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
散文
井掉在筲里了
JINGDIAOZAI SHAOLILE
耿立
在农村生活的人,都明白井,在城里生活的人也明白井,但不明白筲。农村的人对这个从井里汲水、用扁担挑在肩头的农具,十分亲切。
在小时候,母亲常盼望,什么时候,我能用筲到井台挑水,那就意味着我大了,成人了,肩膀头可以承重了。母亲就稍稍心安。
但就有一次,我作为新手到井台挑水,把筲用井绳放到贴近水面,然后摇晃,但筲却脱离了井绳的钩子,筲就沉在了井底。我急急跑到家,由于紧张,就告诉娘,井掉在了筲里。其实这是不可能的事,就好比骆驼从针鼻穿过。井多大啊,而筲该多大?但我却偶然说出一句富有哲理的话。
自然界不可能发生的事,往往在人世就可能发生:井掉在了筲里,就如宋江和阎婆惜,一个江湖枭雄,一个超级女生模样的二奶。阎婆惜是个追求感官刺激的爱情至上者,她不是红拂套牢李靖,自然,眼里是看不到三郎宋江的价值的。她只把自己的青春拴在张文远的腰带上赌明天,结果被宋江白刃蹈血,送给张文远的玫瑰真地是鲜血染红了。
在京戏《乌龙院——坐楼杀惜》里,阎婆惜唤作阎惜娇,我想这是对的。阎婆惜本名应是阎惜姣,“婆惜”是我国宋、元时期对青楼女子的称呼,元代黄雪的《青楼集》有载:“陈婆惜,善弹唱,声遏行云,然貌微陋,而谈笑风生,应对如流,省宪大官皆爱重之。在弦索中,能弹唱曲者,南北十人而已。女观音奴亦得其仿佛,不能造其妙也。刘婆惜,滑稽歌舞,迥出其流。则元时倡妓,名婆惜者多矣。”具体说到宋代的阎惜姣吧,清人程穆衡《水浒传注略》第十九巷《阎婆惜》引录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称:“崇(宁)、(大)观以来,京华瓦肆主张小唱,李师师、徐婆惜……”作者注曰:“徐与李并称,必系衙院中出色妓女,正与阎同时也。”
有人把《水浒》里的女性分为三类:妖女、魔女和无面目女性。自然阎婆惜属于妖女,这是指那些美而不好的女性,如毒死武大郎的潘金莲,如私通裴如海的潘巧云,如私通管家并陷害卢俊义的贾氏,如卖俏行凶的白秀英,如陷害史进的妓女李瑞兰,这些女人大都薄有姿色,但一个个都艳帜高挂,不安于室,总想把自己男人的帽子变成环保的颜色。
人们说《水浒》的作者,一定是与姓潘的有仇,要不《水浒传》里两个姓潘的女人潘金莲和潘巧云怎么都是淫妇而且还不得好死?其实施耐庵是和女性过不去,我们从施公笔下看他如何写阎婆惜的,一般来说《水浒传》刻画形象常是通过日常生活情状的白描,模仿人物真实的声口动作,再现人物的神态形貌,但在叙述中隐含了作者明显的评价与倾向。写阎婆惜,施耐庵用的却是反讽的笔墨,她的性格形象是通过阎婆的介绍来表现的:“我这个女儿,长得好模样,又会唱曲儿,省得诸般耍笑,从小儿在东京时,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个行院不爱他!有几个上行首,要问我过房了几次,我不肯。只因我两口儿,无人养老,因此不过房与他,不想今来倒苦了他……”介绍自己的女儿说好往妓院跑,说老鸨喜欢,那潜台词分明说阎婆惜爱这一口。施耐庵把阎婆惜评价成“酒色娼妓”,确实,宋江长得黑黑胖胖无生活情趣,光胸怀壮志心忧江湖怎能哄女孩子欢心?阎婆惜除了被宋江养活外,如笼子里的鸟儿,在情上满足不了,欲望如干柴望火星,再说也没什么名分没合法的手续,红杏出墙是自然的了。
耿 立,原名石耿立,1964年10月出生,山东鄄城人,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作品先后在《散文》《诗刊》《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并被《新华文摘》《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选刊选载。出版有散文集《遮蔽与记忆》《无法湮灭的悲怆》《藏在草间》等。他的创作感言是:我在文学里呼吸,就如生物呼吸氧气。
小说第十九回写道:初时,宋江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向后渐渐来得慢了。却是为何?原来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这婆惜水也似后生,况兼十八九岁,正在妙龄之际,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于是,这出墙的红杏就被张文远的灵眼一觑,伸手摘下,朋友妻,不客气,就含在了嘴里,阎婆惜与张文远“搭识上了,打得火块一般热,并无半点儿情分在这宋江身上”。小说第二十回,宋江被阎婆强拖上门,阎婆惜一心只在张文远身上,一点儿也不搭理宋江。当阎婆惜发现宋江落下的鸾带与招文袋时,小说写道:床面前灯却明亮,照见床头栏干子上,拖下条紫罗鸾带。婆惜见了,笑道:“黑三那厮,吃嚯不尽,忘了鸾带在这里,老娘且捉了,把来与张三系。”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来,只觉袋里有些重,便把手抽开,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书来。这婆娘拿起来看时,灯下照见是黄黄的一条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张三买物事吃。这几日我见张三瘦了,我也正要买些东西,和他将息。”将金子放下,却把那纸书展开来,灯下看时,上面写着晁盖并许多事务。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张三两个做夫妻,单单只多你这厮,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
拿阎婆惜做情人真是福分,男人瘦了,买东西补身子骨,但这样的女人却犯了二奶最致命的错误,一边从宋江的身上吃着物质的鱼,一边还想着张文远身上的熊掌,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想学苏东坡左牵黄,右擎苍,既要金钱还要爱情,吃东家住西家,所谓爱情到来的时候,二奶的智商是最低的,阎婆惜像兴奋的血液冲红了鸡冠的母鸡,她紧紧攥着那封“梁山来信”,提了三个条件:第一,争取婚姻自由,让宋江拿还典身文书,允许自己改嫁张文远,并写下不来乌龙院骚扰的保证书,宋江爽快地答应了;第二,保护财产所有权,“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都归自己,也写下不准讨还的保证书,宋江也爽利地答应了。就这两个条件而言,阎婆惜显得很有经济头脑,也有律法眼光,既为自己今后的生活保障了基本条件,也避免了日后可能出现的产权纠纷。但就是第三条她要宋江把那一百两黄金贡献出来,却把她推到了黄泉路上。事实上,尽管这一百两黄金宋江没有照单全收,但凭宋江在江湖上的为人,他不可能讹下这金子,他也不可能在乎这点金子,但阎婆惜却把井看得太小了,即使井落在吊桶里,要拿捏不好,吊桶会被井撑破的,阎婆惜讹诈勒索一点金子不要紧,为爱情储存一点积蓄也不错,但得饶人处不饶人,何况兔子急了也咬人,你竟然扬言要立马给钱,不然拿着书信去公厅告官。阎婆惜是按大宋朝一般的人来推断枭雄宋江,“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没有将送来金子退回的一般规律,也知道“歇三日却问你讨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讨挽歌钱’”,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最后井撑破吊桶的时辰到了, 宋江忍下了她给他的环保帽子,但当阎婆惜一再将宋三哥推向律法审判的边缘时,身份、地位、经济乃至生命都面临着威胁的宋江这时考虑的是,杀一个二奶比作为一个公务员放走晁盖的罪名要轻得多,于是《水浒传》宋江唯一的一次杀人大戏就上演了,已经走投无路的宋江,将刀抹向了阎婆惜的脖子。
阎婆惜不是个哲人,但她说出了一句哲理:井落在吊桶。这正如骆驼钻针眼,井落在吊桶里,那是因为宋江喝酒喝得脑袋大的缘故,没有人天天泡在酒缸里。但井毕竟是井,吊桶毕竟是吊桶,老虎生了病,你也别把它当猫踢,那样,桶还是桶,井还是井。
想到年少时候在家的井台挑水,筲掉在井里,这是多么生活而值得怀念的场景,而社会上的井掉在了筲里,那就要小心了。
对阎婆惜,自小,我身怀同情。在乡间,父亲的一个朋友在冬日晚间,到我们憋促的住处聊天度过漫漫长夜。这朋友会唱戏,“文革”的时候,一切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戏都被禁止,但在晚上,这朋友就在我家的堂屋里,用手拍着穿着棉裤的大腿做节奏,唱活拉张三郎。后来才知道,活拉是我们的方言。京戏有一折《活捉》,是说阎惜娇与张文远,一人一鬼,爱的执著突破阴阳两界,但这戏鬼气重,在被窝里听得我尾巴根子直紧,半夜起来解手,就吓得撒水撒半截,觉得阎惜娇就在门外站着。
活人爱活人属于正常,是吊桶在井里;而死人爱活人,则反常到井落在了吊桶里。但正是如此,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阎婆惜,对爱的不依不饶和执着,鲁迅说的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就是对阎婆惜最好的评定。
美国有一部电影《人鬼情未了》,把相爱的人分成阴阳两界,而爱却超越阴阳,弥补了阳间的遗憾。《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李慧娘》中的李慧娘、《长生殿》里杨贵妃之类的作品,大都是痴情的女鬼执着于对爱情的追求,生前爱情遇到阻碍,死后其情不泯,继续寻找自己的爱情。鲁迅写的:“女吊,也是人鬼恋”,《聊斋志异》更是鬼话连篇。清人冯远村评《聊斋》:“试观聊斋说鬼孤,即以人事之伦次,百物之性情说之,说得极圆,不出情理之外;说来极巧,恰在人人意愿之中。”
阎婆惜因为讹诈宋江而性命断送在宋江的刀下。成了女鬼的阎婆惜日思夜想张三郎,因此决定到阳间活捉张文远,与她到阴间团聚做夫妻。
女鬼阎婆惜登场开始,举手投足间就透露出一股灵异的模样。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背心,白色的裙子,脚下碎步快走,整个身子纹丝不动,令人感到她是飘荡而出的。更令人惊心动魄的,是她黑色长衣下面那一件艳红的长背心,随着身形飘动,红色在黑色长衣下面隐隐闪现,更添诡异之气。在见到张文远后,她要脱掉黑衣露出红衣,显示出她内心的火热,这又会给人一种突然间的惊艳。
这样一个女鬼,怀着自己的衷情与不甘,重新走到张文远门前,她愁肠百转,想着自己前世的悲凉。敲门的时候,她很轻盈,娇嗲妩媚。张文远起先不敢开门,反复猜测门外到底是什么人。两个人隔着一扇门,一个丑角和一个扮成女鬼的旦角一问一答。阎婆惜有些感伤,她日思夜想的三郎竟然听不出她的声音。张文远终于打开了门,一阵阴风吹过,他心下不由害怕。张文远不同于《嫁妹》中钟馗的妹妹与杜平,后二者因为内心坦荡、善良而充满温情,人与鬼之间没有丝毫芥蒂;张文远的内心猥琐,一个瑟瑟缩缩胆战心惊的丑,一个妩媚娇艳的旦,真是愈加显示了阎惜娇对爱的执着。
阎婆惜现形,张文远第一个反应是害怕、躲闪,“冤有头,债有主。宋公明杀了你,不关我事!”随着两个人的言语往来,他们逐渐想起以往的亲密,便又重新靠近。张文远掌起灯来,阎婆惜说,你就不想看看我的模样么?张文远壮胆看去,不由感叹她比活在人间的时候更加妩媚娇艳。此话不是什么溢美之词,我们可以想见鬼身上的那种妖娆之美是达到了极致的,她比人间的女子有更多的婉约风情,这种风情令张文远忘乎所以,忘记了对鬼的惧怕。两个人在阳间时候的生活场景在他们的唱段中徐徐展开。这时,张文远开始感到口干舌燥,这意味着他的魂魄已经渐渐被阎婆惜抓住了。两个人开始回忆初次相见时张文远借茶的情景,此时的张文远已全然忘却了害怕,又回到了对于旧情的追忆中。张文远感到阎婆惜冰凉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这是阎婆惜在索取他的魂魄。他的脸一次又一次地发生着变化,刚出场的时候他是白脸,渐渐地脸上出现炭黑,直到最后彻底被炭黑抹花。他的魂魄最终心甘情愿地随着阎婆惜的一缕香魂而去,两个人到阴间恩爱去了。
这样一场“活捉”,我们今天听来不可思议。仅仅是这些情节就令人有点不寒而栗,好端端的一个人,在自己家里面竟然被鬼魂抓走了,直接就做了鬼!但是中国的戏曲美学之美就在于能够让你在面对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时,忘记心中忧怖,穿越生死,发现人心中的至情牵挂。
当我看到阎惜娇的鬼魂夜敲张三郎的房门时候,自己的心就吊到了嗓子眼儿。听到深夜敲门,张文远问是哪个?阎惜娇自然答道,“是奴家!”张文远以为是天上掉下的艳遇,“是奴家?格也有趣。我张三官人桃花星进命哉,半夜三更还有啥子奴家来敲门打户。喂,奴家,你是哪个奴家?”这阎惜娇就有点郁闷,“我与你别来不久,难道我的声音听不出了么……你且猜上一猜。”这张文远听说是一位奴家要他猜猜,就动了迷糊,一曲《渔灯儿》唱出他的心声:“莫不是向坐怀柳下潜身?莫不是过男子户外停轮?莫不是红拂私在越府奔?莫不是仙从少室,访孝廉步陟飞尘?”
这时,我不禁对阎惜娇起了同情,在世间,她所托非人,三郎张文远本是个寻花问柳的登徒子,阎惜娇却倾心以之。阎惜娇夜探三郎,是因为她既已经为三郎身死,以为三郎也必会生死以报;她渴望与三郎有真正天长地久的感情,为此毅然放弃了看起来更忠厚可靠的宋江,但她可不愿意在奈何桥上等她的情郎,一心只想着既然人间不成眷属,就到阴间去成就夫妻。她要携张文远的魂魄一起赴阴曹了其夙愿。面对阎惜娇的鬼魂,三郎战战兢兢,既为其姿色所迷惑,又惧其鬼魂的身份。一面是阎惜娇回想两人当时偷情,多么缠绵;一面是张文远不敢不顺口敷衍,要对情人表白自己,“我一闻小娘子的凶信,我泪沾襟,好一似膏火生心,苦时时自焚。正捱剩枕残衾,值飞琼降临。聚道是山魈显影,又道是鲲弦泄恨。把一个振耳惊眸,博得个荡情怡性,动魄飞魂。赴高唐,向阳台,雨渥云深,又何异那些时和你鹣鹣影并?”谁知道阎惜娇是当真的,张文远的套话正中她下怀:“何须鹏鸟来相窘?效于飞双双入冥!”你不是说灵魂相会也很好吗?那么还等什么,请啊。在老家农村听父亲的朋友讲唱《活拉》,他说这出戏的戏眼,是浑身吓得筛糠似的张三郎,两条鼻涕长达尺余,收放自如,学名叫作“玉箸双垂”。但他不会表演,如今的舞台也不见了这绝活,现在是阎惜娇一手拎着三郎的衣领,惊惧不已的张文远以矮子步围着她团团打转,那也已经足够精彩。风流的女鬼阎惜娇缠着她的三郎,一声声要与他同生共死,三郎口不应心,一边应付着阎惜娇,顺口说着一些调情的话,一边想着脱身之道。阎惜娇既是女鬼,张文远如何能逃脱她的掌握?
《坐楼杀惜》一出戏,宋江被逼无奈,只好杀了他的二奶阎惜娇,但无论是剧作者、表演者还是观众,全部的同情都在宋江。《活捉三郎》是阎惜娇索了张文远的性命,全部同情的砝码却都压在阎惜娇一边。如果说《坐楼杀惜》的阎惜娇对宋江步步紧逼,让人感到她最后被杀,多少是这娘们儿一直纠缠井落在吊桶里,欺辱男爷们儿,挨刀子是活该;那么到了《活捉三郎》里的阎惜娇就表现出了她可怜又可敬的执着,她的红杏出墙就不再是普通的水性杨花,而对方的轻薄恰好是反衬与讽刺,她因此成为“多情却被无情误”的悲情女子,一片真情,都付与流水。
但阎惜娇有爱情到来时“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理念。凭着爱情的翅膀,生与死在阎惜娇眼中不再是一道不可跨越的门槛,她一脚就可以跨过。
一个执着于情的人,一个真正感悟了生命辽阔的人,当他看这样的鬼戏的时候,首先不是斥责它荒诞不经,而是定下心来,感受其中细致入微的美妙。这也是鲁迅赞扬的女吊无常“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的疯狂之气吧。
谁说井不能落在吊桶里,在阎惜娇这里,第一次,井把吊桶撑破了,但她不气馁,最后以活捉的方式,成就了自己的爱情。《活捉三郎》给张文远们留下的箴言就是:尽管生死与之的爱情很美丽,但假如没有真正做好生同衾死同穴的精神准备,就千万不要轻言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鬼话。随随便便的事情女人会当真,男人爱调情,女人爱情调,可不要红口白牙发什么誓,那样女人最后会来拉你的。
责任编辑 叶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