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仰之
爷爷周立波在浩劫的日子里
YEYEZHOULIBOZAIHAOJIEDERIZILI
周仰之
爷爷周立波去世了,他老人家的一些事情总是在我的脑子里转来转去,有时竟整夜不眠地回忆着爷爷对我说过的一些话,和爷爷相处时发现的一些事。
“文化大革命”以前的事,记得的不多了。只记得每天吃早饭时,我和爷爷合吃一个蛋,他吃蛋白,我吃蛋黄。每天早晨我起来后就叫他吃饭,常常在走廊里碰见他,他用俩手捏我的两腮,做出很有劲的样子拉着我走。那时爷爷很瘦。后来才知道,爷爷是习惯于很早起来写东西的,到吃早饭的时候已工作好几个钟头了。
“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事,我也忘得差不多了。有一次晚上来抄家,连我睡的那张床也要搜一搜,妈妈把我抱起来放在她腿上,我仰头看见妈妈默默地流泪,感到很冷。后来听说,在抄家和开批斗会的时候,我常吓得大哭,爷爷安慰我不要害怕。1967年,有一次一个解放军找到我们家(这时我们已从省文联宿舍被赶出来了),对我妈妈说:“你带着孩子们去看看周立波,不要告诉他儿子。这几天不要出去,会有人来接你们的。”不久后的一天晚上,这个解放军开着一辆小车来了,妈妈带着我和弟弟,轻轻地从爸爸身后走过。那时我们院里有一个老太太死了儿子,常常自己关上门在屋里哭。爸爸正在拍门相劝。上车以后,我非常害怕。车在黑黑的路上开着,我的害怕越来越厉害,总想跳下车逃走。到了一幢大楼前,车停下来,有人把我们带到一间大会客室,一个女同志来谈了很久,主要是交代政策。然后把我们带到一间小会客室,爷爷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这以前我对爷爷没有多少了解。由于报上的宣传和我因他而在小朋友中受到的委屈,我有点儿恨他。对爷爷的了解,我和爷爷之间的感情逐渐加深,是在1972年以后。
那时候,他被关在省公安厅,爸爸有时去看他。有人一再警告爸爸不要再去看望,还说他是共产党员,要跟爷爷划清界限,并说要转材料到爸爸单位去。这以后,家里只好让我去看爷爷,每星期一次。那时我只有十二岁。一开始我不愿意去,妈妈给我做思想工作,说爷爷是好人,他不过是受委屈罢了,她既要我知道事实和报上宣传的完全不同,又要使我不对当时的做法过分不满,用心真是良苦啊!
去见爷爷,不一定每次都能见着,见着了时间也不长,办案的人在旁边守着,谈话内容无非是我在学校怎么学习,怎么和同伴玩耍。记得有一次他问我眼睛怎样,我说好极了,可以当飞行员。他说要保护眼睛,眼睛坏了就不好办了。我告诉他我有一个同学眼睛很好看,但戴眼镜后就变形了。爷爷说这个不正确,还说自己的眼睛就没有变形,并把眼镜摘下来给我看。这时,我一下子觉得他很老,皱纹很多,眼睛变形很厉害,心里有点儿不舒服,但嘴里还是说“是的,是的,你的眼睛没变形,戴眼镜没关系”。同爷爷会面是很轻松的,他从来不把痛苦带给你,总是乐观的。他是倾听我讲孩子们中间的故事的唯一的大人。但是,同爷爷的会面也有使我不快活的地方。第一,在学校我给老师说是去看病,其实不是的,这使我心里不好受。第二,在门房等着的时候,常和一些犯人、犯人家属在一起,偷东西的、杀人的,什么人都有,爷爷和这些人在一起,特别让我觉得难过。
有几件事是我不能忘记的。第一次去的时候,我不懂规矩,不知要到门房去挂号,门房再往里面传电话,我一径跑到门岗那里,对一个大个子解放军说:“我是来看爷爷的,我爷爷叫周立波,让我进去吧!”大个子没有笑话我,叫人带我去门房,并详细告诉我应当怎样做。这一次见到了爷爷,我很高兴,从大楼里一直跳着跑出来。大个子还在站岗,问我见到了没有,爷爷身体怎么样,等等。我胡乱回答他,急于回家告诉爸爸妈妈。走了很远,还听见大个子解放军在说要注意走路,小心汽车。在那种到处遭人白眼的年头,这是多么难得啊。
周仰之,性别,女——很多人望文生义称我为周先生或仰之先生,所以这一点很重要。年纪——很想不告诉别人自己多少岁,又常常忍不住夸口自己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所以这一点不重要。现住美国,常回中国,很羡慕有人敢自称自己是世界公民,很喜欢交和自己相似或不相似的朋友。爱工作,爱去新的地方,爱尝试新鲜好玩的东西,爱说话,爱写作——这点没有人知道,所以请你不要告诉别人。我祖父叫周立波,我父亲叫周健明。
下面这篇文章是我三十多年前写下的幼稚的小文章,这些年来偶尔会惊讶地看到不同国家不同观点的文学评论家引用此文的部分内容,想起当年写下这些文字后连父母都不愿意让他们看到,三十多年后要再次登出,真的很有几分不自在和不好意思。如果您有时间兴趣的话,欢迎阅读我的近作《人间事都付于流风——我的祖父周立波》一书。
后来爷爷出来了,在干校学习。爸爸妈妈怕他说话不注意,惹出新的麻烦,便让我停学去陪他。爷爷爱说话,性情随和,不摆长辈架子,这使我很愉快,觉得就像和要好的小朋友在一起一样。我们的生活很有规律,早晚两次散步,上午他教我学英语,下午我读报纸给他听。他眼睛有病,不能看书。后来买了一本贺敬之的诗,我念给他听。晚上我拉琴,或者他给我讲唐诗。那时候,他给我讲过很多有趣的事。他最喜欢谈自己怎么写东西。他说,写小说主要要注意情节,比如你要写一个人物性格怎么样,你不能说出来,而是要通过情节和细节,来告诉读者他的性格怎么样。要不就像小说了。读初中的时候,我写过一篇作文,叫《我的第一个老师》,老师和爸爸妈妈都说好,我很得意。爷爷看了,说还不错,不过这是说你在十三岁的时候写成这样还不错,长大了要求就不同了。还说这主要是因为我对这个老师很熟悉,很有感情,写出来就有味道了。还有一次,特德围巾丢在家里了,到干校后他有些着急。我说不要紧,妈妈明天来的时候一定会带来。他不以为然。第二天,妈妈果然把围巾带来了,爷爷很高兴,对我说:“因为你熟悉你妈妈,知道她很细心,你就能肯定她会带围巾来。所以说要熟悉人。”这件事,他以后还说了好几次。
当然,爷爷也有使人不高兴的地方。有一次,我对他说一个同学怎样学跳舞,怎样和人吵架,我说到兴致正高的时候,爷爷突然冒了一句:“你这孩子,满口的长沙话。”把我的兴致全打跑了。
爷爷虽然被剥夺了写作的权利,但仍然保持着一个作家的习惯,很喜欢观察人,并时时和写作联系起来。有一次我们游泳回来,坐在木船上,划船的人正高声对岸上的一个熟人说他们的土皇帝——大队党支部书记怎么样怎么样,事情很有趣,他满口的土话使事情显得更有趣,引得船上的人哈哈大笑,爷爷也笑得喘不过气来。一会儿,他说:“这语言好极了,典型的小说语言,典型的小说语言!”1973年,物资供应紧张,到处要排队。我最恨排长队了。爷爷却说他最喜欢排队,排队的时候,一些人碰见熟人说话,一些人吵架,都是最好的观察时刻。
爷爷对人家给他的赞扬不大记得,人家对他的批评他却不会忘记。谈起《暴风骤雨》,他说原来只打算写第一卷,第一卷出版后受到很大的欢迎,于是又写第二卷,第二卷到底不如第一卷好,而且把小猪倌的名字弄错了,一个读者来信指出后才改过来,你看我多糊涂!有一次,我发现他留的读者来信,主要是批评的,提意见的。在《山乡巨变》里,爷爷写打扑克,写了很多,连打扑克的人搞的鬼把戏也写进去了,但是爷爷自己不会打扑克,你教他鬼把戏,他也学不会,所以我们不愿和他打对家。他在《暴风骤雨》中,全用方言土语写,其实他自己并不会说,到北方这么多年,他连普通话也没有学会。他说写小说的语言主要靠勤奋得来,不熟悉,就去听,就去记。他有许多小本子,记着这些语言,要用时拿来就是了。
爷爷常说,写东西一定要在简朴的环境里写,不然容易分心。托尔斯泰就有一间写作的房子,除了桌椅,别无他物。爷爷说自己写《暴风骤雨》的时候,就住在一间农民的小房子里,一张桌子三条腿,第四条腿是用砖头垒起来的。
爷爷在公安厅的时候,我去的次数多,同办专案的人搞熟了,他们告诉我爷爷身体很好,走起路来比他们都快。我不大相信,因为那时我和爷爷见面总是坐着,未见过爷爷走路。到干校后,看到爷爷身体确实好,而且极爱锻炼,早晚散步不能少,太极拳是他的必修课。他想教我打太极拳,我不愿意,那慢悠悠的动作,我学不来。我爱跳皮筋,他在旁边看着,说这是你们女孩子创造的一种艺术。他没有事情的时候,不喜欢坐着,而是在房子里踱来踱去。教我读英语的时候,也是一边踱,一边念。在干校时,我们周末回家,很长一段路没有汽车,我总是连跑带跳才能赶上他,还时时要求他走慢点儿。他一边走路,一边讲故事,哪儿来的那么多故事呢?!游泳是他非常爱好的一项活动,并常常得意地说自己如何游得好,能游很长时间。有一次天凉了,在饭桌上他说他从来没看见我和弟弟游泳,并提出饭后去游一次。我当然立即响应,巴不得在他面前露一手。妈妈和堂姑极力反对,怕深秋水冷,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出了问题不好办。我们好说歹说,她们总算同意了。走了没多远,妈妈和堂姑追来了。爷爷最先看见,知道她们是来挡驾的,就说快走快走。可是,甩不掉,她们在后面喊起来了,爷爷给我们鼓劲,说顶住!顶住!我们毕竟顶住了,下河游了一阵儿,冻得我够呛!
爷爷性格的一个很大的特点是意志力强,没有这一条,在“文化大革命”中早自杀死了。据说,他在公安厅监狱时常和人吵架。一回是有人骂站岗的解放军,爷爷听见了就大骂起来,说你怎么能骂解放军呢?解放军是最好的军队,我就是解放军……在那种情况下,居然还称自己是解放军!还有一次跟人吵架,他说你们关了我八年,有什么问题查不清呢?一个人有几个八年?八年要干多少事!为了这件事,有好几次我去了,专案组人员不让我见他。
对于在“文化大革命”中挨整的事,爷爷是不大说的。有一次,他很轻松地说,造反派常让他跪在小车的车头上游斗,不知怎么搞的竟没有掉下来轧死。“文革”后期,有一次爸爸对他说,你在“文化大革命”中挨整,真惨!爷爷说,我算什么,有一位老同志真是好人,造反派要他写假材料,他硬是不写,不害别人,最后两只眼睛被打瞎了。说着,爷爷就哭起来,连声说这真是好同志。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爷爷哭。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爷爷常给我讲打仗的故事,特别是三五九旅南下的故事,他对那些打仗勇敢、本领高强的战士、指挥员敬佩得很,常常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说起他们,并说今后一定要好好写一部小说来描写这些战士。他对《万里征尘》只是以日记体写出来很不满意,说太粗糙了。
(原载《新文学论丛》198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