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雯
腐败与梦想 波德莱尔《恶之花》中的神圣世界
蒋雯
正当我穿越新卡鲁塞尔广场,
它突然丰富了我多产的回忆。
老巴黎不复存在(城市的模样,比凡人的心还要迅疾);
……
那里曾横卧着一个动物园,
一天早晨,天空明亮又冰冷,
我看见劳动醒来了,垃圾成片,
静静的空中扬起一股黑风,
我看见一只天鹅逃出樊笼,
有蹼的足摩擦着干燥的街石,
不平的地上拖着雪白的羽绒,
把嘴伸向一条没有水的小溪。
动物园就是一个能够将动物的野性和兽性展现在城市人面前的场所,它模拟出与自然世界类似的景观,驯养野兽,同时却有效地免除动物的兽性对人的威胁
还有什么比城市中横亘着一个动物园更能令人震惊呢?
在这首献给维克多·雨果的诗中,波德莱尔没有采纳雨果对城市街道的惯常描绘,没有茫茫人海和深陷其中的悲惨人们,他看到的只有一只逃出樊笼的天鹅。天鹅站在街道上,用“有蹼的足摩擦着干燥的街石”,显得与整个城市格格不入。变化迅疾的城市出人意料地勾起了诗人光怪陆离的记忆,那就是对曾有一座动物园横卧于城市之中的“记忆”。城市中怎会有丛林猛兽的行迹,这究竟是记忆还是诗人的一场梦?或者,这只是城市自己编造的一场幻梦,又或者,这才是巴黎本来的面貌。可是,巴黎这座19世纪的世界之都,却怎会是一片任凭动物穿行其中的热带雨林呢?当然,这也不是热带雨林,动物园只是一个巨大的人造的自然世界。动物园和城市息息相关,是城市的一部分,它处处充满了人工印记,是在城市中营造的自然空间,是有教养的城市人唯一可以目睹异己之动物的地方。在动物园中,人们对动物进行分类,喂养它们,驯化它们,把它们驯养和区隔在人造的“自然”中展示它们。这样,动物园就是一个能够将动物的野性和兽性展现在城市人面前的场所,它模拟出与自然世界类似的景观,驯养野兽,同时却有效地免除动物的兽性对人的威胁。动物园是供城市人娱乐和猎奇的场所,是人造的自然界的缩影。
既然人类早已从茹毛饮血的自然丛林中走入理性和文明,走入现代钢筋水泥和玻璃天顶建构起的都市丛林中,早已摒弃了自身的野蛮和对自然力量的恐惧,从敬畏和依赖自然的神话梦境中走入理性的王国,那么,为何诗人此时却将一个异质的兽性世界投入现代文明的城市中?城市中的动物园,是否是诗人在有意提醒着人们,那被现代文明遗忘的古老梦想?
古老首都曲曲弯弯的褶皱里,
一切,甚至丑恶都变成了奇观,
我听命于改不了的秉性,
窥伺奇特的人物,衰老却惹人怜爱。
波德莱尔在夜幕降临的城市中寻觅到他所钟情的女性:她们衰老、肮脏又疾病缠身,脸上的褶皱如同城市街道般蜿蜒曲折,时间和灰暗的经历都深深地嵌在这些褶皱之中。虽然她们丑陋老迈,但在诗人眼中,她们的眼睛却“仿佛夜间积水的坑闪闪烁烁”,“有着小姑娘的神圣的眼,看见发亮的东西就惊奇喜悦”。就这样,诗人将自己的钟情给予那些衰老贫穷的妇人,投注给那些徘徊于死亡边缘的老女人和那些挣扎在贫穷和疾病中的落魄妓女。在她们眼神中,诗人出人意料地捕捉到如少女般对新奇事物的惊奇和喜悦,在她们频临死亡的颓败的肉体上嗅到鲜花般的希望。
与这样隐匿的钟情相对的,是诗人炽热的爱情。在罪恶和毁灭中,诗人追寻着热烈爱慕的女神。然而,她们并不是希腊神话中的阿芙洛狄忒,也不是指引人们永恒上升的贝雅特丽齐,更不是画片上的时髦女郎或沙龙中的贵妇,而是那些罪恶和强力的美远远超过美媛和淑女、如麦克白夫人那样深渊般的女人:
这颗心深似渊谷,麦克白夫人,
它需要的是你呀,罪恶的强魂,
迎风怒放的埃斯库罗斯的梦。
如果说,波德莱尔笔下的一类女性多被描绘为堆积在阴暗角落的衰老和腐败的肉体。她们冰冷丑陋、濒临死亡的肉体正是犯罪发生的现场,是理性之前的荒原和野蛮。她们只能躲藏在夜幕下的穷街陋巷,在诗人侦探般的诗句追踪里显露身迹,展示出她们羸弱的身体,即将腐败发出令人厌恶气味、引来蛆虫和野狗的身体。那么,另一类如麦克白夫人那样充满欲望和罪恶的女人,则是诗人挚爱的永恒的女性,他向她们投注的爱情,是挟裹着狂暴激情的典雅爱情。在诗人笔下,她们肉体的罪衍转化为精神的罪恶、高贵的野蛮、典雅的残酷和最炽热的恶的理想。她们高傲、骄纵、冷淡而不孕,由于无聊而戚戚于怀,只能依靠阴谋和罪恶以及歇斯底里获得抵偿。
诗人钟情女性正是趋于这两个极端,一种是接近于神性的高贵罪恶,另一种则是匍匐于地下最为野蛮的颓败,但显而易见,她们都不是世俗爱情的理想客体。因为这些女性都趋向于断裂,同世俗的美和道德断裂,也都趋向于毁灭,肉体和精神的毁灭,世俗理想的毁灭。诗人魂牵梦萦的那些因腐败和冰冷而显得超凡脱俗的身体,冰冷和腐败的肉体或是充满最阴暗、最歇斯底里的罪恶冲动的灵魂,都来自这些女性。诗人不惜笔墨地将她们描绘为令人厌恶和恐惧的对象,将她们塑造成最难以遏制的欲望的对象。这是波德莱尔诗中存在的隐秘两极,也正是因此,波德莱尔常因对女性的“丑化”而被当做是“厌女症”的典型代表,这种理解显然过于简单,它忽略了诗人在诗中对这些“异常女性”(妓女、垂死老妇、被凶杀的女人、不孕的女人、女同性恋)的爱慕,以及随之显露的无法遏制的欲望冲动。
显然,波德莱尔从中发现了一个隐秘却异常丰富的神圣的世界,诗人的欲望正是从那些最具本质性的衰老、腐烂的身体,或那些最为精明却始终被压抑而趋近疯狂的头脑灵魂中迸发出来。在诗中,那些被撩拨的情欲超越了世俗情感的界限,在妓女、寡妇、欲壑难填的阴谋女性、离经叛道的同性恋甚至冰冷的腐烂的肉体之中,诗人找到了他的缪斯女神。他极尽笔墨描绘这些被排斥于城市文明之外的女性,在诗人笔下,她们不仅是排泄物、腐烂物、罪恶、鲜血和死亡的同谋,更是它们的鲜活载体。诗中处处充满着她们的肉体发酵出的衰老、疾病、罪恶、死亡和腐败的意象。要是没有女性鲜活的生命,就不会勾起与之相伴的禁忌和厌弃,没有肉体和鲜血涌动的罪恶,就难以营造最为令人恐惧的凶杀现场,也只有那些被疾病和衰老折磨的老妇,才能引发人们对隐匿在她们皮肤的褶皱和斑痕中最为人不齿的经历的想象,才能最大限度地勾起死亡随时降临的恐惧。要是没有这些鲜活的生命、曾经年轻健康的身体,没有女性堕落和罪恶作为最强烈的刺激物,所有的污秽和恐惧都不能被最大限度地展示出来。正因如此,诗人笔下,所有极尽笔墨描绘的污秽之物和与之为伴的被亵渎的感官,都伴随着一种巨大的力量,一种以毁灭的狂暴和腐败的软弱无力为基础的新鲜力量,一种充满生机的、不可避免的腐败所预示的力量。这一切,正如巴塔耶的那句疑问:“会有青春吗,如果需要填充的坟墓没为它留下空位?”
诗人笔下,所有极尽笔墨描绘的污秽之物和与之为伴的被亵渎的感官,都伴随着一种巨大的力量
谁要是像波德莱尔那样肆意描绘那些光天化日之下的罪恶,提醒着那些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死亡和腐烂,谁就触碰了人性的边缘
诗人对排泄物、腐尸等污秽之物的描绘,不该被简单地理解为仅是为了唤起日常生活中的震惊而使用的修辞策略,那些刺眼的描绘,通过抒情诗的字句音韵,时刻撩拨刺激着人们的厌恶和恐惧情绪。然而,正是通过对这些污秽之物的厌恶、排斥和谴责,现代的文明人才能获得集体的道德认同和自我确证。因此任何提示出那些曾被我们排斥在黑暗中的动物性,显露出那些被隐藏起来的排泄、性交和分娩活动,以及笼罩于死亡之下终将衰老腐烂的身体的行为,都应该为其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出现而遭到谴责。因为恐惧是那样强烈,作为文明的现代人的自我意识,始终在欲望冲动汹涌而来时显得不堪一击。被无可避免的死亡阴影笼罩的噤若寒蝉的人,只能用道德和理性作为保护伞,谁要是像波德莱尔那样肆意描绘那些光天化日之下的罪恶,提醒着那些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死亡和腐烂,谁就触碰了人性的边缘,会被谴责为不齿、野蛮和亵渎,因为他撼动了人类世界的理性秩序和道德光辉,撼动了人之区别于动物兽性的根本人性。
人之所以能意识到自己,首先就是以欲望为前提的。虽然动物也有欲望(食欲、性欲、自我保存的欲望等),并能够通过欲望获得“自我意识”,但这种“自我意识”只是自我感知。与人相比,动物的欲望是即时性的,饥饿时需要立刻进食,产生性欲时需要立刻寻求满足,遇到强大的危险时也会本能地躲避。换言之,动物的欲望是自我满足、自我保存的欲求,是一种对需求的即时满足。而人类本也是自然世界中的一部分,但如果仅仅遵从于自然所赐,被自身的生理欲求控制,人类就会被限制在自然的直接给定性之中,因而与动物无异。由此,人正是通过对自身动物性的否定,才将自己与动物区隔开,确立人的自我意识,人类也正是在这时开始厌弃自身的“动物性”,即开始畏惧、厌恶自身被绑缚于自然性的欲求部分了。然而,波德莱尔做的,却是在他的抒情诗中重新唤回这些被拒斥的污秽之物:鲜血、腐尸、蛆虫、排泄物,连同性交、贫穷、衰老、毁灭和死亡,以及有可能引起现代文明人厌恶和恐惧的对象也被纳入其中。事实上,这些“污秽之物”之所以被命名和指称,也正是人类从自然中与动物和动物性分离的结果。
人的自然身体和动物一样,会在饥饿时需要食物,到一定时间就需要排泄,生殖系统成熟后会产生性冲动,要求性交。并且在人的一生中,身体会经历几个不同时期的重要变化,这些生物性将人绑缚于自然给定的直接欲求中,人类难以抗拒也难以摆脱。然而,原始时代的人就开始对自身这些依附于自然的自身动物性产生反感、厌恶甚至畏惧的情绪。人们将排泄、生殖生产、性交和月经作为隐秘事件,开始对自身本然的自然性进行否定,这种否定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改变自然给定事物的直接样子。通过对自然身体中涌动着的黑暗和不可预知的欲求的排斥抵抗,对那些无法控制的动物性的厌弃,人才得以从自然直接给定的动物性中脱生出来,才开始获得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不仅是动物对外界刺激和身体生理本能的感知,而是通过厌恶、厌弃和拒绝来确立的人之不同于动物的人的意识。也正是通过这种厌恶和拒斥,才展开了漫长的人类文明史,创建了一个与充满诱惑和不可遏止欲求的兽性世界相隔绝的人类社会。
这样,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恶之花》出版后会遭到猛烈的谴责和公开的判罚,因为,在已经确立了理性和秩序的人类文明社会重新唤回那些在人类文明史开端就被隐藏和拒斥的污秽之物,并且以浓重的笔墨热烈欢迎它们的复临,无疑是对人类道德理性的亵渎。诗人携着《恶之花》中污秽、淫荡与亵渎之物,使原本秩序井然的文明世界重新看到了在与自然断裂之前一丝不挂的兽性姿态,甚至,诗人的诗句还为那些本该永远被压抑的禁忌的自然秘密及其携带的危险阴影抹上一层赞扬的圣光。它们重新附临在那些堕落女性猥亵的肉体上,并以作为自然的女人、卑贱的肉体,无可遏制的衰老丑陋的身体和死亡等形式出现。
腐败的肚子上苍蝇嗡嗡聚集,黑压压一大群蛆虫,
爬出来,好像一股粘稠的液体,
顺着皮囊流动,
仿佛淫荡的女人,
把两腿高抬,热乎乎地冒着毒气,
她懒洋洋地,
恬不知耻地敞开那臭气熏天的肚子,
诗人以触目惊心的笔触描绘着这些腐物,调动起一切可能唤起人们不适和厌恶的感官经验。但他也并不满足于将其仅仅描绘为令人厌恶的毫无生机的肉体,正如上文提到的,它们总是牵连着那些同自然性最接近的女人的肉体,散发着淫荡的恬不知耻的生命力,将腐烂和死亡引起的厌恶与恐惧同性欲的快感牵连在一起,使这种纯粹的厌弃带着某种隐秘的、却令人不齿的诱惑力。
与此同时,诗人还不忘提醒,这些被认为是异质性的污秽之物本是该同自然世界融为一体,应该是天地万物盛衰循环中的一部分:
太阳照射着腐烂的一大团,
像要把它烤得透熟,
仿佛要向大自然百倍地归还它结为一体的万物,
诗人还毫不吝惜地公开赞扬道:
天空凝视着,这尸体真是绝妙,
像一朵花一样地开放,
这些裹挟着感官的不悦和可能引发不道德联想的污秽之物被描述为自然的一部分,如同阳光下绽放的花朵或是自然界中魅惑的女人,成为诗人审美的对象:
美,你在死人身上走,
还要嘲弄,你的首饰中有魅力的是恐怖,
凶杀在你最珍爱的小饰物中,
在你骄傲的肚皮上淫靡起舞,
蜉蝣花了眼,朝你这蜡烛飞去,
嘶地一声烧着,
还说,火炬有福!
情郎俯在美人身上气喘吁吁,
好像垂死的人抚爱他的坟墓。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波德莱尔笔下的女性总呈现为充满罪恶的激情或是贫穷衰老的垂死。因为,正是以这两种极端女性携载的丰富意象,诗人展开描绘了一幅异于人类世俗世界的景象,既是那些充满兽性的污秽腐败的世界的复归,又是一个充满生命强力和欲望激情的神圣世界的降临。这两极成了诗人抒情诗的对应结构,它们相互呼应,相互渗透,却都是与世俗世界相异的异质性存在。诗人重新唤回它们,并不只为了展现它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怪异,及其引发的猎奇和震惊体验。显然,诗人看到它们的价值,在19世纪的世界大都会巴黎城市显现的繁华和进步之中,在物质和精神世界都成为人类认知的对象的理性之下,这些极尽笔墨描绘出污秽之物所引发的感官和想象不适,终将要逼近这一切的根源,那就是死亡。
死亡成为开启诗中污秽而亵渎世界的钥匙,同时又是那个与人类理性世界格格不入的异质性世界散发出的神秘光晕
死亡,在波德莱尔诗中萦绕始终。然而,它不再以惯常那种渲染死亡的威胁和恐惧的可怖面目出现,而是努力营造出一种氛围,一种死亡意识贯穿其中的氛围。这种氛围以诗的语言为中介,不断竭力接近不可名状的死亡本身——而并非仅仅设置一个悬置在个体生命之上的死亡的威胁。因此,这种氛围在波德莱尔的诗中表现为阴郁可怖却又神圣光明。它出现在关于衰老、流血、腐物、死尸的词汇语段之中,同时它的光晕也笼罩在所有对美和永恒的描绘上,正如《远行》最后一段说道:“你知道我心中充满阳光。”
毫无疑问,人类对死亡存有深深的恐惧,并且很早以前就已经意识到死亡对肉体毁灭的狂暴与无可抗拒。然而,动物也会惧怕死亡,会在生存遭受威胁时本能的逃避以获得自我保存,不同之处在于,死亡之于动物来说是不具有否定性意义的。动物从不否定什么,它们惧怕死亡也接受死亡。一只苍蝇死了,但苍蝇依旧存在;羊群中一只羊的死亡也并不表明什么,还有其他毫无差别的羊诞生、活着,羊群依然得以延续。正因为动物什么也不否定,所以它们才“丧失在它毫无对立面的普遍动物性中”,巴塔耶说,“要将自己从其他东西中分离出来,一只苍蝇显然需要巨大的理性力量;而后还要给自己命名,做理性通过语言来完成的事情,即建立要素分离的基础,在建立这种基础的同时也将自己置放在这个分离的接触上,置放在被分离和被命名的实体构成的世界之中”。而在自然界中,死亡唯有对人类来说才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当动物性的人第一次意识到死亡时,目睹同伴的死亡,感到死亡带来的威胁,当人们时刻活在对死亡的畏惧中时,也就是人类脱离自然的决定性时刻。可以说,在人类开始厌恶和拒斥自身包含的各种动物性欲念之时,推动这种拒斥的根本力量,就是死亡意识,是对死亡的厌恶与恐惧。这就是为什么当波德莱尔用那些熠熠闪光的优美词句描绘腐烂的、恶心的污秽之物和可怖又激情的罪恶时,始终有死亡的阴郁之光笼罩其上。在这些诗句中,死亡既充满着恐惧的阴郁,却又毫不吝惜地对那些腐烂的肉体、污物和罪恶张开怀抱,使它们显现出庄严的郑重与崇高。死亡成为开启诗中污秽而亵渎世界的钥匙,同时又是那个与人类理性世界格格不入的异质性世界散发出的神秘光晕,我更愿意将之称为:一种死亡的“氛围”。
《恶之花》的最后一首诗在最后一段这样写道:
哦死亡,老船长,起锚,时间到了!
这地方令人厌倦,哦死亡!开航!
如果说天空和海洋漆黑如墨,你
知道我们心中却充满阳光!
倒出你的毒药,
激励我们远航,
只要这火还灼着头脑,
我们必深入渊底,
地狱天堂又何妨?
到未知世界之底去发现新奇!
这部有着狂热的理想和阴郁之美,伴随着一个多世纪的赞誉惊奇和声名狼藉的奇异诗集就在这样一种对死亡的呼告中结束。天空和海洋漆黑如墨,而激励远航的却是灼烧头脑的毒药,在对垂垂老矣的船长的呼唤中,“起锚,时间到了!这地方令人厌倦,哦死亡!开航”。或许这才正是诗集的开始,携载着对此时此地的厌倦,朝向黑暗深渊的死亡行进。这才是诗集的开篇,死亡是起航的口号,也是航行的目标。所有腐败的、丑陋的令人厌恶的污秽之物,正是波德莱尔诗中说到的“毒药”,其与亵渎神明的感官交织于一起,激励着开启在黑暗天幕和海洋中的死亡远航。如果少了死亡这一呼号,少了那些由死亡携而来的腐败、恐怖和令人作呕的污秽之物,那么,“远航”就会失去它的魅惑力,并以软弱无力的枯燥乏味为结局,这才真正是令人沮丧之事。
以死亡为起航,以黑暗做阳光,以毒药激励,无所谓地狱或天堂,这一切正是波德莱尔抒情诗中呈现的突如其来、反复无常,以暴力和腐朽赞扬的热切与激情,纵使它令人恐惧,使人厌恶,纵使它声名狼藉,充满玷污和亵渎,也丝毫不能掩盖其散发出的神圣之光。
诗人将死亡之光附着于令他饱受非议的诗句之上,死亡的氛围如幽灵般盘旋在诗句的抑扬顿挫之上,这难道只是为了以恐惧来震动世俗生活的平淡无奇?或是仅仅为了使那些为人所拒斥厌恶和不齿的污物与亵渎涂抹上死亡的禁忌与神秘光晕?波德莱尔这样赞扬道:
那是,我的美人啊,
告诉那些蛆,接吻似的把您啃噬:
你的爱虽已解体,但我却记住,
其形式和神圣本质!
在此,诗人努力地接近世俗世界中不能言说之物,将无法认知和体验的死亡作为了终极的审美对象。他赞扬一切由死亡之光覆盖笼罩的异质事物,将它们作为审美的对象,爱慕追求的永恒对象,将它们看做神圣之光。在它们身上,诗人在竭尽全力地接近理性认知之外的世界,将一切不可言说的污秽亵渎之物作为言说对象。他的离经叛道不只是宣扬了伤风败俗的丑陋、淫乱与罪恶,也不仅仅是以可怖的死亡来威胁恐吓那些世俗中虔诚的灵魂,他是要打开另一个在久远的过往被厌弃的世界之门,将那些古老的梦想重新唤回到现时代。
纵使它声名狼藉,充满玷污和亵渎,也丝毫不能掩盖其散发出的神圣之光
腐败恶臭,我们觉得魅力十足;
每天我们都向地狱迈进一步,
穿过恶浊的黑夜却并无反感
……
像万千蠕虫密匝匝挤到一处,
一群魔鬼在我们脑子里狂欢,
我们张口呼吸,
胸膛里的死神,就像看不见的河,
呻吟着奔出。
在黑暗中去感知这种力图抵达却又无法抵达的光,去凝视一个时代的黑暗,同时感知黑暗中的光,这就是波德莱尔的英雄梦想
死亡在此成为一个悬置的时刻,“生命从死亡中汲取软弱无力的特征,并以这个代价出现在其无限放纵之中。这是一种毁灭的力量,它以一种增殖、更新的力量为基础,一种充满生机的不可避免的腐败预示了这种力量”,它站在人类将自己抽离于自然性的边界上,却比其他所有被理性与文明压抑拒斥的自然兽性更加显眼有力。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那些规避于人类世界的理性秩序之下的人们,一个潜在的、被压抑的兽性世界将会随时复归。它们从未在理性和道德的打压下消失殆尽,只是在理性和道德一次次的检查与拒斥之下,积攒了更大的力量,就像被截断的河水,只是暂时被筑起的堤坝拦截,它并未退去,而是在暗流汹涌之间聚集了更大的力量,这力量既出现在每一次拒斥失败后,以令人恶心的、污秽的和罪恶的面目渗透于日常生活中,又在强大的压抑拒斥之下一次次冲击着理性的闸门,原初的拒斥就这样因其压抑的反动力重新要求接近和复归。复归的不再是原初的在自然面前依赖而战栗的兽性世界,而是人类自从压抑自身的动物性、将自己建构为道德和理性的文明人之时,就始终被压抑的内在力量,它们在不断冲击着禁忌不断僭越中汹涌奔流,畏惧死亡,又在死亡的恐惧下兴奋地焕发出更大的不断向前涌进的活力。
如果说,诗人赞颂的伤风败俗的淫荡、令人厌恶的污秽之物以及激情澎湃的罪恶都是原初兽性的渗透和蔓延,是理性和道德一次次规训的失败,是在人类社会应该被隐藏、拒斥的不可言说之物。它们既不该成为审美的对象,也超出了理性的认知,它们是应该永远被压抑的无法显露和言说的秘密,应该在漫长的人类文明的历史中被逐渐遗忘,那么,唯一提醒这原初拒斥的就是死亡。正如上文所说,死亡立于两个理性和兽性的边界,它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撼动着一个随时可能崩毁的理性世界。复临的兽性世界将不再是野蛮的可怖的动物荒原,而是充满生命力的异质的神圣世界,一切不可言说、不可认知之物都得到提升,重新获得自身的存在,但这也绝不是要将它们重新命名,纳入另一个规则之中。相反,正是要打破世俗世界的界限,恰恰在这一瞬间,内在的生命力才最强烈地显露出来,才能被感受到这就是神圣事物的出现。这就是波德莱尔的理想,也是波德莱尔带来的神圣世界。“腐烂的虚无与沉醉于混乱的激情相比,更接近悲剧放射的这个神圣恐惧的光晕”。
“感知黑暗并不是一种惰性或消极性,而是意味着一种行动和一种独特的能力”,阿甘本在《何为同时代?》中,用了一个光学的比喻来解释黑暗,那些黑暗的只是光尚未照射到我们,而在黑暗中去感知这种力图抵达却又无法抵达的光,去凝视一个时代的黑暗,同时感知黑暗中的光,这就是波德莱尔的英雄梦想。
❶《天鹅》,收于波德莱尔《恶之花》,郭宏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4年版,第115页。本文所选波德莱尔诗歌均出自此书。
❷❸《小老太婆——给维克多·雨果》,收于《恶之花》,第123页。
❹《理想》,收于《恶之花》,第33页。
❺(14)(15)巴塔耶:《违反》,见汪民安编《色情、耗费与普遍经济:巴塔耶文选》,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95页。
❻(12)《腐尸》,收于《恶之花》,第51页;第53页。
❼《献给美的颂歌》,收于《恶之花》,第41页。
❽(11)《远行》,收于《恶之花》,第190页。
❾(10)《黑格尔,死亡与献祭》,见汪民安,编《色情、耗费与普遍经济:巴塔耶文选》,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74页。
(13)《告读者》,收于《恶之花》,第3-4页。
(16)阿甘本:《何为同时代?》,王立秋译,载《上海文化》,2010年,第4期,第7页。
编辑/黄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