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的种子

2014-02-12 07:57
鸭绿江 2014年7期
关键词:彭泽县彭泽表兄

俞 胜

蒲公英的种子

PUGONGYING DEZHONGZI

俞 胜

当我和二弟作出明天去江西的决定时,母亲似乎为了再次证实一下,盯着我说:“既然这么决定了,那我就开始收拾东西啦。”我说:“收拾吧。”

其实并没什么东西要收拾的,母亲只是换一身崭新、洁净的衣服,仿佛我们立刻要出发似的。皱纹在母亲的脸上像绽放的花瓣一样舒展,那花瓣上写的满是喜悦和激动。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江西省彭泽县,那个陶渊明当过县令的地方。这是个紧邻安徽的县,与安徽省宿松县隔江相望。彭泽县清风岭垦殖场,生活着母亲的大姐和二姐——我的大姨和二姨。只不过,许多年前我的大姨已经把自己的骨头埋进那块土地里了,而母亲也有三十年时间没有去过那块土地了。

所以,母亲就很激动、欣喜,激动和欣喜中似乎又有些心神不宁。她郑重其事地嘱咐我:“先给你二姨打个电话,好知道她在不在家,免得明天去扑个空啊。”话说出口,母亲就觉不妥,又说:“你二姨不在家,又能去哪里呢?她有两个小孙子,一个三岁,一个两岁,她哪里也走不了,肯定在家带孙子。可是,你还是先给你二姨打个电话,免得明天突然到了,你二姨一家措手不及的。”

俞 胜,安徽桐城人,科学技术哲学硕士。业余写作者,B型血,金牛座。他的创作感言是:敬畏生活,敬畏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城里的月亮》等。作品入选多家文学选本。曾获省部级文学奖项多次。

我拨通了二姨家的电话,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给二姨打电话呢。电话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女音。我喊了她一声“二姨”,她愣住了。母亲把电话拿过来,说:“刚才和你说话的,真是你的外甥,对对对,是大老表,明天我们去看你,还有二老表。”二姨很兴奋,电话里声音大起来,我听得真真切切的。二姨说:“你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呀!一开始我还不敢相信是真的,你们真能来,那太好了!”二姨说的“大老表”指的是我,我们老家那一片把“表兄、表弟”都唤作“老表”。

母亲收了电话,我也很激动,说:“我长这么大了,明天才第一次见二姨呢。”

母亲立刻纠正我:“你哪是第一次见二姨呀,你小时候,二姨回娘家,还抱过你呢。”但这件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那么说明,二姨抱过我的时候,我还不记事呢!这不算真正见过二姨。

但如果以此来说我明天将是第一次见二姨还是不准确。我记事时,记得在我家的镜框里,有一张二姨的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照,照片上的二姨,一张清秀的瓜子脸,虽然穿的是那个年代流行的制服,但仍难掩她身材的苗条。镜框挂在母亲的卧室里,二姨站在上面,两条长长的辫子垂挂在胸前,一只手抚弄着辫梢,笑意盈盈望着我们一家人。我熟悉着二姨的模样。

我家在安徽省桐城县朱桥乡。我外婆家在近邻的高桥乡,距我家只有五公里远。二姨父的老家也在高桥乡,距外婆的家还不到一公里远。

我们常讲“故土难离”“叶落归根”。可我年轻时的大姨和二姨为什么要跑到离家乡那么远的地方呢?而且,离开了就不回来了。小时候,我就此问题问过父亲和母亲。父亲回忆着说:“还不是因为三年自然灾害闹的!尤其是到了一九五八年,许多人都没得吃,吃树上的树皮和地上的草根,后来连树上的树皮、地上的草根都被人吃个精光,没得吃了就吃土,弄得村里天天死人。这个时候,有老乡从彭泽县带信过来,彭泽山高林密,人烟稀少,在大山里面开荒养殖,饿不死人。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张口吗?”父亲对母亲说:“当年,你不是也差一点跑到彭泽去了吗?”

母亲有些羞涩:“哪是差一点去了!是去了,又回来了呢!”

迄今为止,母亲一共去过两次彭泽县清风岭垦殖场。第一次是父亲说的1958年。那一年,母亲才十六岁。

大姨和二姨到了彭泽后,托人捎口信给外公和外婆。我从未见过我的外公,听母亲描述,外公常常穿一件蓝士林的长褂出门,手上还提着根长长的旱烟袋。母亲说,那个年代,乡间有件蓝士林长褂的可不是一般的人,我的外公是位牛经纪。牛经纪不是牛贩子,牛贩子只贩牛,牛经纪除贩牛外,帮人相牛也是一项主要收入来源。外公相牛的水平很高,闻名四里八乡,所以到处吃香喝辣。可是,1958年的这位牛经纪无牛可贩,也无人请他相牛。1958年的这位牛经纪旱烟抽得更凶,他常常捧着长长的旱烟袋,蹲在门前一块废弃了的石磨上,大口大口地吞烟,浓浓的烟雾从两只鼻孔喷出,在他的眼前弥漫开来,遮住了他面容的愁苦。

外公在1958年接到两个女儿的口信,内心很踌躇。外婆生了十个子女,而长成人的只有五个。按年龄排下来是:大姨、大舅、二姨、小舅、我母亲、小姨。1958年的大舅已经是个手艺人,在国营木器厂做工。家中虽然没有余粮,但也不是家徒四壁,外公不舍得丢弃。大姨和二姨带来的口信是,到了这边,人肯定饿不死,但过日子也很不容易,因为一切要从头开始。

外公接到两个女儿的口信后,足足抽了十袋烟,然后把旱烟袋往鞋跟上一磕,从石磨上站起身,外公家的一个重大决定诞生了:外公决定小舅和小姨留守,他携带外婆和母亲先到彭泽看看,如果那边住的地方确实弄得妥帖了,到时再接小舅和小姨过去。

外公、外婆和母亲出发的那天,是五月的一个清晨。家中储备的一点粮食差不多能够让小舅和小姨度过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这天清晨,东方刚露出鱼肚白,一轮半圆的月还挂在西天,尚未隐去。露珠在路边的小草上无声地滚动,像外婆的泪在脸上悄然滑落。

外婆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一步三回头,仿佛她的心不是一颗心,而是一颗茧,一根丝缠在家里,走一步丝就扯一截,走一步就扯一截。外公狠着心说外婆:“瞧你这点出息!”说完,外公也觉得自己嗓子眼发紧,他低着头,拉着母亲的手往前紧走了几步。

这一天,外公只是穿着那个年代流行的旧单衣,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穿那件代表他身份的蓝士林大褂。是因为牛经纪无用武之地了,还是因为江湖险恶,怕途中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至今成为悬案。母亲倒是穿着件新花衣,把自己打扮得走亲戚一样。

母亲的确去走亲戚的,只不过,出发时她不曾想到,这走亲戚的路是这么长。每天走四十公里,十六岁时的母亲走完全程用了八天的时间。八天后,见到大姨和二姨,母亲的新花衣已褴褛不堪。外公和外婆也成了一对老叫花子的模样。

这一次,母亲在彭泽待了半个月左右。外公拖着外婆和我母亲住在两个女儿家,日子过得也很恓惶。半个月后,有人从桐城捎口信来,上面的救济粮下来了!想回家的就回家吧!我们饿不死了!

大姨、二姨已经分别有了大姨父、二姨父,大姨父、二姨父同样是从桐城而来,他们不想就这么回家,春天,他们已经在这里种下了种子,他们要等待秋天的收获。我曾经问母亲:“当时你是愿意留下来还是回去呢?”记得母亲说:“我还是想家呢,尤其是想你小姨。”

外公和外婆毫不犹豫拉着我母亲的手踏上了返乡的路。这一走,又是八天。这条路,外公只能走这一回了。这年的冬天,外公就没了。我不知道外公在去世前是否有了某种预感,所以,当初才那么毫不犹豫,那么义无反顾走了回来。外公是“落叶归根”了。

我找来地图,用笔把这些地方连起来,连成一条线。这条线一头挑着江西彭泽,一头挑着安徽桐城,弯弯曲曲的像不停跳动的心弦。

晚上,母亲又和二姨通了一次电话,告诉二姨我们明天大约到达的时间。然后,和我们坐在灯下的沙发里,聊大姨和二姨家的故事。母亲说,大姨父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退伍军人,他两个儿子,一个叫抗美,一个叫援朝。后来,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退伍军人能享受政府抚恤的,可是大姨父却享受不到,因为他退伍后,政府安排工作了,他自己不干,1958年跑到彭泽来开荒垦殖,把证明他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经历的档案都丢失了。母亲说,大姨父生前不曾伸手向政府要过一分钱。

这个晚上,母亲还向我们透露一个小秘密。当年,二姨在家,许配的第一个对象,并不是我现在的二姨父,而是本村的一位小学老师。

我年轻时的二姨却鬼迷心窍地喜欢上了邻庄的一个小篾匠。篾匠虽没什么文化,但有一双巧手,能把竹子削成丝一般的柔韧,编织成各种各样的竹器。

母亲不知道,让二姨鬼迷心窍的小篾匠不仅手巧,嘴也巧心也巧。嘴巧心巧得让那个站在我们家镜框中笑意盈盈地望着我们一家人的二姨义无反顾地跟他往彭泽跑,并且让他成了我的二姨父。这是多么具有诗情画意的爱情故事啊。他们

我曾经在地图上,一遍一遍地搜寻母亲当年行走的路线。从安徽省桐城市到江西省彭泽县城,走高速的话,是一百七十公里。如果不走高速,走省道,有二百八十公里。从彭泽县城到清风岭垦殖场,有四十公里远。以最远的路程计算,不过三百二十公里的路程。如果开车,车速平均每小时五十五公里,跑完全程不过六个小时。

可我的外公、外婆和母亲在1958年只能靠自己的脚远行,外婆还是小脚,走路的艰辛可想而知。双双奔向陶渊明曾经当过县令的地方,“寒窑虽破能抵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这又像一切童话的结尾:历经坎坷的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了。

童话毕竟只是童话。追求到甜美爱情生活的二姨和二姨父并不总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两个人也常为生活中一些鸡毛蒜皮闹得面红耳赤。母亲第二次去彭泽就是因为二姨和二姨父的家庭纠纷,只不过这一次闹得大一些。二姨父给我母亲拍了六个字的电报:二姐病重,速来。

这是1981年,这一年我一岁半的小弟还躺在母亲的怀里吃奶。这一年,我的小姨去了山西小姨父的单位。外婆已去世多年。大舅、小舅和母亲心急火燎地往江西赶。

母亲抱起小弟的一刹那,愁容笼罩上面庞。十六岁那年远行的艰辛让母亲心有余悸,更何况现在还抱着一岁多的娃娃。大舅和小舅安慰母亲,现在和那些年一样了,不用步行,我们坐长途客车去,坐到宿松,然后从宿松过江,江那边就是彭泽县城。

母亲坐上了长途客车,然而从未坐过车的母亲晕车得厉害。车行一路她呕了一路。1981年的长途客车跑不快,1981年的路也没有现在的路况好。母亲一行早上从桐城出发,黄昏时分才抵达宿松过江渡口。母亲踉踉跄跄下了车,感觉人飘乎乎的像飘在云里雾里,两腿找不着大地,紧紧抱在怀中的娃娃让母亲渐渐没了失重的感觉。

那个黄昏的渡口,在母亲的描述中,像一幅清晰的画面定格在我的脑海里。起风了、下雨了,风狂雨骤得让柳条狂舞,让小树弯腰。黄昏的雨幕中江水在汹涌澎湃,一艘小木船在大江中颠簸。小木船里坐着大舅、小舅、母亲和我的小弟。浪涛瞬间卷来,小木船冲上了浪峰。浪涛瞬间跌碎,小木船又跌入浪谷。把旱鸭子母亲的五脏六腑搅成一个翻江倒海。而比肉体上更折磨的是对死亡的恐惧,我仿佛看见了母亲瞪着一双惊慌失措而又茫然无助的大眼睛,在浪涛中绝望地煎熬,让我的心也跟着酸痛。母亲回忆这次过江的经历说:“当小木船在江心打着旋的时候,我想我可能再也回不了家,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母亲后来谈及那次过江的经历,是带着笑说的。仿佛在回忆一次愉快的旅行。

那个黄昏,那只小木船上,镇定自若的还有老艄公。他平安地把小木船撑到了对岸。母亲一行夜宿彭泽县城一家大车店。

第二天,大舅和小舅还要拉母亲坐客车。母亲实在不想坐车了,最后,在两个舅舅的劝说下同,母亲最终还是咬牙上车了。这四十公里是山路,客车在山路上盘旋,不亚于小木船在浪涛上颠簸。没敢吃早饭的母亲在客车上呕出一口一口的黄水,母亲事后说,差一点把苦胆都呕出来了。目的地最终熬到了。面无血色的母亲被大舅和小舅搀扶着下了车,母亲的样子吓坏了大姨和二姨。

二姨家的风波已经平息了。原来电报到大舅手上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大舅和小舅计划出发又用了一天,等到了二姨家,已经过去五天了。这一次,母亲在大姨和二姨家住了四天。1981年的清风岭垦殖场条件比1958年时好了许多,但垦殖场得按时上下班,大姨和二姨一家都很忙。

四天后的回程又是同样的煎熬,只不过行程略有改变,是坐车到彭泽县城,从彭泽县城坐轮船到安庆,再从安庆坐车回桐城。

后来,母亲谈及这次远行时说,那个深山老林里面,谁要让我再坐车去,把我打死,我也不去了,我宁愿自己用脚走过去。

再后来,母亲知道晕车的人坐车吃晕车药就不晕车了。母亲吃了晕车药,坐短途的客车,果然好使。然而,母亲却再也没有去过大姨和二姨的家,无论是坐车还是用脚走过去。时间飘忽一过,竟然飘过去了三十年。

这三十年里,二姨四五次回到家乡,但我一次也没遇见,而大姨,也早离世多年。我十六岁离开家乡到外地求学、工作,一直往北走,一直往北走……我行走的方向与二姨家的方向背道而驰,离彭泽县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现在我想母亲三十年里一次没去过彭泽的原因,除了对旅程的恐惧之外,可能还有其他一些因素。因为,当母亲吃过晕车药坐车就不晕车,我认为那时她恐惧乘车的心理就已经解除了。母亲不去彭泽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我想首当其冲的可能是家庭经济的困窘。母亲养育了五个子女,我们五个兄弟姐妹都读了书,至少读到了初中。而那些年,我们家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父亲和母亲侍弄的五亩田地。

那个晚上,母亲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里,也不开灯,也不开电视。我催她早点休息,母亲站起来时感慨地说:“兄弟姐妹呀,就像蒲公英的种子。小时候大家圆圆满满地聚在一根茎上。大了时,风一吹就飘散到四方了,再想聚在一起可就不容易了。”

所以,2012年夏天,我到合肥出差,办完公事,尚余两天的闲暇时间,正好母亲那时也在合肥,我和二弟商量,我们陪母亲去二姨家看看吧。二弟也知道母亲对二姨的牵挂,我们一拍即合,二弟表示他自驾车前往。自驾车前往,一天时间就可以来回了。

出发前的那个晚上,母亲没睡好觉。早上起来,她的面容有些憔悴。母亲有个毛病,一听说明天要去什么地方,头天晚上就睡不好觉,莫名地兴奋着呢。

二弟建议母亲,一会儿在车上休息下。

一会儿车就出发了。然而母亲并没有休息的意思,她瞪大眼睛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尤其是车过桐城的时候,母亲瞪大眼睛看着,生怕遗漏了车窗外的什么。她能看到当年那个穿着新花衣的十六岁的行色匆匆的少女吗?

我对母亲说车到了怀宁,她仿佛从梦里惊醒似的感叹:“这多快,想当初,我和你外公外婆走到怀宁,走了两三天呢。”

后来,我们的车轻快地驶上安庆长江大桥,母亲望着滚滚长江和江上忙忙碌碌的轮船,又感叹:“还是科技好,科技在大江上都能建桥,这过江一点过江的感觉都没有,就像在平常的路上走一样。”母亲喃喃地说着,她的眼前一定再现三十年前那个风狂雨骤、江上一叶扁舟的黄昏了。

二弟使用了车载导航仪,到了彭泽后我们又在路边停车请教了过往的司机和行人,一路顺利得很。上午十点左右,我们在一串长长鞭炮的迎接声中下了车。一位清瘦的老太太,留着齐耳短发,笑吟吟地迎上前来,母亲立刻迈步上前,喊了声“二姐”。这位清瘦的老太太就是我的二姨了,她张开的嘴中空荡荡的,没有一颗牙,像初出生的婴儿。我无法把她和我家镜框中的那个梳着长长辫子的二姨联系起来。但她就是我的二姨。

一路上,我许多次幻想着母亲与二姨相见的情景。母亲心脏不太好,我担心过度激动会对她的心脏不利。可是,我想象中的一幕并没有出现。母亲迎上前去,张开有些笨拙的双臂抱住了二姨:“二姐,我又来了。”仿佛她常来似的。二姨咧开嘴,是笑着,而不是哭,也张开有些笨拙的双臂,说:“你终于来了。”

母亲伤感地说:“二姐,女姊妹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母亲也没有流眼泪,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容。是相逢的喜悦冲淡了她们心中的哀愁,还是人到了老年,早已把一切看透,一切都能以一颗平常心待之?

二姨父殷勤地招呼我们进屋喝茶。二姨父面色有些黧黑,头发白了,一嘴的牙也掉光了。

茶是自己家茶园摘下来的,喝起来清香萦舌。母亲喝了一口茶,站起身来,说要参观二姨家新建的房子。这是一幢二层的小楼,楼上楼下各四间。楼顶装着太阳能热水器。白墙黛瓦,近处青山葱郁,风景很是秀丽。楼房后面是几间平房,分别做了厨房和储藏间等。我们经过的时候,厨房里热气腾腾,二姨家的表嫂正在厨房里展示她的厨艺。二姨家有一位表兄和一位表弟,表兄和表弟都在深圳打工。

二姨见着母亲有说不完的话,参观了楼上楼下、前院后院,她拉着母亲的手进她的卧室了。二姨父陪着我和二弟坐着,二姨父很寡言,我们问一句他答一句,我们不说话,他就沉默着,与传说中的那个嘴巧心巧的篾匠判若两人。

好在我的表兄抗美和援朝来了。这两位年龄比我差不多大了近二十岁的汉子,如果在街上,与他们擦肩而过,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们是我的表兄。两位表兄很健谈。聊我们的近况,聊他们的近况。他们的口音带着浓重的彭泽方言,有的话我得屏神静气地听,才能听懂。他们真是我的表兄吗?我怎么会有这两位表兄呢?我望着这两位面孔黧黑的汉子,一时间竟有今夕何夕、时空错位的感觉。

午饭时间到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摆上来了。我给二姨和二姨父敬酒,祝他们健康长寿。我给抗美和援朝表兄敬酒,我们是姨表亲,是至亲,从桐城到彭泽,最远不过三百二十公里,三百二十公里不算远,千山万水都阻隔不了我们表兄弟间的血脉情谊,以后要常联系。抗美和援朝表兄也举起杯来说,我们是至亲,应该常联系。

午饭后,我啜着清香的茶,在二姨的门前看近处的青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母亲与二姨闲谈,觉得这生活闲适极了。想起那个陶渊明,就是在红尘中做官,也逢上了这么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真是好运气。

闲谈中,母亲突然问二姨:“前些年你还想搬回老家呢,现在还想回老家吗?”

母亲说的前些年,指的是上个20世纪80年代初。二姨想回老家的事,我曾经听母亲念叨过好多次。二姨和二姨父为了能搬回老家来,特意从彭泽赶回桐城,他们充满希望地来,却满怀失望地归。因为村子里田地有限,那时候,田地比金子还金贵,谁家愿意匀出一亩田地给二姨一家耕种呀?

现在母亲提起往事,二姨的脸上挂着笑,仿佛返乡未成并不曾在她的心上留过伤痕。二姨说:“那个时候一亩田地都没有,怎么活呀?哪像现在孩子们在外地打工,谁家都不愿意要田地了。”

倒是母亲遗憾二姨未能如愿,叹了口气说:“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搁在现在,还有谁愿意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啊。谁愿意种谁种去,我们家的几亩田地,现在都是白给人种了。二姐,现在你还想搬回老家吗?”

二姨摇着头说:“哪想再回去啊,在这个地方住了五十多年,住习惯了,就觉得这地方挺好,再也不想回去了。”

“此心安处是吾乡”,听了二姨的话,我在心里默默地念起了这句诗。二姨是不会再回到她的故乡了,二姨的故乡已经在这里了。

从二姨家回来后,那天二姨送别我们的身影一直在我脑海里徘徊:我们的车开出好远了,二姨还站在那里挥着手,只不过二姨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轻声问母亲:“还想去彭泽看看吗?”母亲说:“这要看你们的时间,我老了,一切都听你们安排了。”我知道,母亲的心还留在二姨那儿呢。

果然,从二姨家回来后,母亲就时不时回忆起这次彭泽之行。她说:“这回来我就知道了,二姨门前的路修得这么平坦,不像那年坐车从山路来,把我吐得苦胆都出来了。这回来我就知道了,来一趟方便得很。”母亲这是在给我们暗示呢!

从二姨家回来,我想搞清1958年桐城人移民彭泽的历史,可是遍寻史书不得。倒从1995年版的《桐城县志》中得知,民国二年(1913年),实业界人士方履中,在东流、彭泽等地购置荒场、芦场,从家乡招农围垦十万亩,移民数万人。原来,桐城人移民彭泽史上早有先例。

彭泽,一个大文豪陶渊明当过县令的地方;桐城,一个以文学称雄有三百年文坛的地方。难道冥冥之中,造物弄人,因为这样的因缘际会,也要注定让这两个地方的人上演几场悲欢离合的故事?每一场悲欢离合都饱含着亲人的一声长叹,每一场悲欢离合都饱含着亲人的深深无奈……岂止桐城和彭泽,举目神州,古往今来,有多少这样的无奈和长叹都被吹散在风里……

这一天,我到深圳出差。在这个异乡的街头行走,望着身边来去匆匆的人流,我想起二姨家的表兄和表弟就在这座城市中。这滚滚的人流中,没准与我擦肩而过的哪位就是我的表兄,哪位就是我的表弟呢。于是,我停下脚步,在深圳的街头,充满深情地打量着一张张生动的面孔,哪一位是我的表兄,哪一位是我的表弟呢?

那天,我手上捏着二姨家表兄和表弟的电话,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给他们打电话。我想起母亲的话:“兄弟姐妹呀,就像蒲公英的种子。小时候大家圆圆满满地聚在一根茎上;大了时,风一吹就飘散到四方了,再想聚在一起可就不容易了。”

风把这些种子吹散了,这些种子落在各自的地方生根了。有一天,风又把它们的种子吹散了。假如有一天,有两粒这样的种子相逢,它们能知道自己是曾经来自同一根茎秆上的吗?

风为什么要把它们吹散呢?

责任编辑 叶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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