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爱

2014-02-12 09:11贾桐树
鸭绿江 2014年7期
关键词:电话

贾桐树

不是爱

BUSHIAI

贾桐树

每一年,她都给他烧纸,她说,她是在祭奠他。用她的话说,他是她的亡夫,但我知道,他根本就没死,而且,她说,每一年,他还都给她打几个电话,叙叙旧,但常跟她磨叽的,也就那么几句。他说,你好好想想,我那时对你多好呀,我从来没使劲儿打过你……一提这个茬儿,她说,我就忍不住对着手机骂,你浑犊子,你他妈的有话就说有屁赶紧放……她无所顾忌地吐出了一大串脏话,激动得仿佛坐在她对面的不是我,而是她所谓的亡夫。

上午的阳光隔着咖啡屋的落地窗怯怯地爬进来,好像被她激动的声音惊着了,在她一侧的脸颊上悄悄地红着。

自打我们从职高毕业后,我和她就没联系了。半年前我跟个旅游团去青岩寺拜歪脖老母,却意外地碰上了她。她是导游。将近十年未见,瞅她神神道道的样儿,依稀还有些上学时的影子,只不过,感觉她身上倒是散落出更多的令人琢磨不透的邪巴气儿了。当然了,我们毕竟是同学,还有的是共同的话题可聊,而对于我们女人来说,更能聊到一起的,当然要属我们各自的感情经历了。

咖啡屋不是我们俩的最爱,却是聊天的最佳去处,肃静。

她说,她那时在中兴大厦当营业员,每月才三百块钱。他无业。她为了能跟他在一起,攒了半年工资才租了个单间。他们每天的生活费就十块钱,去了给他买包烟,也就剩五块多了……她说,那日子过的,马尾串豆腐,提不起来了都,有时,两瓶啤酒,几串鸡头,就是我们俩一天的伙食了。

我们租的家楼下有个烧烤摊,她说,赶上我休息的时候,有时,我们一天也不出屋,没几个钱儿了,只能憋着,他就用绳子系上小筐,把那几块钱扔筐里,顺到楼下烧烤摊上……

有一天,他突然说,难为她为他租了个家,他个大老爷们儿,再没钱也该表现一把。他说,那咱俩就去北陵公园玩玩吧。

他们就欢天喜地地去了北陵公园。

北陵公园门票便宜,一人五毛。进公园门,往右走不远是人工湖,湖上好多游船在烟波水雾中织着年轻人的爱情梦。她觉着那一支支轻盈盈的船桨正一下一下地划着她内心幸福的涟漪……

她说,我想划船。

他说,不划,太阳这么毒,晒死。

她犯犟,说,要是我非划不可呢?

他说,那你自己划吧,我不想晒死。扭头走了。

钱在他那儿,她胳膊拗不过他大腿,只好顶着一脑门子的官司跟他走了。

北陵公园是园中园,再往大里面走,又一道朱漆大门,才是陵园,但还要票,贵。他说,就一个大坟丘子,没意思。就带她往有树林有花草不花钱的地方溜达。

中午,他们一人吃了盒三块钱的盒饭。吃完了,他说,回吧。她不干。他说,没钱了。她愣愣地瞅着他,说不出话,心里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儿。她想哭,却忍住了。于是,他们就不玩了,回家。来时他们坐公交,回去,只能走了。他们租的家在大南,坐公交也得个把小时。他们走了一会儿,她的脚就磨出了血泡,走不动了。

他说,去他妈的,打车。

他们就打了车。到家跟前儿的时候,他把钥匙给了她,说,你先下车回去吧。她就下了车,先回去了。十几分钟后,他也回来了。

她跟我说这事的时候,很平静,好像在说旁不相干的人的故事。我却忍不住问她,他回来时你也没问问,他是咋从出租车上下来的?她说,没问,他个大老爷们儿,爱咋下来就咋下来呗,连出租司机都摆不平,还算啥大老爷们儿,咋的,没钱就不办事了?她说得很是轻描淡写。其实,她后来跟我找补说,就算她问他也是白问,他不会告诉她真相,他就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她说,她姐开个烧烤店,知道他俩的恋爱被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折磨够呛,就常喊她带着他过去吃口饭。她说,我姐又不是旁人,还外道啥呀。但他说啥也不肯去,滚刀肉似的,主意老正了。后来,她说,他大概是实在受不了她一个劲儿地磨叽了,才答应她去了。他把她送到她姐小店对过的马路上,可倒好,他说,你过去吧。转身就回去了。她说,这把我气的,没着没落的,要是换在现在,我早骂死他了。

我说,那你啥时候敢骂他的?

她说,还不是赚了俩糟破钱儿烧的。她笑了。一打我成小富婆了,比他腰粗实了,我就敢骂他了。

我说,他也是,吃口饭还死要面子,又不是别人家。

她说,他就那德行,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

我说,这好品质呀,能成大事儿。

她说,拉倒吧,那得分跟谁,他要是那么有皮有脸,我带回的肉串他都别吃呀。

我要的拿铁咖啡,她要的臻果摩卡。我闻到了一股被时间研磨出来的香,很浓。

供他吃供他喝,他还动不动就翻脸呢,有时,为了不值当点儿事儿,脸就翻驴子那么长了。她说,他在那边儿看电视,我在这边儿擦地板,不小心我碰掉了电视的电源线,他就急歪了,开始时我也不让份儿,就回骂了他一句,他啥也没说,跳下床就给了我两杵子……这事吧,要是我还跟他对抗,那我就吃亏了,后来,我摸透了他的脾气,跟他冷战,时间一长,他就下软蛋了。当然了,该我表现的时候,我得叫他心悦诚服。他有洁癖,容不得床上啦、地板上啦……有一丁点儿暴土,哪怕有一根头发丝儿,你不捡走他都受不了……没问题,我做到就是了。这样,他被我抓住理儿的时候,我就收拾死他。

我说,你俩可真有意思。

她说,其实他那时也是心焦,没工作给闹腾的。他是复员兵,工作分配在街道,在几个更年期老娘们儿手下干,他受不了,就不干了。这一点他很爷们儿……

她说,她那时最欣赏他这一点了。后来,他陪战友相亲,当灯泡,战友的女朋友也带了灯泡,就是她。再后来,他战友和女朋友就说,你们俩也处处呗。于是,俩灯泡就亮在了一起。

我记得我们在学校时她就是个碴儿,她看不上的人跟她说话都得加小心,说不上哪句话被她叨住了就挑了邪理儿。她小脖儿梗梗着,说话像刀子,专往人家硬伤的地方捅。我同桌的男生坦克,上课不瞅黑板,专瞅我的小脸儿。老师说,坦克,站起来,你上课不瞅黑板瞅啥呢?后来,她就经常问人家坦克,坦克,你瞅啥呢?弄得坦克一直抬不起头来。坦克也不敢惹她。她厉害,那些骂人的脏话好像都在她兜里揣着,现成的,不用回家去取,张口就来,还不重样。女生招惹她,她还多少留点儿口德,男生要是摊上了,八辈祖宗就得翻背。所以,没有哪个男生敢跟她套近乎,更别说心存一点儿非分之想了。

她说,你瞅瞅你们,多叫人羡慕嫉妒恨呀,你说,咱们班哪个美女屁后不跟着几个男生追呀追的,多滋润,我可倒好……她说,现在想想这也倒不怨别人,就是我犯贱,看着那些男生绵羊似的我就烦得不行,啥人啥命,后来,就碰上了他,他敢跟我急眼、翻脸,敢跟我动手……我一下子就爱上他了。

贾桐树,60年代生,辽宁彰武人,现居沈阳。曾就职于盘锦《香稻诗报》,写诗并出版过诗集。1992年经商,二十年后重返文坛,现为《中国诗人》主编之一,有多篇中短篇小说在刊物上发表。

她说,对他这样的爷们儿,我有我的办法,你对我越不好我就越对你好,我就是犟,也是贱;那时候,我心里就是憋着一股劲儿,他越对我狠狠搭搭的,我就越恭敬他,我看他能把我咋的?……可是,我一片血心对他,到头来却还是一场空……张爱玲说过,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我大概是上学时看张爱玲的小说看得多,中毒了。

我笑了,说,其实,要是你当初能逼着他在沈阳找份工作的话,也许,你们俩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跟张爱玲好像没啥关系。

她说,他呀,不是给自己打工的工作在他眼里都是下三滥的工作,他干不了。他总是胸怀大志,要自己干点儿出人头地的事儿。我都不敢磨叽他,他比我还上火呢。有一段日子,他睡不着觉,天天得吃安眠药,但他都背着我。为了不引起我的怀疑,有时他连水也不用,关了灯,才从褥子底下摸出药来,干嚼,咯嘣咯嘣地响。我问他吃啥呢?他说,在枕头边上捡了个豆,嚼了。那时,我俩也没钱呀,天天晚上肚子咕咕叫,饿,我就信以为真了。你说我咋那么粗心呢……有一回他睡不醒了,这把我吓的,我哪知道他那天吃了三片呀,睡到第二天晚上还不醒,我可就毛了,喊他,推他,最后用拳头槌他,但他最多哼哼两声,我想这下完了,摸摸兜,除了一张公交车月票,一分钱没有,医院是去不成了,等死吧。我就坐在他身边,哭,哭着哭着,一想这也不成啊,还有点儿大米,给他熬碗粥吧,万一能喂进去点儿呢。我就熬了粥,稀稀的,吹凉,喂他,一勺勺的,却都流出来,急得我就又哭。这不是死了嘛!我哭着给他脱掉内衣内裤,我听说人死前都得擦身子,我就给他擦呀,擦呀,他爱干净,我就多擦了几遍,然后给他里外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就傻傻地听他喘气的变化,等着……三天两宿的工夫,我也不知道眼泪啥时哭干的。第三天晚上,我也挺不住了,你想啊,这三天两宿我也是水米未进呀,一阵晕眩,我就想,我也完了,要死就死在一块儿吧……就那么一闪念,脑袋嗡一声,我也趴在了他的身上,什么也不知道了。第三天早晨,他醒了,一动,把我动醒了,我一激灵,爬起来,看他也正努力地睁了睁眼睛,那一刹那,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我掐了掐自己的脸,疼,才缓过神儿来,我哭干了的眼睛忽地眼泪就又下来了,我说,你这是咋的了……就听他说,门口来仨人,你咋不给客人点烟呢?他出现了幻觉,我还不敢这么告诉他,怕他刚醒过来,再一生气,又死过去了我可咋办呀?我就迷迷糊糊晃晃荡荡地点了三支烟立在了门口,跟烧香似的,他才消停……

她说,后来,她就只字不提他工作的事了,她认了。每个月,她上半个月跟他一起苦熬,下半个月,没多少钱了,就常常往妈家跑,隔三差五地过去看他一趟,给他洗洗衣服,打扫打扫卫生,先这么对付吧。她说,他的洁癖可老烦人了,出外面一趟,回来,衣服就不能穿了,就得洗,没有换洗衣服了,他宁可趴在被窝里看电视,睡觉,天塌下来都不会出屋了。都说有洁癖的人不好,我妈家那个小区有个小伙就是他这样的人,孩子请满月酒那天,喝完酒,他们两口子请同事去游泳池游泳,淹死了。她说,他可命硬,才不会死呢,我要是不把他降住,他非把我克死不可,我得先下手为强,自从跟他分手,我就当他是我先夫,死了,年年给他烧纸。

我说,你那么恨他?

她说,恨……

我说,爱多深才恨多深吧。

她说,这是爱吗?有时我都怀疑我为什么要这样。她的眼圈红红的,很伤感的语气。她说那天她下早班回来,还买回了麻辣烫,但她却敲不开门了,咋敲也敲不开。她说,他不可能出去,那几天又没钱了,她就回妈家混吃喝去了。她知道他换洗的衣服指定没了,他是要脸面的人,穿着有褶皱的衣服出去,他才不干呢。她突然很紧张,别是安眠药又吃多了吧……

她吓坏了,急忙打了114找来了开锁师傅。开锁师傅开了半天,忙活得满头大汗,也没开开。开锁师傅说,大姐,这是你家吗?开锁师傅满脸写着不容置疑的怀疑。

她说,咋不是我家?你开开,我先不进屋,我先说什么东西都放在什么地方,然后你进屋跟我看,不对的话你就报警。

开锁师傅说,不对呀,里面咋有人跟我使反劲儿呢,你不是说家里没人吗?大姐,这锁我可开不开了,我一分钱不要行不?

她给了开锁师傅五十块钱,打发人家走了。然后,她就坐在门口把麻辣烫吃了,边吃边骂,屋里的母狗听着,等你出来的,你卡巴裆那二两贱肉不被公狗捅烂,我也给你撕烂!骂够了,她就悄悄回妈家了。她说,她要是不躲开,他都敢把被子撕开,拧成绳,把那母狗从楼上顺楼下去,出人命不说,被子毁了,还得她花钱去置办。

几年后,他跟他哥去青岛卖服装,他给她打电话,说他想她了,她就坐飞机去青岛看他。这是他俩最后一次见面,她在安检口外面一见到他,就问他,那年那屋里是不有母狗?她说,都这么长时间了,我就想听你一句实话,你不给我实话,其他的免开脏口。

他也以为事情已过去好几年了,承认也无妨了,就说,是。

谁知她扭头去了售票处。她说,你浑犊子……

他赶紧跟她到售票处,劝她,说,你留下吧,好不容易过来的。

她说,行啊,要我留下可以,那你得跟我结婚,结了婚,你到哪儿我跟你到哪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叫花子我就满大街走。

他说,我搁啥结婚呀?我得先挣钱,挣了钱就结婚,我说话算数。

她说,那你就先挣钱吧,我就不在这儿耽误你挣钱了。一狠心,她买了张回程机票,飞回去了。

我们俩呀,谁也别说谁,装一个麻袋里,摸不出哪个是哪个。她说,还是在他去青岛之前,我们俩还在租来的家里混的那阵子,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明天就走了。我说,那我帮你收拾收拾东西吧。他说他已收拾完了,说等他走了,要我把房子退掉就行了。我这个来气呀,这么大的事儿都不跟我商量一下。

她就说,那好吧。就回妈家了。

半路上她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他心里老不得劲儿了,难受,问她为什么不打听打听他要去哪儿,去了干吗,咋就转身走了呢?

她说,你想走时跟谁商量了?现在你都定下来走了,想告诉我你早就告诉我了,不想告诉我呢,我问也是白问,还不如不问。

他这才说,他是去兰州,是跟一个朋友去那里开服装店。他说,把咱沈阳五爱市场的服装倒腾过去卖,那可老挣钱了。

她说,你终于想挣钱了,好事儿呀,那你就去吧,你走了,我指定就把房子给退掉了。

第二天,她老早去了火车站,查了所有去兰州的车次,买了好多啤酒和熟食啥的,就蹲在站前广场苏军解放沈阳纪念塔下,从第一个车次就开始等他。

下午两点多钟,他才出现,他看见她,又惊又喜,说,你咋知道我是这趟车?

她把吃喝递给他,指着纪念塔说,你看这像啥?

他不解,说,像啥?

她心里骂了句,傻×,啥也不知道。就笑呵呵地说,这是好大一株树,我一直守着呢……

我问她,他是不是不愿叫你送他?

她说,是,他说他怕我哭。

你哭了吗?

哭了。

他呢?我说。

后来他说,他上了车,从窗口看见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儿,他也哭了。

她说,她都想好了,她要守着,守到他挣足他想挣到的那个钱数,他来娶她,光光鲜鲜地来娶她。她说,谁让我误打误撞地碰上他这个冤家了呢?她说,她认。

他到兰州不长时间,来电话跟她说,兰州好冷。她受不了了,就花了三个月的工资给他买了双棉皮鞋,又织了条毛裤,赶紧给他邮了过去。她好想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在哪里做买卖都不易,实在不行就别熬着了,还是回来吧……但她还是劝住了自己,没打这个电话。她选择了等他自己熬不住,回心转意了,就回来了。

眼瞅着就来到年底了,也不知道他回不回来过年。他好长时间没给她来电话了。她心里较着劲,也没给他去电话。那天,她去中兴超市买东西,她突然看见了他。他跟他哥也在买东西,看样子是刚下火车,他哥接的他。那场面,若换了别人,指定扑过去。可是她却不,她把购物筐一扔,扭头走掉了,在中兴大厦外面台阶上,她站了好半天,想着,是打电话呢还是不打电话呢……最后,她还是决定不先给他打电话了,她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回家睡觉去了。她倒要看看,他会什么时候给她打这个电话。

第二天,她等来了他的电话。

他说,你猜我在哪儿?

她说,不用猜,你在沈阳。

他说,你咋知道我回来了呢?

她说,你个傻×样儿吧,穿个通红的衣服,你真以为你自己买卖做火了呀?告诉你,昨天我他妈的在中兴超市看见你了……

她挂断了电话,哭了。

他是给他哥叫回来的,过了正月初八,他就跟他哥去青岛开店了。

……她那次从青岛机场一甩袖子回来,在飞机上她就想好了,她不再守他了,眼瞅着自己都快成大龄剩女了,她再不想办法离开他,恐怕自己就嫁不出去了。他总想着要挣好多钱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娶她,可是他要是挣不来钱呢?一晃跟他同居都五年了,他个大老爷们儿,三十好几也能娶黄花大闺女,她呢,眼瞅着二十六了,可等不起他了。于是,她决定,等他再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就明确告诉他,他去挣他的钱吧,她要嫁人了……她忍着内心的凄凉,开始平心静气地等着他来电话。她想,这回,她不会再骂他了,好像就是在她下定决心的那一瞬间,她连骂他的激情都荡然无存了。

让她想不到的是,她好不容易决定要嫁人了,他却不来电话了。她就纳闷了,好像两个亲近的人之间真存在着某种冥冥中的感应似的,他躲起来了?但不管怎样,她也要等,她就是这么个性格,他不来电话,她也不会上赶着给他打电话。

但这回,他却比以往都有抻头。她一气儿等了好几个月,也不见动静。真有出息了,这浑犊子。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他一句。突然,她觉着不对劲儿,他一定出事儿了!她迅速地掏出手机给他拨了过去……停机了。她想,混成这样了,难道连电话费也缴不起了?不对,一定是出事儿了。

一连几天,他的手机都是关机状态;一连几个月,还是。她肯定他出事儿了,只是不知道出啥事儿了。

……一晃,又五年过去了。

这五年,为了等到他的消息,她搁置了把自己嫁出去的计划,并一直为他保留着老电话号码。这期间,她甚至绝望过,但很快,她相信他一定会找她。

接他电话那天,她正带团在青岩寺山上,她一个高蹦了起来。五年了,太多的话要说了,甚至,太多的焦急与担忧要化成泪水……但是,她把所有的这些都忽略掉了。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又回到了原来的自己,她说,浑犊子,我以为你早死了呢……

他说,我被判了五年,重伤害……

她说,我猜是出事儿了……都过去了……你现在在哪儿?

广州。他说,我进去后,我哥在青岛待不了了,就来广州了。

那你还得重新开始,赚你的大钱呗?她说,其实……你就是死要面子,人吧,不一定要很多钱……不对,你想赚钱不过是托词,你是并不喜欢和我在一起……

他说你胡说。

她劝不了他,但她也没告诉自己打算嫁人的那个计划。她想他刚出来,五年的工夫她都等了,也不差这一年半载的,先看看再说吧。后来,他又来了几次电话,他要她过广州那边去。她还是那句话,可以,但必须先跟她结婚。他也坚持他的想法,他得先挣钱。再后来,她只好说了自己嫁人的计划,她说,我给你机会了,你却不要,你也太混蛋了,告诉你吧,五年前我就下了决心了。

他说,其实我对你挺好的,你好好想想,我可从来没使劲儿打过你……

她打断了他,说,算了吧,别没屁抠嗓子了你,要不这样,咱俩谁也别劝谁了,都骂你这些年了,还是都先各自试着处处别人,然后再说吧。她这么一说,他只好同意了。但其实,她没想真去处别人,她跟我说,她又等了他五年,七十二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哆嗦了,她是想逼逼他,他得赶紧娶她……她说,这个浑犊子,他以为我说的是真话,他倒在广州那边真处上了……

她接到了一个广州的电话,她以为是他,以为他想通了,答应娶她了,没想到接起来却是个女的,那女的问她:喂,你是谁?

她一想这女的就是他处的对象,一股无名火直往她脑门儿上蹿,她要骂人了。她说,我是谁,这你得去问那个大傻×呀,他最知道我是谁了!撂下电话,她又给他挂了个电话,又骂了他一个天翻地覆。他说,刚才是我女朋友,她疑心重。行行行,以后我再跟异性接触,都先跟你打声招呼,也跟对方打好招呼。

她说,算了吧,处吧,我也处……这回是真的了……这一年她都三十一了。

于是,她就结婚了。她跟老公才处了小半年,这么快,除了她,别人不知道为什么。她说,结婚前一天,他一直给她打电话,她不敢接,她知道,只要她一接,她就又动摇了,好不容易离开了他,她不能前功尽弃。她一直听着电话一次又一次地响,直到电池没电。晚上,她正在充电的电话又响了。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电话她必须接,否则,明天婚礼他再来电话,老公一接,就麻烦了。电话插着电,他们居然电了一宿。她说,他的中心思想就是让她跟他私奔,也去广州,他们结婚。她就对他说,她可以走,可是,她走了,明天男方来要人,她父母咋整?她不能坑她父母……这一宿,她不知背着电话那头的他哭了几回。她说,他也指定哭了,她能感觉到。最后,化妆师来化妆了,她才撂下电话,撂电话前,她也没忘了骂他一句,浑犊子,你早干吗去了!鼻子还是很酸。

她终于成功地嫁人了,她说,她老公对她可好了。结婚十多年了,他们几乎每周都手拉手去趟电影院,每次,她老公都要给她买好多好多零食。她本来不喜欢吃零食,但她也吃,而且,很享受。她说,过去我付出太多了,我现在特需要这种补偿。她说,就是老公不怎么争气,开了个机票代售点儿,从挣钱干到赔钱,她就过去帮老公找原因,发现网线被员工们占着上网看电影。她跟老公说,网线被占用,订票的能挤进来吗?不赔才怪,你怎么不说说呢?老公不高兴她过来惨乎,叫她别管。后来,代售点儿就兑出去了。她说,挣啥也挣不过命,她不喜欢绵羊似的男人,她还就嫁给了这样的男人。

不过,她倒不在意老公成为宅男。宅吧,她一人挣钱就够了。她干导游这条线是去青岩寺拜歪脖老母的线,她婚后那几年,赶上了,火。一年下来,只香火钱的回扣就老丰厚了。她买了一套房子,又买了一套,头一套她给娘家妈住了。她买了一辆车,又买了一辆,头一辆她给老公开了。每个月,他们家的零花钱就得一万。她常常想,如果她老公是他,要他也宅在家里,她敢断定,打死他他都不会干。这时候,她好希望那个远方的他能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那年,他真的从广州给她打来了电话。

她说,你还活着呢,王八蛋?她想告诉他,自打她结婚,她就当他死了,年年给他烧纸,也不知道他收到没?但她没这么说,她想听他问她现在怎么样,然后等自己狠狠地把自己夸一顿,再告诉他,刺激刺激他,也不迟。但很遗憾,争气的他压根儿没问起这档子事儿,只是说,过两天你就过生日了,我给你买了生日礼物快递过去了,查收一下。

她略略有些失望,但好在他给她寄了生日礼物,她也挺高兴的。礼物到的那天,正赶上中午,全旅游公司的人都在吃午饭,一个大包裹来了,大家撂下盒饭,纷纷凑过来看新奇。她打开纸箱外包装,里面还有一层软包装,鼓鼓囊囊的,她又打开来,却差点儿没气迷糊。里面是个廉价的粉红色镶着亮片的挎包,挎包里装着个蓝色仿皮钱夹,钱夹上面有个大眼睛的卡通小女孩图案。打开钱夹,里面还夹着个铁制头花。看新奇的人们一阵苍蝇似的嗡嗡声,很失望地散了。她脸上却挂不住劲了,当着大伙的面,操起电话就给他拨了过去。

她尽量压着一肚子火,说,你看你在外打拼拼得连媳妇都没混上,也不容易,这些礼物咋说也得三头五百的,我用上用不上倒无所谓,就是我扔垃圾箱里了,也无所谓……她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把礼物塞进了办公室的垃圾桶。她说,我记得你生日比我晚一天,我现在老忙了,就不给你买啥礼物了,你把卡号发给我,我给你打过去三千块钱……

他听出她的话不对味儿了,他说,你看你咋这么说话呢,我也就这么大能耐了,买不起好的,千里送鹅毛,不也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嘛……他说,你看钱夹上那女孩,她的大眼睛翻愣翻愣的,多像你呀。

她压不住火了,说,别他妈的废话了,赶紧把卡号给我短信发过来!

后来,她真的给他打过去了三千块钱。她说,我真的看透他了,也伤透了心。有一次我去接孩子,他给我来电话,问我干吗呢,我说接孩子呢……你说,但凡长点儿人心的,能不问问是男孩呀还是女孩呀孩子多大了呀……啥的?可他倒利索的,这些人家一概不问,一接电话他就跟你俩怀旧,怀旧,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的,都倒出粪来了,还倒。他不倒倒好些,一倒,我就忍不住骂他……她说,她常带团去青岩寺,拜了青岩寺一老和尚为师父。她师父说,她年年给他烧纸,他的买卖永远是带死不活的,好不了。她师父劝她,得饶人处且饶人。她却说,她还要把他的名字写在黄裱纸上,压在天王脚下……

我说,你可别告诉我他结不上婚也是你烧纸烧的呀……

她说,你想呀,有谁能像我那样伺候他呀?就算我不给他烧纸,他也再找不到一个我这样的女人了,现在的女孩,不让他伺候就不错了,还能伺候他?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他这辈子就得一个人混了。

我说,是呀,所以他还惦记着给你打电话,说明他依然喜欢你。

她说,是吗?我咋一点儿这感觉都没有呢……哦,也许吧,那次他来电话,他说他一个朋友结婚,他回不来,要我去随个礼。我说我又不认识,我是你谁呀,跟个傻子似的,我怎么去呀。他说你代表我去怕啥的,收拾漂亮点儿,到那儿别吃饭,送完红包就回来,有点儿身份。我说,咱俩什么关系呀,不就普通朋友嘛,有没有身份也不掉你的价。他就问我,普通朋友关系?不是……我问问你,你都跟几个男人睡过呀……

她说,这把我噎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么些年了,我没少骂他,好像他习惯了,我也习惯了,可这次我可找不到骂他的理由,这就是感情吗……人也真是怪……她说,有时她闹心了,又忍不住希望接到他的电话,哪怕只是骂骂他,骂到他忍不住翻脸,她才觉得过瘾,她说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她老公从不跟她翻脸,她也不知道不翻脸的脸她到底讨不讨厌,真说不清。

我说,别是你要逃离你老公吧。

她说,她也整不明白,有时也真的挺迷茫的,跟老公好像也是一个累;跟他呢,比累还累。她说,你说,他一时间长了不来电话吧,我还真有点儿空落落的,我是不是要危险?

我说,这就是城外的人和城里的人来回挣命吧。

她说,人呀,怎么自己都好像整不明白自己了呢……

我说,噢,对了,我差点忘了问了,他又多长时间没给你来电话了?

又好几个月了,这个浑犊子,就是骂得轻。她说,脸却突然红了。不过,昨天晚上他给我来了个短信,说今天飞回来,约我下午三点去北陵公园划船。你说我去不去呢?

我说,去呗!

她说,我才不去呢。死样,这年头谁去划船啊。再说他休想,晚了。

我说,是有点折腾啊。

她说,我说的是实话,跟他,通通电话也就罢了,以后电话也别通了,换号了……

这时,她的电话突然响了,我想我等她接完电话再坦白坦克的口哨是咋把我哨晕的,却见她突然站起来,兴奋地说,广州的电话,是他!说着,急匆匆地出了咖啡店……

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小脸儿煞白,神色慌张,眼里还含着泪。

我说,咋了?

她说,我得马上订机票,去广州……

责任编辑 晓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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