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走过每一条街道

2014-02-12 19:17秦万里
阳光 2014年2期
关键词:阿成小说家北京

永鸣你好:

那天你打来电话,第一句话就说,《阳光》又给你找活儿了吧。《阳光》的那个活儿一干就干了两年,也没的写了,该画句号了。没想到《阳光》编辑部又打来电话,让写个评论。我心想,那个栏目既然改了,再用那种形式就没意思了。但我又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个会写评论的人。我是看小说受了启发,把感触写下来。我喜欢用小说联系生活,还喜欢用生活联系小说,总以为评论是和理论联系在一起的。所以人家一让我写评论就发憷。在腹内空空地打开电脑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曾经给你的邮箱回复过一封信,这次干脆就用书信的形式吧,谈起来比较随意,比较从容。

从容这个词,咱俩聊过不少次,受聊天的启发,后来给《阳光》写栏目的时候,以从容为话题,说了阿成的作品。阿成从容,你也从容,但你们俩不一样。阿成更安静更显得有城府一些。你有时候会弄出一些翻江倒海来。我不是指的那种大题材,那种宏大叙事的翻江倒海。我是说,你写人物的翻江倒海,写命运。

说到翻江倒海,不由自主地就又想到了来泰,《北京候鸟》里的那个来泰。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一个醉汉倒下了,就是那个经历了命运翻江倒海的来泰,来泰胃里头翻江倒海,心里头肯定更加翻江倒海,连我这个读者看了也翻江倒海,我感叹人的命运与无奈。后来我又感叹《白水羊头葫芦丝》,感叹里边的马欢,马欢在看到二旦登台演出的时候,在看到阿英给二旦鼓掌的时候,心里头一定也在翻江倒海。你写翻江倒海,写人的失败,写得读者也跟着翻江倒海。你感叹,也勾起了别人的感叹。这说明小说没白写,小说家们点灯熬油的,不就是图的这个吗?

我曾经怀疑,自己说阿成的时候,并没有说透,没有把从容二字说清楚,不知道是不是能够得到别人的认可。趁着今天这个机会,我想接着说。阿成的作品,几乎每一篇里都有一个“我”,我就把这个“我”当成了阿成自己。以我现在的进一步理解,阿成的从容,如果除去行文技巧的因素,更来自他的态度。作品中那个阿成在面对自己讲述故事的时候,在面对自己塑造人物的时候,态度是从容的,或者说,读者在阅读作品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心态从容的叙述人。你的一些作品里也有一个“我”,也可以说,你这些用第一人称写的作品,里面都有一个你。在我眼里,作品中的那个你,是一个语调从容的人。语调的从容会增加真实感和亲和力。和阿成不同的是,阿成总是在故事的外面,你有时候在故事的里面。你塑造了一个你自己,安放到故事当中去了,比如《北京候鸟》,比如《北京邻居》和《北京房东》。记得我们刚认识不久,聊天的时候我忽然冒出一句话:从容叙述。其实这句话就是来自你的两个短篇。那个时候,可能你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从容。但这句话引起了你的注意。转眼之间,十几年过去了,这个话题一聊就聊了十几年。却仍然没有聊透。

十几年前,也许是二十几年前,谁也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人们潮水一样涌到这座城市来了,他们带着行李,带着手艺,带着力气,带着各种各样的观念,更带着梦想和希望,充塞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角角落落。于是,本来就热闹的城市变得更加热闹,本来就有很多故事的城市,又生出了更多的故事。开始的时候,住在城市里的人们并不在意这些外地人,时间长了,才慢慢发现他们的重要,他们的不可缺少。但是,住在城市里的白领们、小资们、官员们、大小知识分子们、甚至在岗工人或者下岗职工们,仍然不把那土头土脑的人群当回事儿,在“他们”眼里,“他们”几乎都是一个模样,是一群扁平的符号,一群不同于自己的“另类”。

你却写他们。你从容着,也怀揣着激情写他们。或者说,你努力从容着,为了更好地放射你的激情。这里就又涉及了一个观点:从容不等于冷漠。你的文字里满是关注和爱意,否则来泰或马欢们的命运不会那么牵动人心,你写他们失败是希望他们胜利,是呼唤更多的人把目光注视在他们身上,是希望更多的人帮助他们取得胜利。你还写了《大声呼吸》,你刻画刘民,你希望他能够在这座城市里大声呼吸,大声歌唱。你甚至想帮助所有刚刚落地的、被你称为候鸟的人们,找一小块立锥之地,找一间四平米,六平米,甚至更大一些的房子,让他们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我感觉,你或许还在寻找另一种东西,你总是在为你笔下的人物们,为刘民、马欢们寻找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那是什么?或许就是人的尊严。这些人,这些小说里面的人,或者是小说外面的人,甚至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许许多多的人,大家似乎都在茫茫然中忙碌,大家都渴望金钱,渴望爱情,渴望这个世界里存在着的各种各样的东西。然而事实上,在这样一座繁华的都市,在这样一座欲望的都市,我们虽然得到了很多很多,却也丢失了很多很多。我们都需要寻找。

因为大家都焦虑,所以从容就很难。但是你在努力,被你放到小说里的那个你,也在努力地从容着。你常常用从容的语调开始你的小说,你还把某一种幽默糅进从容的行文,你写一道北京街头的风景,写一个外地来京的小老板参加北京人的大合唱,还写一个穷小子如何在别人的餐馆里“非常主人翁”地努力工作,还写那个打工男人的“创可贴”……你迈着从容的脚步走向故事的深处。你的人物总会遇到一些挫折,当你的从容撞上了你的挫折,疼痛便产生了。小说家不怕疼痛。从古到今,有多少小说中的疼痛,刺痛了多少颗心灵。你从容着,你还幽默着,你制造了挫折,让它们碰撞,最终目的,就是为了一个疼痛。也许你是无意的,其实更无须辩解。我并没有指责你,我是说,这其实是小说的一种制作方法。小说家不是施虐狂。医生给了病人肉体的疼痛,是为了割去毒瘤;小说家刺痛了我们的心灵,是为了呼唤,为了在迷雾中燃起一盏灯。

后来我又读了你的《北京邻居》。似乎有一些变化,你把那个自己塑造的自己,放到了一座四合院里,周围都是北京人,你开始写他们,你面对了另外一个群体。在这个群体中的你仍然从容着。你以从容的目光观察,这样或许会更真实更准确,比如那个赵公安:“通常情况下,赵公安总是把一些无聊的时间安排得悠闲而精致。没事的时候,他喜欢拎着一个挺大的玻璃茶缸子,趿着拖鞋,迈着‘八字步走出大杂院,往门外的那块上马石上一坐,用屁股压着那段沉甸甸的历史,把手里的小收音机鼓捣出新闻——然后,就亮着他那双机敏的小眼睛东张西望。一旦哪院里出来个邻居,离老远,他便京腔京韵地招呼上了。”你把保堂也写得有意思,“保堂是19号院里的一个邻居。那是个古怪而有趣儿的人。他四十五六岁,没工作,喜欢养玩儿物。说起来,这也是老北京的一种传统……他养的是一只乌鸡和一只鸭子……有时候,我们会在胡同里碰个面对面,我很想跟他点点头,搭讪几句。可他总是扛着他的乌鸡,并引领着那只鸭子,目视前方,旁若无人地从我身边走过去。”还有那个海师傅,“我发现这个谢了顶的男人总是起床很早。每天七点钟,院里的自来水管下就会响起他刷碗的声音,或者是吭哧吭哧地搓洗衣服……”你说他虽是旗人,却“对那段历史的看法挺客观,甚至很不屑。他说什么金枝儿呀,贵族呀,全落庙啦!”你写他伺候瘫痪在床的妻子,写他修自己那辆赖以生存的人力三轮车,“细着眼神儿,把一个小钢珠儿仔细地抿到轴套儿里。”你还写他扫雪,他干“公益”的事情,“每天晚上,你就会听见他积极主动地关大门的声音:李大妈,您家人都回来了吗?我关大门啦。王师傅,您家人都回来了吗?我关大门啦。”你就这么写,写着写着,这些人就鲜活起来了,就呼之欲出了。现在很少有人说典型这个词了,但我还是想说一句,这些人都是北京胡同里独特的、没落的、弱势的人群中的“典型形象”。你让他们鲜活了,典型了,呼之欲出了,于是乎,后面的拆迁就拆出了一大片的沧桑感。你在结尾处又巧遇赵公安,于是乎,那一声叹息,便砸在了王府井的马路上。

紧接着我又看了《北京房东》。这篇小说我一看就喜欢,现在我把那天给你的回信从电脑里找出来了,我是这么说的:这么写你也不累,别人看着也不累。一共就四个人物,还有两个不主要,就你和那个叫方悦女人纠葛着、纠结着、微妙着、叹息着。读者想看什么,你就给什么,为什么不给呢?原来以为你不会写男女之情,看来也未必。当然不能让两个人搂到一块儿去,要留下遗憾或想象……

在这篇小说里,你又塑造了一个你自己。那个你仍然试图将从容进行到底,但是这一次有所不同了,这一次是从容撞上了情感,事情就有点不好办了:“我一下子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就是撒谎的代价——你说了一句谎言,就必须得再用十句谎言去掩盖它……总之,就是这么一个电话,把我当时的情绪一下子搞得面目全非。”这时候你心里一定也翻江倒海了,幸亏你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想着应该编织什么的理由进行自救。可是回到餐馆,我问了一下伙计,奇怪的是,我妻子并没有把电话打到餐馆。我禁不住自嘲地想,无需自救了,妻子已经救了我。”在这里,你给出了一种温暖,这温暖来自你的妻子,来自那个孤独哀伤的女人,也来自小说中的你自己。这就有涉及了小说家的另一个任务,小说家不仅要制造挫折,制造纠结,制造悲剧或喜剧,还要制造温暖。读者需要温暖,你就给了,这篇小说就好看了。那么后来呢,这也是读者需要知道的,后来那个女人就出国了,又结婚了。这一切都是你制造的,当你让故事中的那个你彻底断了念想,那个女人就又出现了,你们还要见面,在那个已经不存在的老地方:“从家里出发的时候,我已经想好,这次一定由我做东。同时,有一样东西我要还给方悦——我早知道它已经没用了,但在一种有意与无意的情形之下,这么多年它却一直在我的腰上挂着——那是方悦家的钥匙。”这个结尾弄得有意思,又是一声叹息,咣当一声砸在我们心里的“老地方”。

那个女人说,“生活比你们作家编的故事更复杂吧?”她的这句话似乎是给了小说家一个更加艰巨的任务,小说家们还要挖掘,直至挖掘出生活中更深层次的东西。不过可能也没那么复杂,聪明的人,聪明的小说家常常会让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可能,一件事物或一篇小说向我们表达的,仅仅是一声叹息。

可能,有了这一声叹息,小说家的任务就完成了。

期待你新的作品。

2013年12月30日

秦万里:湖北黄冈人。《小说选刊》 原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短篇小说《泥人程老憋》《王小晓飞往东京》以及文学评论等若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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