谛。而这带有庄子强烈主观色彩的感性体验,无不从其对浮生百态、人情世故、社会实际深入而细微的体察中来。可见,寻找庄子生存的实际处境,大大有助于挖掘他的精神根源,有助于发现和总结他的思想精华。充闾先生在著作中对庄子的人生思想做出的最为中肯的解读和评价,为 《逍遥游——庄子传》的成功写作奠定了重要的基础。在此基础上,充闾先生以他渊博的学识,丰厚的积存,再到《庄子》原著中去钩沉那些闪现的“不灭的灵魂”,寻索庄子本身散发着的体温和残存的生命迹痕。

于是,《庄子》中的许多“连环结”和“迷魂套”被他一一解开,并引领着读者去“获得某些新的发现、新的认知、新的感悟”。譬如,从“ ‘道’的五张面孔”章节中,我们窥见到了庄子“以自然的方式生存,社会以自然的秩序运行”的萌发着自然生态伦理思想光芒的主张;在“十大谜团”章节中,从“眼热心冷”的矛盾中,感受到了“一种冷峻的历史理性和罕见的超越意识”;从“千古奇文”章节中,加深了对《庄子》这部“具有世界性意义的文化元典”著作的领悟。在作者《逍遥游——庄子传》的导引下,我们看到了本质的哲思和外形的诗性、思想美与文学美构成的一个完美和谐、光芒四射的《庄子》,看到了庄子塑造的“每一个形象、故事后面,都站立着一个哲学观念和命题(崔大华语)”。

充闾先生一直铭记着一千九百年前东汉张衡描述的那个梦想,在中州大地之上,“游目于九野,观化乎八方”,“步马于畴阜,逍遥乎陵冈” ,悬拟与“委于路旁,下居淤壤,上负玄霜”的庄子的髑髅,展开一场凿破时空、混同幽明的对话。 而今,他怀揣着的是比张衡更大的梦想,依托一个梦境,“ 同一位绝古空今的前贤往哲,作一番祛除时间界隔的晤对”,来与庄子本人做一次面对面的深入访谈。如今,在他的不懈努力下,梦想成真,夙愿得偿。

按照编委会“文需出采、史求真实”的要求,充闾先生率先完成了庄子传的撰写。相信这部对两千三百多年前的先哲庄子及其著作《庄子》有至深领悟的《逍遥游——庄子传》,定会在治庄史册中大放异彩,给华夏儿女以久远的影响,它不仅能给我们当代人以深深的教益,还会飨以千秋万代。

注:文中所引原文,除《庄子》及古籍语外,多为充闾先生《逍遥游——庄子传》中之语。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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